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讲性善,今人多不以为然。一个流传甚广的观点是,中国文化主“性善”,故行“人治”;西方文化主“性恶”,倾向制约权力,行“法治”。这真是口吐真言。姑不论“人治”、“法治”一类话头具体何谓,但“性善论”占据思想主流,已在宋元以后,而立论者心中的“人治”恐怕至少可以上溯秦汉。凿枘不合,却流传众口,成为不证自明的“公理”,固是不思之过,但国人反思传统的“诚恳”也就可见一斑。不过,今日反对性善论者,大多恐怕未必想得这般远,实际应更多来自日常生活的体会——若连馒头、牛奶的质量都不可信,性善论岂不太过奢华?
近年来,随着一些史实陆续披露,有些素被尊重的老人家当年曾做过的错事也昭布于世,很使人震惊。这使我想起刚上大学那会儿,在图书馆翻阅一本史学论著索引,发现众多素受敬仰的先生当年都曾响应号召,相互投掷过标枪匕首,确是“震惊”了一下,偶像纷纷倒地。后来研习历史既久,知道每个人都有其特殊的生活境遇和空间,有时不能“壁立千仞”,可能是自甘沦落,但也可能是身不由己,可耻,可恨,可悲,亦复可怜;后人任意低昂,有时也许不过在潜意识里满足自己的道德优越感,做不得数。明白了这一点,也便能渐行恕道。
法国史家马克·布洛赫曾引用过一句阿拉伯谚语:“与其说一个人像他的父亲,不如说更酷肖他的时代。”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要理解任何一个具体的个人,无论其是否顺应了“时代潮流”,都必须从他所处的具体环境入手,方能得其仿佛。这当然不是提倡把一切过错都诿之于“时代”,号称自己同样是受害者,就可一了百了;无论如何,身处同样情形,不同人做了不同选择,便都须承受自己行为的后果,良知的考量避无可避,无人能够替代。不过,后人论事,则总须出以“了解之同情”,从人、世互动的角度着眼,不必先把谁“想坏了”。王阳明曾说,你把盗贼喊盗贼,“他还忸怩”。可知人总有羞恶之心,而那就是一点善根。所以关键的问题不在于判明谁是“坏人”,而是该好好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其心中一点善根无法生长,反而走向反面。若说有些人乃是天性本恶,在把问题简单化的同时,只会使思想变得懒惰,根本于事无补。
其实,站在生理学、心理学的角度看,“人性”乃是有善有恶,或者也不妨说是无善无恶,这在日常经验中本可找到不少例证,孟子坚称“性善”,岂非罔顾事实?但我们看孟子自己的话“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则显然对人性的幽暗有清醒估计。不过,他对“人性”的界定实和今日生理学、心理学意义上所谓人性不同,别有深意,而后儒对此亦深有会心。近几年渐成名人的一位清末山西士人刘大鹏云:
天地生人,其性本善,而有言性恶者,何也?其或有所感而发欤?抑真见性恶者而言之欤?如以有感而发,其说尚有可原;若真谓之性恶,岂非害天下万世者乎!圣人教人,只言性善,犹恐人入于恶;若言性恶,何能使人转而向善也?凡人之情,趋于恶则易,趋于善则难。人苟以善自治,虽至恶之人,亦可移之从善。圣贤千言万语,非恐人之自暴自弃也耶!
刘大鹏对于孟子真意的把握是否恰当,别是一问题(我个人以为“虽不中,亦不远矣”),但从这段话可以看到,他自己相信“性本善”,确有一番“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在今天尤值细心领会。近年层出不穷的造假事件,固有制度建设不够健全的原因,国人中已有相当一部分人“自暴自弃”,也是不能不正视的问题。在这样的环境里,人人都揣了恶意对人,同时也防备别人揣了恶意对己,社会遂沦于恶性循环而不止。故身处这样一个事事不可信的时代,尤须有人千言万语道性善,为这个社会培养一点元气。
或有人说,光靠思想是无力的,关键还要靠制度建设。此言甚是。我当然不至于幼稚到相信只要“天天讲”就能转移世风,不过,我想提醒的是,我们不要把思想和制度看作对立的两截:一方面,所谓“制度”不只是由各种权力机关掌控的奖惩机制,实际上还包括那些更“空灵”的因素如思想、言论、风俗在内,故用“文化”二字更准确。另一方面,制度建设本身也还有个导向问题。今天一提制度,总有人习惯从防弊角度立意。这自然易于见效,但长远看,则流弊无穷。用刘大鹏的话说,天地万物,唯“感与应”二字而已,“以善感则善应之,以恶感则恶应之”。此是理学家的常谈,今人可以以为迂阔,至少是“不科学”。但我们抛开偏见,平心静气地想:如果各种规程的制定者一开始就倾向于把人想坏,当然会规条愈密,防备愈严;而这种气氛也只能养出险怪机诈之心,久之成为自然,更是防不胜防!既如此,我们何不换一方向,尽量创造一个更有利于人性中良善一面成长发育的文化环境,以使“性善论”真正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