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上面所说的李白的样子,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我们现在却要追溯到他的小时候去。
我们首先要问,李白是什么地方的人呢?关于这,曾经有过不同的说法,或者说是陇西,那就是现在的甘肃,或者说是四川,或者说是山东,或者说是外国人[11]。就是他自己,在不同的机会,也曾说过不同的籍贯。
根据最可靠的说法(所谓可靠,是根据他的同时人李阳冰的记载,以及他的朋友范伦的儿子范传正的记载),是他在五岁的时候(公元七〇五年),确切在四川北部彰明县青莲乡度过他的童年。五岁以前呢,谁也不清楚了[12]。
我们现在知道的是:他父亲本来也没有姓,是因为见李树而姓了李[13],名字也几乎没有,只因为客居在四川,被人称为“客”,就叫客了[14]。李白在诗文里很少提起他的父母,只有一次提到他父亲曾叫他念司马相如的赋[15]。
他五岁所在的这个地方,也是奇怪的。我们刚才说的彰明县青莲乡,现在称青莲场。这地方在绵阳县正北六十五华里。这地方有一个名字很有诗意的去处,叫漫波渡,现在还有太白祠,据说那就是李白的家。
我们为什么说这个地方奇怪呢?因为,所谓漫波渡,是现在人这样叫,早一些的记载却称为蛮婆渡[16],那就是说,这地方很可能有一些外国妇女,或者少数民族。
现在漫波渡这个地方,却也名副其实。如果在春夏去游,水是那样清,远远地看去就像云气蒸腾似的,有些淡淡的白雾,天和水是不大分的,真是“漫波”!岸上是一片淡黄花的树,夹着一些青竹,有些缥缈,有些空虚,也真仿佛李白的诗境!——李白就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他的童年。
现在当地的人对李白有着普遍的充分的敬爱。很有趣的是,当地人对李白一律称为太白先生,也不称老爷,也不直呼其名,也不称什么官。真再也没有比这个称呼更好的了。
这地方还留下了一件和李白有关的古迹,那就是传说是李白的妹妹月圆的坟。这坟很小,杂在许多乱坟堆里。碑也已经破坏,“月圆之墓”只剩下了“之墓”二字,圆字只剩下了最后一道横划,看起来,是“一之墓”的样子。可是碑后还有残存的小字,令人知道确是所谓的月圆坟。这样一个地方,实在不容易找,可是笔者在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二日去访问的时候,却由一个捡粪的老百姓的指引而找到了。当地人对李白是多么敬爱,多么熟悉,又多么普遍地宝爱和诗人有关的事物呢!
李白大概在很小的时候,就接触过道教的书。所谓“五岁诵六甲”[17],虽不一定准是五岁,但总是很小了。这大概给了他很大的影响,让他一生脱离不了道教,虽然以后学道的动机又有多种。
大概在他二十岁以前,曾经和一个隐士叫东严子的,隐于岷山[18]。岷山大概指现在成都附近的青城山。他自己说,曾经隐了好几年,不入城市。他们养了上千的稀奇的禽鸟,都喂熟了,一叫,就都能飞来手心里吃东西。有人说这个东严子就是赵蕤[19]。赵蕤是始终没出四川的隐士,曾经被当时的官吏荐举过,然而被拒绝了。赵蕤是一个学者,也爱谈政治。可能东严子就真是赵蕤。后来李白时而想过问政治,时而想隐退,也可能就是受了这人的教育的影响。李白出川后,曾有《寄赵蕤诗》[20]说:“朝忆相如台,夜梦子云宅”,可见赵蕤也是李白很亲密的友人,在四川也常常一道玩儿,所以更可能就是东严子了。
在读书之外,李白很早就学习武术,他有“十五好剑术”的自述[21]。
他的写作也是很早的,他又有“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的自叙诗[22]。现在集中的《明堂赋》,可能就是他十五六岁的作品[23]。
自然,像《明堂赋》这样的堆砌而没有内容的作品,是没有什么价值的。但我们由此而知道他在少年曾有过一段刻苦的学习写作的阶段,否则他不会运用那样丰富的典故,并构成那样大的篇幅,李白少年时,曾经刻苦用功,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他一生是在流浪中,如果不是早打下了基础,以后不可能写出那样纯熟的诗歌。传说他逢见那磨针的老太婆的故事,也必定是由于他的用功而产生的。各地都有李白的读书堂,虽然可靠的未必很多,然而他在一般人心目中,是用功的却没有问题了。我们现在要指出的,只是他的用功,特别是在未出川以前。说不定,就是在他跟着东严子,好几年不入城市的那一段期间。
他离开四川以后,没回去过。他出川的时候,大概在他二十几岁。所以,凡是他写的川中景物的诗,都是他少年时期的作品。他作有《访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诗,那诗道: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戴天山就是李白故乡彰明县的康山,可能这是现在保存下来的最早的作品,其他像他作的《登锦城散花楼》: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
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又如《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琴名),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馀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也都是少年时作的。在“极目散我忧”里,知道他少年时已有早熟的成人的苦闷;在“如听万壑松”里,已见出他少年时有着高度的诗的技巧。
四川给他的印象是什么呢?主要是一种奇险壮美的感觉,在他有名的《蜀道难》一诗中曾说:“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岭名)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参是星名)历井(井也是星名)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又说,“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音灰,水流的声音),砯(音烹,水打岩石的声音)崖转石万壑雷。”在《送友人入蜀》的一诗里也说:“见说蚕丛路,崎岖不易行,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像这种奇险壮美的感觉,使他的诗罩上了一层空无倚傍、创造而无所顾忌的气魄。
可是四川最让他留恋的,也许是在四川那样的山景中所见的月亮。这是像他在《峨眉山月歌》中所歌唱的: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此后凡是李白提到四川时,就总有一种浓烈的故乡情感,凡是想到故乡时,便总不能忘怀故乡的月亮。他在《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中京指长安,此诗作于武昌)中,开头就说:“我在巴东三峡时,西看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最后还是劝这位同乡和尚,“归时还弄峨眉月”。他在《游秋浦白笴陂》诗中也说:“天借一明月,飞来碧云端,故乡不可见,肠断正西看。”
只有在这种联想上,我们才能懂得他那《静夜思》一诗里的滋味: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原来他是看见了明月,就想起了四川的月亮,因而更不胜故乡之思呢。
他到了晚年,是更常常怀念他那没回去过的故乡四川了,像他在《宣城见杜鹃花》中所流露的:
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
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
李白的籍贯问题也可解决了:他五岁以前,我们虽然知道很少,但五岁到二十几岁这十五六年的光阴,我们却可确切知道他是在四川度过的。说他的故乡是四川大概是没有问题的,因为诗人自己的怀念就是最好的证据。是在四川,他刻苦地读了书;是在四川,他打下了日后写作和从政的抱负的基础;是在四川,他萌下了求仙学道的念头;是在四川,他获得了富有创造性的壮美的风格的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