奚氏点头道:“宫中守卫说,陛下去征伐燕国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奴婢等不及,先回京城我夫家的商铺查看,听说我那丈夫早因重病在身,回信城去了。奴婢不放心,匆匆赶回信城,谁知丈夫已经死去,小叔带了我的孩儿,不知搬往何方去了。奴婢只得寄居在林家,刺绣为生,直至如今……听说陛下来了,奴婢便知道,再不说,这小公主的事,奴婢只能带到棺材里去了!”
奚氏放声大哭:“陛下,请您无论如何,想法找回小公主了……”
苻坚笑得恍惚,眼神也虚空一片,看不到冀望:“那小公主,丢失了多少年了?十二年?还是十三年?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特征?怎么找?”
奚氏高声道:“夫人给小公主取了名,叫碧落,她说碧落黄泉,都要找到她想找到的人,所以取名碧落!夫人姓云,所以小公主应该记得,她叫云碧落!”
苻坚顿时僵住,连呼吸也一时止住。他努力地转移视线,投向碧落时,只见碧落双眼迷蒙茫然,空空洞洞,身体由木然渐渐开始颤抖,忽然之间便如风中飘摇的树叶般乍被冰雹弹落,身子一软,已无声无息地晕倒在地上。
“碧落!碧落!”
杨定慌忙大叫,一把揽过她,抱于怀中,一边按掐人中,一边连连呼唤。
奚氏顿了一下,忽然如护犊母虎般纵跃而起,扑向碧落,敏捷得简直不像花白头发垂垂老矣的妇人。
杨定还没弄清她想做什么,便见她瞪向碧落的脸,然后迅速拉落碧落前方衣带,也不管她正躺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里,便扯下她几乎半个胸的衣襦,扳过身来看她的后背。
后背接近右肩处,有一粒偌大的红痣,如珍珠般莹亮着。
“碧落,碧落啊!”奚氏也顾不得将她衣衫理好,便将她抢过自己怀里来,痛哭不已。
杨定尴尬地望着空了的双手,然后缓缓放下,撑着地,望向苻坚。
苻坚看不出是喜是悲,连日来的疲于奔命让他的唇色泛着青白,褶皱处微见干裂的血纹,此刻正形成上扬却颤抖着的弧度,如乍暖还寒时候,侯鸟抖索着欲要张开的翼翅。一声若有若无的噫叹在动荡的空气中散开,悲伤得不像自一代帝王的口中发出,却有一滴两滴的晶莹,清晰而无声地滚落眼角。
“不言,不言……碧落,碧落……”
他呻吟般念叨,缓缓近前来,抚着碧落的面颊,和那头浓密的乌发。
碧落的眼睫被初初破蛹而出的蝶翼,带了温润的潮湿,轻颤着伸展开来。露出同样潮湿的黑眸。
“奶娘……奶娘么?”
碧落那样纤弱而无力地唤着,纤长白皙的手指,在那张依稀还能找出几分熟识的脸上抚摩着,抚摩着,寻找着小时候让自己温暖安心的感觉。
“真是……我奶娘……”碧落忽然勾住了奚氏的脖子,紧紧抱着,低低地抽泣,双肩抽搐得厉害,却不像奚氏那样号啕地放声大哭。
“碧落不要哭啊!我的碧落最喜欢笑,一天到晚笑着,给你缝个布娃娃,你抱在手里,睡觉都在笑着,笑得比夫人还好看……我只看你那一笑啊,心花儿都开了,觉得什么苦都值得了……这十几年的梦里,都是你在笑着!”
奚氏一边哭,一边用她粗糙的手,去擦碧落的眼泪。
碧落也曾笑着,一天到晚笑着么?
那真是碧落么?像冰棱子一样的碧落,像木头一样的碧落,针扎了都不知疼痛的碧落……
真是碧落么?
杨定望向苻坚,唇边一抹惯常的微笑,明亮的眸子却结了厚厚一层水雾,润湿了浓密的黑睫。
苻坚慢慢将手掩住自己的额和眼,搓揉着自己湿润的面庞,似在努力平抑着自己的情绪。
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陛下,巳时快到了,人马已集合完毕,请问是否即刻出发?”是随身近卫小心的询问。
杨定神智一清,平定浮动的心绪,轻咳一声,禀道:“陛下,此地并不安全,我们不能久呆,还请尽快起驾北行吧!”
苻坚没有回答,只望向依旧相拥而泣的碧落和奚氏,默默地计算着,他们也该有十二三年没见了。
奚氏为了云碧落母女,显然已经搭上了大半辈子,甚至牺牲了家庭,夫婿,爱子,幼女……找回碧落,已只怕成了她毕生的愿望。
而碧落呢?
从一天到晚笑的小小女童,到少言寡语的冰冷美人,她的生活,经历过多少的曲折和艰难?
苻坚不知道。
对于他来说,一句慕容冲的义妹,便囊括了碧落所有的过去。
他瞥一眼神色淡定的杨定,鼻中一哼,低声道:“定儿,碧落的事……你早就知道?”
杨定不敢隐瞒,轻声道:“陛下,臣也是最近才隐约听说了些。碧落无意发现了关睢宫内的那张画像是她母亲,心中很不安,所以才要奔到南方来寻陛下问个究竟。臣是追上她后才听说了一些风声,事前……也只知她是慕容大人收养的孤女。”
苻坚回想着碧落清冷的性子,孤僻的行事,估料着她也不可能向杨定说太多,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等回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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