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恋物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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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三夜:灵魂的场所

病症:恋尸癖

“我是一名入殓师。”

“对,就是电影里的那种,只是远没有那么体面。”

“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真的。”

方冉十二岁那年,父亲死了。说实话,她并没有多伤心。她的爸爸酗酒,虽然不喝酒的时候工作生活都很正常,但喝完酒立刻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暴躁、野蛮,对她们母女恶语相向。她只要看到爸爸拿酒瓶出来,就会吓得瑟瑟发抖。结果,爸爸死于酒后驾车,车子冲破护栏,撞烂了。没有牵连其他人,这大概算是他这辈子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了。

车祸去世的尸体状况不是很好,按说她当时的年纪是不应该进去看的,警察和医生也都是这个意思。但站在停尸房门口,妈妈问她:“你想不想见爸爸最后一面?”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爸爸安静地躺在那里,盖着白色的单子,还不等方冉看清楚,妈妈已经捂着嘴跑了出去,反倒是她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其他人都当她是吓住了,反应不过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一点都不害怕。

相反的,她第一次觉得爸爸很可亲,他躺在那里,毫无攻击力,纵使满身伤痕,却好像终于回归了善良。

她对父亲的恐惧,竟然在看到尸体的那一刻,彻底烟消云散了。

只是爸爸的突然离世,一下子断了她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好在妈妈立刻就扛起了重担,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之外,又找了不止一个兼职,帮别人家看孩子,或是做几分钱一个的手工……方冉的生活因此可以基本维持原状。

晚上写完作业,她会和妈妈一起做手工,粘玻璃胶的花瓣抑或是糊纸盒子。家里的灯不够亮,而那些活儿又十分费眼,做不了几个就眼睛疼,妈妈就赶她去做别的。

“你用不着替我担着这些,你好好念书,好好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回报了。”妈妈总是这样对她说。

方冉的成绩确实也是很好的,从来用不着妈妈费心。她很乖,应付生活井井有条,大概是因为从前家里总是充斥着父亲的大吼大叫,只剩她和妈妈两个人以后,家里竟变得极其安静。

一直到初二下学期,方冉才彻底搞懂妈妈的意图。妈妈拼命存钱,是打算带她离开老家,去城市里念高中。其实方冉并不赞同这样做,她成绩好,但这并不代表她爱读书,而且即使卖了老家的房子也不够她们在城市里买房子,相反以后想回都回不来了。

但她不习惯去跟妈妈争辩什么,最终还是选择顺从接受。妈妈希望她读大学,只是她连喜欢的专业都没有。即使是在老家,同学们也非常有差异性,有自己的脾气秉性、自己的愿望,而她却像具空壳,对一切都没有感觉。

初三刚刚开始的一个清早,方冉如平常一般,走在闭眼都认识的路上去上学。县城的小路上,一只被撞死的流浪狗躺在那里,血蹭了一路,已经干涸了。行人和自行车都尽可能地绕开它走,但汽车想完全绕开是不可能的,纵使是残忍也是没办法。方冉停在路边,看到两侧不少的人遮着眼睛,看都不敢看地小步跑开。可她不懂究竟难看在哪里、可怕在哪里,生与死同是状态,她不觉得死去的状态就比活着差。

她左顾右盼,总算找到了一只破塑料袋,她趁着没车,跑到马路中间,将半边身子已经轧扁的狗尸体包了起来,拿到了路边。

这一幕恰好被路过的同班同学看到,女生指着方冉大叫了一声,然后特意穿过马路跑掉了。

方冉没当回事,她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挖了个坑,把狗埋了。

那天是她第一次迟到,好在老师并没有多加责怪。但很显然,她做了什么已经由撞见她的女生的嘴传得人尽皆知。大家看她的眼光都怪怪的,虽然有些人是赞她胆子大,但也有不少人躲躲闪闪,不愿意和她接触。很明显是……嫌她脏。

她不在意这个,反正再有一年都要散了,真正让方冉放心不下的是自己的奇怪。面对尸体,她太冷静了。不仅如此,她还感受到了一种吸引力,不管是麻雀还是老鼠,每每余光扫到尸体,她都会不自觉地停下来看半天。

她知道这是不正常的,从周围人的反应就看得出。在发现自己和大多数人不同的时候,方冉先是恐慌,觉得是自己不对。她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自己,不让其他人看出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妈妈看出来。

可越压抑越膨胀,度过了自我怀疑的时期之后,她就开始思考,假如自己不会给他人带来麻烦,那一定是她错了么?可方冉也只敢在心里叛逆一下,表面上她还是做着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初夏来临时,妈妈已经做好了去城里的准备。妈妈娘家的亲戚在那边,多少能照应他们一些。更最重要的是方冉的考试,她一定得考上才行。

“放心吧,没问题的。”她安慰着妈妈,却看见一只灰蝴蝶从天上飘落下来,停在了门槛上。

“主要是去人家那边考试,你得机灵点……”

方冉蹑手蹑脚地朝那只蝴蝶走过去,没听妈妈在说什么。等她走到近前,发现那只蝴蝶已经奄奄一息,虽然还有轻微抖动,但已经飞不起来了。

垂死的感觉让方冉觉得糟糕,确实是狼狈丑陋,让人不知所措。可当它终于沉进永恒的平静时,在方冉眼中,它变美了。

“你拿它干什么?!快丢出去。”妈妈看了一眼,皱起了眉。

“做个标本不是挺好的吗?”

她战战兢兢,算是第一次尝试提出自己的意见。

只可惜在妈妈看来这根本不算意见:“什么标本!少学这些有的没的!死了的东西多晦气!快扔了!”

那一刻方冉就知道,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妈妈这里获得理解了。

十五岁那年,方冉跟着妈妈离开了老家。老房子便宜卖了,却连城市里的一间厕所都买不起。那些钱妈妈坚持不动,留给她之后上学用,她们两个就寄住在亲戚家。

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亲戚家也不富裕,只是家里有人常年在外,所以空出了一间房子来。妈妈在阳台支起了缝纫机,开始做起了家庭裁缝。一开始,上门的人很少,因为他们挂的牌子太不显眼。但自打来了城市里,妈妈给她的零用钱就多了起来,一个劲儿地怂恿她去和同学搞好关系,没必要为了家里担心。

但方冉仍旧是省吃俭用,而且她对吃穿都没什么欲望,也不会觉得难为情。相反的,她开始在学校里宣传妈妈的裁缝手艺,同学间谁有需要,她都包揽下来。

“说了多少次,你在学校不要弄这些事,回头叫别人瞧不起。”妈妈对她这样做很是抗拒。

“不偷不抢,有什么瞧不起的。”

“你啊,还是不懂。”妈妈熟练地踩着缝纫机,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

方冉确实不懂,不懂妈妈为什么总要去顾忌别人的看法,为什么一定要将她隔绝在生活之外。她知道妈妈爱她,她当然也爱妈妈,可她觉得她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相隔得越来越远。

名叫“自我”的东西,随着年纪的增长终会一点点觉醒,于方冉而言,这其中还伴随着对死亡的崇敬以及对尸体的兴趣。她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去博物馆,那里有几具保存完好的古尸,她常常在旁边看得出神,因此还认识了不少在历史方面很有造诣的人,有个人详细地给她讲了古尸的处理方法,这让她十分惊奇。

她渴望能接触到更多这方面的知识,有时间就跑去图书馆借书查文献。但她的学习成绩没落下,去图书馆也是好事,妈妈自然也没发觉。

高三上学期的时候,外婆去世了。方冉和外婆不算亲,外婆是思想老旧的人,在她爸爸死后,一直怂恿妈妈改嫁,也不支持供她念大学。但妈妈很坚持,因此跟外公外婆变得很疏远。

本来妈妈是打算一个人回去参加葬礼的,想着她高三,不要请假。但那毕竟是亲外婆,就算有些重男轻女,在她小时候也还是疼过她的,方冉一定要去送最后一程。

出来将近三年,她和妈妈终于又回了老家。老家有自己的丧葬习俗,不过也与时俱进地改变了不少,火葬场虽然很小很旧,但也像样。外婆被放在一只棺床里,接受大家最后的告别,工作人员穿着简素,立在四周。

外婆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尸体的样貌相当安详,方冉刚在诧异外婆好像变年轻了,就被妈妈一把拉走了。

“他们有人专门帮着整理仪容,所以看着都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取完灰,还要回去埋葬,方冉尝试着说了说自己的看法,大概是还在悲伤之中,妈妈并没有当回事,反倒是和她解释起来。

“在这里工作也挺不错的。”

“有什么可不错的!要是好人家谁愿意来做这个,早些时候都是让孤儿来做。多晦气啊,对象都不好找!”

“但现在……”面对妈妈的抗拒,方冉的声音弱下来,“大多是公务员吧。”

“公务员去哪里不好,为什么非要来这里啊?!”

可任何工作都要有人做啊。这样的话只敢在心里说,最终方冉还是沉默了下去。

死亡好像是万恶之源,无论生前如何,死后都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尸体。尸体就是恐怖的、晦气的、不应该存在的。一个人由生到死,一切归零,尸体竟连对生前的半点留存都做不到。

或许这是平常到根本用不着探讨的理论,可方冉无论如何也无法认可。

完全拨开她眼前迷雾的是一部电影。高三的最后一个寒假,方冉看了一部日本电影,叫作《入殓师》,电影内容虽跟尸体息息相关,却始终温情脉脉。那是方冉第一次对这个职业有了清晰的认知,她无声地落了泪。

看电影时方冉的眼泪就没停过。主角处理高度腐烂尸体之后用力地搓澡时,她哭;小心翼翼瞒着家人时,她哭;面对死者的眼神越来越温柔时,她还是哭。她心里那只一直死死攥着的阀门,终于还是松动了。

她终于知道了自己要走的是怎样的一条窄路。

高考没有意外,方冉的分数在一本和二本之间,学校和专业的选择性都很多。妈妈听到成绩兴奋得很,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她考上大学了,于是方冉故意说了一所离家很远,但很有名的学校。

可实际上,她并没有报那所大学,她偷偷去报了当时唯一一所有丧葬专业的技校,跟她所说的学校在同一个城市。

她做足了准备,孤注一掷地上路了。然后不断不断地丢下美好的谎言,安慰远方的妈妈。

真正学习起来还是很繁琐的,专业方向也不一样,有偏殡葬礼仪的,也有偏陵园风水之类的,甚至还有管设备的,类似火化炉维护,再有就是方冉感兴趣的防腐类。

他们的课表很少有什么语文高数,全都是殡仪理论、殡仪心理学、建筑风水等等,而跟方冉感兴趣的方向相关的有雕塑和色彩,只不过是要用在尸体上。

除了课表看起来比较诡异,同学间的气氛却和从前没有两样,一样是热热闹闹的。在这里方冉过得很开心,只有每星期给妈妈打电话时需要胡编乱造,才会有那么一丁点的心烦。

大一还算轻松,只在清明的时候去殡仪馆体验几天,方冉放假回家谎话也是信手拈来。但到了大二,他们就需要去轮岗体验了。看图是一回事,面对真正的尸体又是另外一回事,为死者整理遗体是个细致活儿,不是简单的涂涂画画就能了事的。首先要给死者洗澡、按摩,恢复一定的弹性,然后才能抽出血液气体做防腐处理,之后还要固定脸部,闭合眼睛和嘴唇。如果死者是意外身亡的,损毁严重,那要做的就更多了。像她们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帮活人洗过澡呢,更何况是尸体。最开始的时候,女生们都是一边哭一边做,有的人吐了,有的人萌生了退意,相反,方冉的毫无畏惧才显得不寻常。

她小心翼翼地帮尸体刮胡子、修剪指甲,丝毫感觉不到死亡的冰冷,在她的心中,死是生的另一种状态,尸体本身具有它自己的意义。

“我从来没帮爸爸刮过胡子。”她甚至还能跟带她的前辈开玩笑。

“你跟你爸爸关系好么?”

“不好。”方冉摇摇头,突然笑了,“在他死后,我才感觉到自己原来有那么一点爱他。”

当她的实习进入尾声、更加得心应手之时,她的妈妈居然没提前打招呼就跑来看她了,并且是直接找到了她撒谎的学校,到了校门口才给她打电话。方冉的头一阵阵发炸,完结了手里的事,就急忙忙往那边赶。只是殡仪馆在郊区,她赶过去用了一个多小时,她看到妈妈就坐在校门口的路边,连瓶水都没买。

“你这是去哪儿了?没课吗?”看到她从外面回来,妈妈有些纳闷。坐久了站起来有些踉跄,方冉赶紧扶住她,顺嘴说:“跟同学出去了,接到你电话我就先回来了。你来怎么也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我跟你说了,你肯定要去车站接我,耽误课怎么办?!”妈妈把一只大袋子递给她,“我也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我这一年在家里自己种了点菜,都是无公害的,给你拿来给宿舍同学分一分。”

提到宿舍,方冉一阵心慌。她接过袋子,说:“宿舍不能开伙的,分了也没用。”

“你们平时不是总煮面吗?放一点也好啊,至少有点营养。”

“好好好,”方冉看妈妈嘴都破皮了,就想去旁边的小超市买水,“我先给你买瓶水。”

妈妈一把拽住她:“买什么?!一瓶水得两块钱,都到门口了,你带我去宿舍接点不就得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在那一刻,方冉有种冲动,干脆坦白算了,可她还是没勇气。她的手在裤子口袋里使劲儿攥着布料,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没带钥匙,钥匙在室友那儿呢,她得晚点才回来。”

妈妈狐疑地盯着她,方冉直发毛,觉得妈妈估计是看出了什么,结果却听到妈妈说:“你说实话,是不是跟宿舍里的人处不好?她们欺负你了?”

一时间方冉也不知道该承认还是该否认,她的犹豫在妈妈眼里就是默认。妈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又从她手里把那一袋子菜拿了回来,反之从怀里掏出了钱包,数了一千块钱塞到了她的手上:“你啊,就是太要强,我都说了你那点生活费肯定不够用,没有钱怎么能和大家玩到一起去。这些菜我带回去了,这钱你拿着,以后没钱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寄。”

“我不要!我真的够用,真的……”

无论她如何推脱,妈妈还是坚定不移地将钱塞进了她手里。

那天,妈妈没有待多久,就连夜坐车赶回去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方冉不放心,想送她回去,她却怎么也不肯。

站在检票口外,方冉目送着妈妈离开,她清楚地看到了岁月在妈妈身上刻下的变化。当年她们离开老家时,妈妈的背还是直的,如今已经佝偻了,眼睛也花得厉害,手粗得布满倒刺。

她甚至不敢去想,在得知真相后,妈妈是否会原谅她。

回去的路上,她哭了。

但终究是自己选择的路,大三正式实习之后,方冉是学校第一批被签了工作合同的学生。这个专业的缺口还是很大,而她的特质又那么突出,连殡仪馆里面的老人都说她是难得的人才,就像是天生吃这碗饭的,虽然这句褒奖放在这份工作上,听起来也很奇怪。

兴高采烈地签了合同之后,方冉才意识到该面对的终于必须要面对了。回家的车子上,她打了无数的腹稿,想着重点说她的工资水平还可以,而且也有发展前途。她想,既然妈妈想让她有份稳定工作,那她也不算做错了。

一开始,她提出要留在那个城市工作,妈妈还很高兴,跟着就说:“没事,那我就跟你过去。你工作忙,总得有人照顾。”

“其实……我已经找到工作了,”她一回来,妈妈就忙前忙后,半天都在厨房。方冉倚着门框,不停抠着手指的皮,“是事业单位。”

妈妈的眼睛都亮了:“真的啊!这么好的事怎么不早说?!你等着,我再去买条鱼……”

“等等!”

害怕自己不能一鼓作气说出来,就又会退怯,方冉拉住了妈妈,急急地说:“但是我工作的地方是殡仪馆。”

等待她的是漫长的死寂,她们维持着当下的动作,久久未动,空气就像被抽离一般,时间也停滞了。

方冉没想到,妈妈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大吼大叫,而是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那一刻,她居然在妈妈的眼睛里看到了畏惧。

“怎么会在那里工作的,是做什么,司仪之类的么?”妈妈抱着臂,仍旧尽量心平气和地说,但她的语气已然变得十分飘忽。

“不是,是整理遗容还有……”

“辞掉!马上辞掉!”

妈妈再也忍不住了,还是提高了声调:“就算在那边找不到工作也没事,那就回来!”

“不是的,是因为我学的就是这个专业。”

“什么?!”

愤怒是无法因为拖延而消散的,一颗埋久了的雷,爆发起来似乎都带着怒气。纵使方冉认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却还是被妈妈近乎于发疯的反应吓住了。厨房里一片狼藉,切好的菜全被扫到了地上,连菜刀都啷当落地,万幸没伤到人。这还不算,妈妈还冲过来揪着她的衣服不断地摇晃她。方冉还以为会被打,可到最后,妈妈也还是没有对她动手。

可却用另一种方式,让她更加心寒。哭喊着“你对不起我”的妈妈,如同突然想起了什么,松开了她连连倒退,摊着两只手,慌张地朝她喊:“你去洗澡!快给我去洗澡!”

“我们都是消毒的……”

“那么多活人的事情你不做,偏去摸死人。你马上辞职,不要再回去了,不然,不然……”

“妈,我喜欢这份工作,而且死人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那么脏,你不要迷信……”方冉靠上前,可她往前一步,妈妈就后退一步,“很多人做这份工作的,人家不都是好好的嘛!”

“我不管别人,我就管你!我为你牺牲了一辈子,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如果你不辞职,就别再认我!”

“妈!”

方冉忍不住大叫了一声,她甚至都没感觉到自己早已满脸是泪。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妈妈竟会说出再不认她的话。

“妈,万物都有一死,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躺在那里的,这没什么邪恶的。”

“我这些年供你念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你有个好的将来,遇到个和你爸不一样的人,好好过日子。可你干了这个,有谁愿意和你做朋友,有谁愿意跟你处对象?!”

方冉一口气没上来,哽咽地说:“那我也认了。”

“你有病,你就是有病……不都说有什么心理的病吗?我带你去看病,走……”

巨大的情绪波动之后,妈妈陷入了混乱和迷茫,只是一个劲儿地要她辞职,不停地说她有病,却连她说的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那天以后方冉和妈妈陷入了冷战,她天真地以为妈妈会想通,可直到她离开,妈妈都一句话也没有再和她说,更不愿意和她接触,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怪物。方冉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这是我的卡,密码是您的生日,之后我每月都会打钱回来,您记得取。”

背后没有一丁点声音。她就这样出了门。

真正开始工作之后,方冉渐渐明白,虽然可悲,但妈妈说的是对的。做这一行,真的很难有正常的社交,更别提交往对象了,甚至就连死者家属也不愿意和他们多接触,都是敬而远之。好在方冉并不在意这些,她想要的都能在遗体身上获得。每一次从清洗按摩开始的处理,都像是一场灵魂的交流,她不期望别人能明白,她真的感觉到满足。

这些年,她常常觉得自己只是具空壳,如果她找份普通的工作,过平常的一生也未尝不可,可是那样她就感觉不到自己活着。如今和死亡相伴,她的世界却一点点充盈了,这真是奇妙的悖论。

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唯一的缺失是妈妈带来的,因为妈妈仍是不能理解她。她特意办了短信提醒,但一条都没来过,她每月从工资中扣除后,打回卡里的钱,妈妈一次都没取过。于是她也找不到理由回家去,两个人的关系就这样陷入了僵局,甚至连春节她都没回家。她给家里打电话,妈妈不接,她很担心,后来还是亲戚告诉她,妈妈回老家了。

方冉心酸极了,当时妈妈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带她出来的,老家的房子都卖了,如今又回去,看来是真的对她绝望了。

日子匆匆而过,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方冉接到了一具十分棘手的遗体。那是个八岁的小女孩,生前漂亮得令人艳羡,但放学路上一场连环车祸将她困在其中,容貌尽毁。她妈妈生她的时候难产死了,爸爸一个人带着她,出事之后一夜白了头,就像傻了一样,呆呆的。

“你爸爸对你好么?”

为了能在规定时间里做到最好,方冉自愿加班,不眠不休,将女孩的遗体清理得很干净,尽可能地覆盖伤痕,用金属片和铁丝填充支撑面部。在做这些的期间,她一直在和女孩说话:“我爸爸对我很差,我小时候总是想,他一定很讨厌我。但妈妈对我好,她说我没做错什么,是爸爸不好。我以为妈妈会一直喜欢我的。”

光是这样还不够,她尝试用常规以外的手法贴补破损皮肤,然后用化妆来遮盖。最终她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女孩生前的样子。

“人生在世,不知何时会和爱的人走向岔路。”她眼含泪水握着女孩冰冷的手,“每一次,都要好好告别啊。”

火葬的那天,方冉去了,她站在一旁,看到女孩的爸爸被人搀扶进来,明明才三十多岁,居然像五十的人。他从进来开始就没有表情,直到走到了女孩的遗体旁边,他站在那里,盯着女儿的脸,眼泪竟然像爆炸一样,从眼睛里喷了出来。

那是车祸发生后,他第一次落泪,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走了。他趴在她的旁边,哭得肝肠寸断,可方冉知道,这代表着他终将痊愈。

“谢谢,谢谢你,她最爱美了,谢谢你让她体面地走最后一程,谢谢……”

让方冉没想到的是,在领完骨灰后,女孩的爸爸居然特意来找她,主动握了她的手,说了无数遍谢谢。

她记不清楚了,总觉得这是第一个愿意和她握手的家属。她也记不清楚,她多久没握活人的手了。

她被那股温暖振奋了,她决定再回家和妈妈谈一次。

但这次她还是没见到妈妈,妈妈在电话里明确地对她说:“我不想见你。我说得很清楚了,你如果不辞职,以后我们各过各的。你的钱我也不要。”

“妈,我没做错事,所以我不会认错。”

她也怄起了气。

只是没想到,这场母女俩的赌气,最后是被医院的一通电话终结的。她得到的消息是,妈妈已经肝癌晚期,回天乏术了。她到那时才知道,妈妈早就不舒服,心中有预感,只是故意拖着不去治。肝癌是很疼的,到后来普通的止疼药已经不顶用,才被迫住院。

方冉在医院病房见到妈妈,已经瘦得让她不敢认,她根本不敢想这两年妈妈是怎么过来的。她坐得离床很远,双手抠着椅子边,甚至不敢抬头看妈妈的眼睛。两个人许久未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吧。不是你说的吗?人都有一死。”妈妈的语气仍旧是冷冷的,只是太虚弱了,显得逞强,“我这辈子是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了,但反正我也是管不了了。”

“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方冉站起来,转身往门口走,眼泪已经盈满了眼眶。

“方冉,”没想到妈妈再度开口叫住她,她停住脚步,却没敢回头,“我死以后,你就顺便帮我办了吧,省事。”

她“唔”了一声,捂着嘴跑出去,蹲在医院走廊上泪如雨下。

一周后,妈妈走了。因为她有资格证,所以在当地殡仪馆申请由她给妈妈做防腐。她这一生,见过的尸体比普通人多得多,她从未紧张害怕过。这份工作,她第一次做,就没发抖。可这一次,面对着自己的妈妈,她好几次都做不下去,需要跑出去深呼吸,擦干眼泪再回来。

为自己的亲人入殓本就是很勉强的事,其他工作人员想要接替她,都被她回绝了。她坚持着,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对妈妈最后的报答。因为她知道,妈妈在看她工作时的样子。

这是她们的和解。

“我打算存钱在我工作的城市给妈妈买块墓地,我想她应该不想和爸爸埋在一起。

“我给她化了妆……

“我突然想到,从来没见过她化妆……原来这些年,她连一瓶像样的化妆品都没有……

“不好意思,我没事了。明天很早就有工作,我先睡了。很高兴你能听我说话。”

嘟——

电话挂断了。

最后的哽咽却仿佛还有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