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牢房里什么声响也没有,可我相信,海德一定就趴在某处的黑暗里注视着我。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的声音,我知道你还记得我。”
这样的谈话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我满怀希望,期待着能收到海德的回应。
“我想告诉你,这戒指我还戴着……”将戴着戒指的右手举到观察窗前,犹豫了片刻后才将整个手臂一点点伸进观察窗内,“你说我曾答应了你的求婚,那你就是我的未婚夫。我发誓,一定会把你身上的诅咒解除掉,所以,在这之前请不要忘了我,忘了你是海德……”
变成巨狼后的海德,情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先是狂躁不安地总是狼嚎,之后还攻击了为他送食物的水手,就连曾经那么熟悉的阿道夫都差点被他咬断手臂。那是一个星期前,在海德把一名水手咬死后,利奥才决定用铁链将海德捆绑起来。阿道夫负责给海德注射一种可以让他昏睡的药剂,就在这个过程中,阿道夫不幸被反抗的海德咬住手臂,要不是药剂迅速起效,阿道夫的手臂恐怕就要被海德活生生从身体上撕裂下来。
一想到当时血肉模糊的场面,我就不禁后怕。那时的海德就是一头失去人性的巨狼,他的眼睛里找不到丝毫人类的影子。
那天之后,利奥就在海德的食物里添加定量的镇定剂。在那些东西的作用下,海德不再嚎叫,也不再狂躁地攻击人。可我却更加担心,海德这样下去,会彻底忘记曾经一起生活过的朋友、爱人,变成一头冷血的野兽。
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我一次次偷偷和海德谈话见面,试着唤醒他的人性。
“如果你还记得我,请给我一个信号。”
拜托了海德,请给我一个信号,哪怕是一声叹息,也请给我一个希望……
寂静无声的监牢就像一把利刀在我的掌心里来回钝锉,我不知道还要怎样做才能让海德回应自己。
“求你了海德,不要这样对我……”失望的情绪让我的眼眶很快湿润起来,就在我以为自己这一次又要无功而返时,牢房内传出哗啦啦的铁链声。
屏气凝神地盯着观察窗内的一片黑暗,两个绿点在黑暗中亮起,那是海德眼睛。随着绿点的移动,预示着海德正向我走来。
我的心激动地怦怦直跳,伸进牢房里的右手缓慢地做着召唤式的动作。
就这样海德,就这样。靠过来,再靠近一点……只要你看到我的脸,就能记起我是谁。到此刻我还坚信着,只要海德多靠近自己一点,他就会认出我。毕竟当初在泰勒进攻鲨无赦号时,变成巨狼的海德离那么近都没有伤害我。我坚信着,在海德内心的某处一定还残留着一丝人类的东西,只要方法得当就肯定能唤醒他的记忆。
我的指尖上开始感受到一股重重的湿热气流,那是海德的呼吸。穿过观察窗的烛火将牢门后的一小片黑暗照亮,海德的身体还藏在黑暗的另一面。我一点点把手臂往回缩,试着将海德从黑暗中带离,试着让他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自从阿道夫被袭击后,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他了。
“别害怕,我是你的未婚妻,我不会伤害你。再走近一点,让我好好看看你。”压低声调缓慢地说着,两个绿点却像凝固在黑暗中似的一动不动。
“别害怕,海德。过来,到我这里来……”
他现在一定在犹豫,我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你在干什么?!”身后突然传来利奥的声音,惊慌转头的瞬间利奥就已经扑上来,眨眼的速度将我抱住后扑倒在地。
“嘭!!”铁门从内被撞击的巨响,“呜——”野兽失去猎物后发出的愤怒低吼。
我睁大眼睛盯着牢门上的观察窗,一头野兽正发狂地在空中啃咬,锋利无比的尖牙在观察窗上留下道道深深的凹痕。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我的右手臂就会被咬下来。
“嘭!嘭!!”门内的野兽试图撞破牢笼。
“快跟我走!”利奥站起来将已经完全吓呆的我扛到肩膀上,迅速离开。
在利奥后背上的我抬头看向牢门的方向,那里有双绿森森的眼睛正怒瞪着我,牢门后传出的吼叫像是要撕裂一切,摧毁一切。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让我的心狠狠下坠着……那不是我的海德……
“你他妈疯了吗?!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去见他!!”利奥将我丢在甲板上后,拎起我的衣领暴怒地质问。
我没有回答他。
海德袭击我的现实已经击碎了我之前所有的坚信和希望,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绝望和无助。
“你到底想干什么?!回答我!”利奥一用力,我的双脚就脱离甲板。
“我不想失去海德,不能失去他……”扬起脸,黯然地注视着利奥的双眼,喃喃地回答。
利奥阴沉着脸,盯了我好一阵后松开手僵硬地说,“有我在,你不会失去他。”
“都他妈给我动作麻利点!”利奥转身对甲板上的海盗恶狠狠地命令,“天黑前,必须驶进命运湾!”
命运湾是梅林镇的一个港口,利奥决定把鲨无赦号停靠在那里,之后再换乘马车前往梅努埃林家族在梅林镇的老宅。
“如果我是你,就乖乖听利奥的话,毕竟他现在才是鲨无赦号的船长。”阿道夫从身后走出来,递给我半瓶朗姆酒。我想他大概猜到我和利奥之间发生了不愉快。
接过酒瓶狠灌一口,醇厚馥郁的朗姆酒滑落进咽喉的时候,那里像是着火了一样火辣辣的,正是这样短暂的刺痛感才将我的情绪从低迷中拉扯回来。
“他是你的船长,不是我的。”将酒瓶还给阿道夫。
虽然我现在在鲨无赦号上和一船海盗同吃同住,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总有一天我还是会离开的,去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鼓胀的船帆像孕妇凸起的腹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有一碧万顷的波澜在摇动,天空下起了不大不小的雨,有成群的鱼从海面上跳跃起。在大海上航行,能遇见这样的天气是件无比幸运的事。长时间没能洗澡的海盗们全都拿着水桶聚集到甲板上,他们在雨中唱着歌跳着舞,让雨水将自己身上的污垢和臭味冲洗干净。整艘鲨无赦号上,只有我和利奥享有可以沐浴的特权,因为沐浴的水是非常珍贵的淡水。
“不,他是我们的船长。你只有相信利奥才会对海德有帮助。”阿道夫加重了“我们”两字的口音纠正道。
“我知道你很担心海德,我也一样。但在利奥找到卡洛尔解除海德的诅咒前,你必须要离海德远一点,除非你想变成我这样。”阿道夫说着将他的衣袖撸起来,露出手臂上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可怕的伤口。
“我很抱歉,海德绝不是故意要伤害你。”我替海德道歉着,阿道夫却耸耸肩笑道,“这不是你的错,玛丽娜,也不是海德的错。我不会因此嫉恨任何人。”
“可是……”阿道夫欲言又止。
“可是,我还想知道一点,”阿道夫看着我的双眼,下定决心地问,“如果我们找不到卡洛尔,如果我们永远无法解除海德身上的诅咒,你打算怎么办?继续留在鲨无赦号上,还是离开?”
“我一定会找到卡洛尔,一定会让海德恢复成人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从没有想过阿道夫所说的那种可能。
“很好,”阿道夫拍拍我的肩膀,坚定地说,“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刚刚还只是阴雨绵绵的天空,突然聚集了很多乌云,海风也变得猛烈,雨点密集地砸落在甲板上破坏了海盗们的欢宴。
“看来在我们停靠运命港前,还要和老朋友再大干一场。”阿道夫抬头看了眼昏暗的天空,有阵阵闪电正藏在头顶的云层中,像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我去叫醒那群酒鬼,你去船头看看。”阿道夫指挥道,在我走开之前又叫住我说,“失去海德,利奥一样很难过。别再让他伤心了,好吗?”
我停顿了下才点头说,“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他。”
“我会非常高兴看见你们像以前一样。”阿道夫说着就转身钻进船舱。
大海像是被闪电从睡梦中吵醒,呼号着将怒火发泄出来。咆哮的海浪向我们滚滚而来,汹涌的波涛吐着泡沫将鲨无赦号抬起又落下。当黑暗彻底笼罩海面的时候,我们和大海之间的搏斗开始了。
疾风怒号,波浪如快刀般要把鲨无赦号削得四分五裂。船身左右颠簸,像是在躲避进攻,又像被浪头抓在手中把玩。肆无忌惮的海浪在甲板上四处打漩,甲板上到处都是湿淋淋的。
等我踉跄地跑到利奥面前的时候,他正握着船舵指挥船头的海盗,“收好上桅帆!”
“把份量都压在索具上!”
在大海上航行这么久,暴风雨对我们而言已经司空见惯。特别是利奥,他像是完全摸清了大海的脾气,无论海浪如何颠簸,肆虐,他都能征服它。
一道明亮的闪电后,一座巨大的浪头从正前方奔涌而来。甲板上的海盗们紧紧抓住桅杆,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小山一般的海水冲泻在身上和船上。
“来啊,你这狗娘养的!”
鲨无赦号被浪头升到空中,小山般的海水从两旁不甘地滚过去,凹陷出一个深深的缺口让鲨无赦号又沉入浪谷。相信我,大海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挑衅它威严的人,大浪一般都会两三个接踵而至,它们就像拳击手的拳头,让你片刻不得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