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体他伤心,劝道:“师弟,他们已是去了……咱们……”他话未说完,乱尘蓦地一声大吼:“去了?去哪里了!”他心伤至极,已是失了神志,但见其双眼血红,长发披散,连呼数声“去哪里了”,赵云本就难过,又如何能答得了他?飞雪呼呼,只好由着乱尘一声声的狂嘶。想得乱尘情伤入髓,这一声声狂嘶引得他诸脉蒸腾,体内的真气再不受节制,从他身体发肤的每一处毛孔里激发,真气外涌、轰轰隆隆,竟惹得天地鸣响,霎时之间,盖过了乱尘的嘶哭声、盖过了咆哮的风雪声,但见得地动山摇、云气搅聚。十数万人初时耳鼓生疼,跟着目眩手震,无论武功高低,竟是拿捏不住兵器,呛啷啷之声不绝,兵刃都落在地下。也不知是谁先声惊呼,那漫天的飞雪竟尔由白转红,如那鲜血凝成的一般,簌簌的落将下来。想来是老天爷都被人间的至情所感动,竟降下这等的血雪来了。
如此伤境,乱尘却浑然不觉,但觉天地一片冰凉,殊不知他这般的悲恸、已是愁伤了五脏六腑,哭声不绝,点点银色从他下颚、发根、双眉间星星而起,不一会儿的工夫,他的双鬓、眉毛、胡须已是一片银白。乱尘本是个俊朗潇逸的少年,这俄顷之间,竟似老了二十来岁,赵云生怕他伤了心脉,伸手按住了乱尘的口,劝道:“师弟,蝉师妹泉下有灵、必见不得你如此伤心。”乱尘也不知是倦了、还是听见了赵云的话音,终是不再嘶号。
群豪多与乱尘熟识,闻得乱尘嘶哭声骤停,均欲近前来将他劝得一劝,但方是走了两步,却见乱尘左掌猛然高举、正要击往自己的天灵盖。赵云近在咫尺、岂能容他自尽了?急忙双手上抬、来阻乱尘的掌式,可如今乱尘武功已然高绝,眼下求死之心又切,怎能容赵云挡了?但听格拉一声,赵云的手腕竟被乱尘的巨力格得双双脱臼,而乱尘下拍的掌式只是被他稍稍一缓,又是拍往眉间。眼看着一代豪侠就此而死,群豪呼喝惊诧者有之、飞奔相救者有之、唏嘘长叹者有之,除了那刘备之外,无人不为其动情,可乱尘死意已决、如何可救?
正当此时,一阵雪风席卷而来,刹那间已至乱尘身前,但听得有人柔声说道:“人世这么美好,你又何苦死了呢?”此人话音极是婉转柔曼,竟是如此的熟悉,乱尘的手掌却是缓缓落下,但见得话音落地,面前却是一张苍白无比、没半点血色的玉脸,鲜红的风雪飞飏,映得她的白衫白裙一片血光。雪光里随风而舞的,还有这女子的满头银发。乱尘吃吃的望着她,说道:“是你……怎么是你……”那女子却似并不识得乱尘,道:“你认得我么?”乱尘心中一揪,以为她因自己的无情所伤、不愿与自己相认,怔怔道:“宁师妹,我……我……我对不住你。”——他口中所说的‘宁师妹’,便是张角的独女张宁。彼时张宁因救他而伤重,由其娘亲甄珠护送去了河北之地,也不知有了如何的境遇,今日竟活生生的回了这里。可张宁却无半分的重逢之情,只是柔柔说道:“你这人也是奇怪,我救了你,你却说我是你什么宁师妹。”乱尘不知她早已对往昔失了记忆,只觉她说话冷冷淡淡、竟似个置身事外的闲人一般,以为自己全然伤了她的心、以至于提都不愿提及,遂是说道:“你……你我既不相识,你又何必救我……”
那女子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娘说,死者生去、生者死矣,但凡心中有所念想,都是苦楚……你师姐既已去了,你何苦要陪着她一起死?你便是死了,又能换她活过来么?”她见乱尘默然不答,又指了指不远方,但见一名白衣的少女临风而立,那少女生的虽不如貂蝉、张宁二人,但亦也是秀丽殊容,独独是玉眉紧拧、脸上全是伤色。这名少女正是一直侍在张宁身边的郭嬛,乱尘认出了她,又怎会不知眼前这个确是张宁无疑?他正伤心间,郭嬛已是缓缓走上前来,乱尘这才在漫天的血雪中看清了,郭嬛双手在前,却是抱着一个用绒毯子裹着的襁褓,但见她走近了身前,与张宁细声说道:“小姐,她睡着啦。”张宁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你将这命苦的娃娃还与了他罢。”郭嬛道:“是”,说话间,将襁褓递在乱尘怀中,乱尘只觉入手温暖,低头一看,但见襁褓内的婴儿睡得正是香甜,这婴孩眉眼极细、皮肤雪白,正是吕布与貂蝉的爱女吕紫烟。此前她被刘备从高城下落下,却为张宁郭嬛二人暗中所救、此刻竟是甜甜的睡着,总算是万千悲苦之中给了乱尘一点安慰,寻死之心一时也是断了。
乱尘与郭嬛素有旧恩,郭嬛理应与乱尘说上两句安慰之言,可郭嬛却看也不去看他,只是牵住了张宁的手,轻声说道:“姐姐,咱们下邳城也来了、小孩也救了,走罢。”张宁轻轻自她手中挣脱,手指乱尘,道:“那他呢?”郭嬛瞥了一眼乱尘,强抑着目中的泪水,说道:“他与咱们两不相干,是死是活都是咎由自取,小姐,咱们走罢。不然老夫人寻不着咱们,又要着急了。”张宁轻叹了一声,说道:“嬛儿,平日里你总是热心的很,怎的今天性子却如此的寡淡了。”郭嬛道:“寡恩寡情,总是应当……小姐,老夫人说你内伤未愈,不可为俗世所扰,今日这般的情景,易是引了你的旧伤。咱们还是早早回了罢。”张宁轻轻应了一声,与乱尘说道:“幸好我来的及时,救了这苦命的孩儿。她父母皆已去了,你莫要再自暴自弃,不然这小娃娃孤零零的一个人,怪可怜的……”正说话间,她陡然觉得心神猛的一跳,竟是一阵阵的心悸,脑中奇思道:“我识得他么?怎的我越是瞧他越是亲切……嬛儿素来体人,怎的见他如此痛苦、却毫无关心,只是一味的一直催我离去?”她脑中越想越是烦闷,索性不再想了,遂是牵了郭嬛的手来,与乱尘说道:“我走啦。”乱尘目光只与她一对,旋即挣脱开去,于他心底却是以为张宁今生今世都不愿原谅于他、要与他做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了,不由得说道:“师妹……珍重……再见……”
这六个字音细如发,却如同重锤一般敲在张宁心口,但见她身子微微一晃,陡然转过身来,一双妙目凝视了乱尘半晌,目光中不胜凄婉之情,不住的言道:“你……你……你究竟是谁?我的头……头好疼……”兴许是心魔所致,她的娇容已是疼得扭曲,郭嬛急忙来轻抚她心口,劝道:“姐姐,莫要想了,莫要想了……”乱尘虽不知张宁如何失忆,但见其玉脸上的经脉暴起,若是无人压制、顷刻间便要生了变故,急忙运力伸手按在她眉间。幸得他内力深厚,暖暖热气入得张宁眉间,不一会儿便将乱跳的真气尽数归拢了。可偏在这一时,张宁陡然说道:“曹郎……是你……”这“曹郎”既柔且暖,乃是人世间最为挚爱的言语,乱尘伤心了这么多年、今日又遇了如此多的灾厄变故,幻想的便是貂蝉的“曹郎”二字,这二字虽是张宁所发,却形容貂蝉,枉他近乎圣人的修行,也抵不住这一生世的情缘,被这区区的“曹郎”二字一引,心神全然失守,竟数入了魔道。
但见他陡然站起,也不顾襁褓落在地上,却是将先前那鲜血染透的锦囊打开,揭出一张丝帕来,丝帕上绣有字迹,他神志已失,放声读了出来:“血雪之日,沦亡之时。下邳彭城,俱是归程。朱颜不改,君心灭坏。欲胜天地,南山有期。”这一段话他说得甚响,他人尚不知如何,但下邳群豪均是晓得这管辂赠囊一事,心中更是伤悲:“原来我等今日败亡之事,管先生早已算到了……”待及乱尘提及“彭城”、“不改”“有期”六字,张辽、陈宫二人心中却是一动:“下邳与彭城同列,可是彭城有大事发生?而这‘不改、有期’四字,又是何意?可是要曹兄弟去那彭城与南山亲访?”天机自古难测,他二人正苦苦思索间,却闻乱尘炸雷一般的长啸声,不由抬眼向他望去。
但见血雪飞扬,乱尘呆立在地,头仰着天,白发随风飘荡,教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其时他伤心无比、又是愤恨无比,早已失了神志,内心被心魔所趁,玄黑古剑原是沉在城下洪水之中,受他心力所引,陡然破地而来,被他掣在手中,但听得嘎啦一声巨响,犹如闪电坠地,斩在雪地上,直击得积雪纷飞,他斩了一剑、又斩一剑,一剑快似一剑、一剑狠似一剑,直搅得风云涌动,九天上的惊雷俱是被他扰起,轰隆隆的落将下来。这十数万军士俱是肉眼凡胎,何曾遇过这般惊怖的情景?俄顷间,军心俱涣,又见漫天飞雪中,聚来了成千上万只乌鸦,盘旋于空际,呀呀而鸣,极为的骇人。
也不知谁先喊了一声:“跑啊!”无数的铁甲兵士滚滚而逃,俱往后方退去,曹操由着兵士如退潮一般从身边往后逃去,却毫不关心,只是怔怔立在原地、远远的望着身处黑色闪电垓心的乱尘,双目中满是泪水——小弟,昔年虎牢关前,你为救我,与你大师哥一场血战,终是保住了我的性命……今日下邳城下,我却容人杀了你大师哥与师姐,这杀亲之仇、毁爱之恨,你誓要报的罢?来罢,我乃是这罪魁祸首,你便斩了我,好消了你的心头之恨!他便这么思着想着,眼睁睁的看着乱尘那玄黑古剑的剑光扑烁而起,往人群间狂斩而去,剑光如那黑龙,轰轰隆隆,所遇者无论金铁,一时皆为齑粉。不消得片刻,乱尘的剑光已要劈至曹操身前,许褚典韦等人拉了曹操疾走,却只觉身后风云顷至,竟逼压得人不能呼吸。眼看着曹操等人要被乱尘的剑光吞没,先前委顿在地的张宁竟是飞掠而起,执了一把雪白的玉箫,卷了一身的飞雪,往乱尘背后急刺而去。
这张宁不动则以,一动便是声动天地,玉箫潇潇,遇了风雪、尽是伤心的锐音,群豪以为她相阻乱尘,殊不知她方才与乱尘肌肤相贴,一同入了心魔。张宁虽然甚爱乱尘,但多年以来一直对求而不得藏有怨艾,只是平日里爱远大于恨、求远大于舍,方是逼压在心底,今日因缘至处、爱恨俱成了魔念,对平日里最爱的情郎乱尘尽是毁杀之意。但闻她厉声呼道:“还我债来!”其声凄绝、有如厉鬼,那郭嬛全未想到此刻有这般的大变故,急是飞身去拉张宁,可张宁气劲已汹,郭嬛未至她身后五尺之地,便已被悍气弹飞。
眼见张宁顷刻便杀至乱尘身后,乱尘却视不管不顾,只是执了骨剑一剑一剑的往前方劈去,夏侯惇、张颌等人如何肯依了?刹那间,已是抢上数人来,众人一起拿兵器架住了张宁的玉箫,口中说道:“小姐息怒。”张宁如何会依了他们?玉箫一抖,划作点点的寒光,又去杀往乱尘。赵云强忍着剧痛接上了双手手臼,望着夏侯惇、夏侯渊、曹仁、张颌、文丑五人与张宁缠斗在一处,想来是有所忍让,五人竟被张宁一只短短的玉箫挤压在小小一处,只有招架之功、却无还手之力,心道:“我师弟都已成了这个模样,你还来添什么乱,我先擒了你,再去阻我师弟。”但见他右脚一提,将银龙逆鳞枪送在手中,口中喝道:“兀那张宁,休伤了我家师弟!”他情知张宁武功绝高、远在自己之上,此刻又为相救乱尘,故而出手毫不容情,但见银光扑棱闪耀,人影、枪影混为一体,瞬息之间,全身笼成一道光幕,向张宁电闪而去。各家高手先前也曾领教过赵云的武功,只觉相比师兄吕布的雄浑、师弟乱尘的灵奇,始终缺了一些火候,稍是逊于同门二人。殊不料他此刻全力而击,这枪法竟是纵横如斯,直是惊得呆了。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赵云的枪法已是无双无对,但张宁以萧代剑的招法却更是惊世骇俗,无论赵云狂风暴雨一般的长枪如何的凌厉疾狠,总是攻不到她身周五尺之内。
至于夏侯惇、夏侯渊、曹仁、张颌、文丑五人有了赵云这等强援,才是稍稍缓过一口气来,欲要跳脱出阵,与众家的高手一同拦了乱尘。却难料到,张宁的玉箫不过三寸来长,却一会如同长枪大戟、一会又如钩网铁丝,竟粘得五人的兵器、身形俱不能脱出。须知他五人俱是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再加上一个赵云,已可横行天下、阻无可阻,但却被张宁这么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子给拦了。飞雪汹汹,吒声喝喝。但见六大高手在张宁身周纵高伏低,俱使出生平最厉害的手段,兵器濯濯、劲气四涌,这才勉强将张宁阻在原地,不得再前去伤了乱尘。
不远处,乱尘人挡杀人、神挡杀神,血红的双眼尽是淋漓的杀意,袁绍、刘备、刘表、袁术等人恐被乱尘所取,急令帐下的所有将军尽数上前阻拦,而曹操一方的典韦、许褚等将领原先不欲与乱尘为难,可乱尘剑剑紧逼,始终追往曹操,诸人皆是长久带兵的将军,心知事分轻重从权,这才一同杀入阵中。可乱尘的修为已绝于天地,便是再多的人下场拦他,又如何能挡得了?他每一剑挥出,总要五方人马的上百名高手合力相挡、方能招架了,这下邳城下,已成了武人的修罗场,莫说是刑道荣、麴义这些有几十年寒暑之功的地方豪雄一触即溃,便是孙策、典韦、张飞这等的大高手,都接不了乱尘的一剑半式。初时尚还有些不知好歹的、欲想借此战而一举成名的妄人,见得众高手且战且退,他们却不知死活、偏往乱尘的剑芒上送去,乱尘此时的剑法并不甚快,每一招每一式都能容人瞧的清清楚楚,似有百千种应对之法,但世间的武学练至臻境,便是岿然如山、难撼难拒,那些妄人一入乱尘剑影的边境,兵器连着手臂便已被乱尘整个的削了下来。还未来得及呼痛,黑光又是一闪,十余人的心口同时中剑,眼见不活了。
乱尘越逼越急,他的双眼血红,已瞧不清前方阻拦的是何人。群豪平日便不是乱尘的对手,眼下乱尘势若风雷,更是如何可战?眼见乱尘长剑到处,众高手负伤愈重,绝难再撑下去。张飞生来便是一张大黑脸,此刻在乱尘的剑势逼压下、竟涨成了青紫色,好不容易从牙齿间挤出话来道:“二哥……俺顶不住了……快想办法呀!”说话间,关羽与典韦、黄忠、太史慈四人共接了乱尘一剑,被剑上的巨力震得五脏六腑翻腾,连站立都已不稳,如何能开口说话?
群豪正一筹莫展间,那周瑜呼了一句:“兄弟们……结三才大阵!”江东群英各个苦于应战,听得周瑜这一声喊,也顾不得打不打得过,一个个按照昔日在海陵乔府的旧样结成了阵势,不求将乱尘拦住了、只想在这如雷轰电闪的逼压下缓得一口气来。自从那日自乔玄处得了那天地人三才大阵,江东群英日夜勤加修习,到得今日,非但各自的武功修为均有所突破,彼此配合助阵之时也不见了当日的窒碍。须知此阵连贯天地人三才,藏有乾坤变幻的奥理,江东群英虽未能参至物我归极的太虚境界,但时日侵浸之下、犹是大见成效。比之海陵较武当日,已是远胜。群英原是想得再多练十年,方去寻乱尘一较长短,但此刻情急,也顾不上这阵法还够不够火候,只能顶着头皮硬上了。但闻江东众将齐声呼喝,先是两两一组、其后便是五组一队,转眼间已结成三个各十人的小阵,众将手中武器虽然各异,但纵横劈刺、却是一致。须臾乱尘剑势已到,以周瑜为首的第一阵银光哗哗一闪,轰隆一声巨鸣,竟尔将乱尘的长剑荡了回去。乱尘虽失了神志,但剑招却是续而不绝,常人倘若招式受制、定要有转圜的变招,他的骨剑却是顺势一转、转了一圈又从下方回撩。
这一剑大巧若拙,周瑜十人眼睁睁的看着乱尘剑势转眼又到、但自身却是招式使老变招的当口,如何能应付的了?幸在孙策、吕岱的天、人二才从左右抢攻,双打乱尘的两手腋下,欲要逼迫乱尘回剑。依照常理,乱尘应当撤剑左右回荡,再不济也应高跃而起,孰料乱尘手腕一抖,那一柄玄黑古剑登时一摇、竟尔另生出两道剑身来。骨剑与三十人的兵器交接不过是瞬息之间,但闪闪烁烁、光影疏落,却是无比的迫人心目。这一招间的比斗,虽不过须臾一瞬,却如此的惊险。眼见乱尘骨剑又到,江东群豪同退了三步,又分上中下齐阻乱尘。他们起落之间,张飞、典韦、黄忠、颜良等各家的高手无不一不是心中惊叹——孙策这帮人偏安一隅,不过是袁术的附庸之辈,竟尔有这般侵吞天地的奇阵!但见天地人每一才十人之中,分金木水火土五行,五行小阵之内,又分正奇阴阳,相生相克,互为犄角,趋避进退之间,竟尔混为一体。
虽然江东群英并非是乱尘的对手,但众高手却是越看越是心惊,直是想:“这幸得与‘三才’大阵对敌的是曹乱尘,如若换成我自己,便是有铜头铁骨、也出不了阵来了。”却在这时,又听得那周瑜呼道:“主公……今日若要胜得曹先生……怕是不能藏私……”他虽有众将合力加身,却在乱尘逼压之下无法继续言语,孙策与他情同手足,知道他欲要借天下群雄之力一同与曹乱尘抗衡。他本想以此阵争竞天下,但眼看江东群英均已陷在乱尘无边无尽的剑势之下,倘若再有私心、必不能脱出,既是不见明日,又何苦抱着这天下绝阵共死?索性将心一横,伸手拉了张飞、关羽二人近得自己身边,低声说道:“二位,且依我行径……我教尔等同使这般阵法。”关、张二人乃是一代武学宗匠,不愿占了这般的大便宜,但只见乱尘长剑顷刻耀至自己颈间,唯有与那孙策一般的后趋出掌方能挡了,只好由着照做。两兄弟只跟着学了三招,内心更是惊惶,直道:这是什么阵法,竟然有这般的大威力!孙策这班人到底是从哪位神仙那里学来的?
孙策已然带头,其余英豪俱拉了高手入阵,原先三十英将相斗乱尘,此刻越战越紧、越紧人越多,顷刻间已有了百余人。这百余人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今日一战,可谓是天下群豪鏖战乱尘一人。但闻那孙策、周瑜、吕岱三人同述其才的总诀,各高手体演与心学俱用,批荡之间,好不壮观。
如此一来,但闻见兵刃劈风的嗡嗡声轰隆,百余人似已锻成一团铁锤,对着乱尘的长剑一阵阵的轰去。即是如此,乱尘的剑影已成了万千道光芒,在众人间扑烁纵横,竟尔不显败象。
眼看着一边是以赵云为首的六大高手对敌张宁、一边是天下群雄围攻乱尘,居然皆是久攻不下,众高手翻翻滚滚斗了许久,仍是陷在僵局之中。斗到此刻,天下群豪的虎口早已麻软,反是乱尘、张宁二人气息悠长,一剑一萧连绵不绝,其间无数的神妙绝技,直教天下人惊心。五方诸侯好不容易收拢了军势,又将张辽等一干下邳军将擒了,此当大胜、却毫无欢喜之意。试问自家的高手均陷在阵中,倘若一时不查,全被乱尘杀了,那今后又如何有争雄天下的本钱?正一筹莫展间,忽见一匹飞马自东方驰来,马上那人浑身血污,径往中军直闯。袁绍正恼于战阵,见此人强闯中军,怒自心来,也不管来人有何要事,怒道:“弓箭手,与我射他下马!”他一令既出,当即有数十只利箭往那人身下的骏马射去。来人名唤应劭,乃是曹嵩座下的食客,也算有些武艺,眼见得众箭射来,心中大惊,急从马上滚落在地,可怜他那马儿,未发得一声哀鸣,便已被射成了一个马蜂窝,那应劭尚未起身,已被一众斧钺架在了脖子上,为首的校尉见得他身着曹军的服色,不敢擅自诛杀,便将他五花大绑了,押到了袁绍等人身前。
袁绍等人正眼观众高手的战事,哪有空理他?还是那应劭连声叫唤,这才教曹操注意到了他,惊道:“应劭,你不是陪在父亲身边么,怎的来了?”应劭大哭道:“老爷……老爷遇害了!”曹操全然不信,大怒道:“你!你说什么胡话!”应劭手指身上的创口,道:“是那陶谦!陶谦老贼,害……害了老爷!”曹操见他浑身浴血,想来经由了一番血战,又知这应劭素来刚正,断然不可能拿这等大事欺瞒。他一向遇事沉稳,耳听家父沦亡、竟是强忍着悲痛听那应劭说道:“陶谦欲以老爷为质,要挟主公……老爷表面答允,星夜出了徐州城,欲要与主公相聚……岂料陶谦那老贼心狠手辣,派了张闿以骑兵追杀……咱们寡不敌众,一家人……一家人全给张闿杀了!”曹操惊怒急攻、只觉天地旋转,身子晃了一晃,一下便坐倒在地上,口中怔怔道:“父亲……父亲……父亲!”他越呼越急,心火攻心,一时竟厥了过去。
曹操稍时悠悠醒转,见得应劭委顿于前,而不远处乱尘仍与天下群豪酣杀,也不知怎么想得,竟是发足往乱尘身前奔去。群豪正疲于应对乱尘奇变无穷的剑法,怎料到曹操陡然冲进阵来?这天地人三才大阵须得环环相扣,曹操一人入阵、便如石投湖面、鳞光满湖,阵势即刻便散。但见乱尘一剑刺来,直向曹操心口,曹操却是不避不让,大哭道:“小弟,父亲被陶谦害了!”
只这么一句,乱尘骨剑的黑光陡然大盛,却是转向一斩,这一斩杀气逼人,斩得东侧的众高手双手俱是生疼,虽以兵器硬接了,但各个难受重压、全然跪在雪地上,口中狂奔鲜血。不待众人反应,乱尘抱起貂蝉已然冷去的尸身、拖着一团黑光已是往东方疾掠而去。曹操抬头望着东方的黑光纵横,如有一条惊龙在人群中电闪而去,挡在他去路上的是兵士也好、器物也罢,如那秋收的麦子一般、一排排的倒下。张宁见得乱尘疾走,亦是飞身追去。赵云等人虽有心相阻,但终究不及其身法之速,只追了一阵,便见不得他二人的身影。
待得乱尘远去,群雄俱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一个个双膝疲软,跤倒于地,许久之后,也不知是谁幽幽的说道:“这便是武学的极致了么?”其言虽轻,群豪听在心中,回想方才的那一番恶战,均是不自觉的打了一个冷战。
也不知过了多时,那小紫烟悠悠醒转,兴许是饿了,哇哇的哭了起来。赵云怜她是吕布、貂蝉夫妇二人唯一的骨血,欲要上前将她抱了,但方才他与张宁一番血战,早已周身乏力,勉勉强强走了三两步,又跤倒在地。至于张辽、陈宫等下邳群豪,虽也闻得小紫烟的哭声,但各个都被绳索紧紧绑了、杀剐也不过在片刻之间,如何能去抱得了她?风雪正紧,小紫烟哭声虽细,但众人闻在耳中,又想得吕布纵横一世、无愧于天地、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田地,俱是一片冰雪伤心。那荆州牧刘表仁厚,心想再是大敌后人,但死者已矣,何苦刑害于一个小婴孩?遂是与身旁的黄祖轻声吩咐道:“吕布虽为虎狼,但童者无辜,这孩子既没了爹娘,便由咱们带回襄阳抚养罢。”黄祖道:“是。”言罢,便起身往小紫烟行去。他方走了数步,却见得那曹操躬身跪在地上,将那小紫烟抱在怀中。这黄祖虽为一方太守,但始终不及曹操、袁绍、刘表这班主帅的威严,一时难以决断,只好楞在原地。
下邳群豪见得曹操将小紫烟抱在怀中,想得今日大家落得如此下场、全是由曹操所起,现在以为他连一个小小婴孩都不肯放过,均是怒喊道:“匹夫曹操、放下孩子!”耳听这连天的咒骂声,曹操却似是未曾听闻,只将小紫烟的襁褓紧紧的贴在自己的怀间,好教那飞雪的寒气不至于伤了她。小紫烟被他拢在怀间,兴许是温暖的紧,渐是止了哭声,拿一对小小的眼睛看着曹操,也不知怎的,竟是嘴角一弯、笑了起来。浅浅一笑之后,小紫烟打了一个呵欠,将小手攥得紧紧的,又悠悠睡了过去。
曹操抱着小紫烟,在雪中呆立许久,陡然提起剑来,在地上一斩,嘶声说道:“你爹娘死了,我的爹娘也死了……孩子,咱们都是苦命人……好,咱们血债血还,待我先报了父母之仇,二十年后你再来与我报仇!……”他悲愤难以,话语已然失常。赵云渐渐恢复了体力,原想从他怀间夺回了小紫烟,但见他神情委顿,也不禁大为震动,站在曹操身前,却不伸手去抢。但闻曹操轻声说道:“赵将军,我有一个请求。”赵云不知如何以答,只能由着他说道:“我想将这孩子留在我身边,教她见一见她父亲想要的天下……待她长大了,由她亲手杀了我。我好……我好还了今日的旧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膝一软,身子跪倒在地,对着赵云磕了一个响头。风雪呼呼,可曹操的话音清楚的传至众人耳中,下邳群豪原先对他愤恨不已,但见得他如此行径,俱是惊诧。张辽等人望着吕布风雪中傲立不倒的金甲躯体、又望见那毁败不堪的下邳城,要想纵声号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那曹仁体察曹操心意,上前将下邳群豪的绳索一一解了,扑通跪在众人身前,一字一顿的说道:“天下征战,在于止杀。今日的血债,二十年后我曹子孝与主公一并还了你们!”他这一跪,曹营诸将皆是跪倒,齐声说道:“血债血偿,应是如此!”下邳群豪解了束缚,又见得曹营诸将俯首谢罪,竟是不知如何应对。良久之后,那陈宫长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诸位同僚,主公慷慨赴义,咱们身为人臣,该当如何?”群豪道:“理应同死。”陈宫点了点头,目中满是哀色:“可咱们若是同死了,谁人替主公报仇?”群豪原先皆有同死之意,经陈宫这么一问,心中不自禁的难过。又闻那陈宫说道:“古言大义者,生杀予夺,难改其心。既要报仇,就需在仇起之地报仇;既要还债,就需在债主面前还债。我等在曹操身侧,他若有愧于主公之志,又何须等他十年、二十年?……仇人身前,不怒、不怨、不恨、不杀,让他们长长久久的欠着咱们的血债,教他们死心塌地的为主公要的天下闯荡拼杀,总胜于咱们今日一同死了罢……”他这一番话说得下邳群豪心中震动,俱是心想:“好!债主身边,前尘俱在。主公曾言曹操同负大志,若其许苍生以天下,我等何不伴他左右?待得他年天下安定,咱们再手刃了这曹氏一族,以祭主公的兄弟之情。”
那张辽最是果断,说道:“好,那我们便依先生所言。”说罢,他走至曹操身前,对那曹操行臣下之礼,不卑不亢的说道:“曹操,你负承主公之志,当不能欺于天下,你可能做到?”张辽所问乃是下邳群豪心中所想,曹操却不说话,从地上捡起一把断剑,抬手一挥,竟将一头的束发割了下来——孔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自古以来,这割发之辱甚于斩首。曹操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头发割了,莫说是下邳群豪由此归伏,便是一向与曹操生有罅隙的袁术、刘备二人亦觉得此刑绝然、曹操当不愧一代豪雄。但听那曹操轻声说道:“曹某有未竟之志,尚不能死,然吕兄之债,不可不还,只能割发暂代枭首,奉与吕兄。”下邳群豪听得他这番言语,至那吕布尸身面前全数跪倒,言道:“明公在上,我等兄弟之情,全寄与曹贼,二十年后,必当倾还!”说罢,俱提起刀剑,割下自己的束发来。
那陈宫割了束发之后,手中的残剑却不放下,说道:“今日之败,若只有明公夫妇归天,岂不教天下人耻笑我军无肝胆赴死之士?”他也不待旁人明白话中之意,将断剑在自己脖颈间一抹,一腔热血飞溅而出,洒在吕布的金甲上,待得群豪奔来相救,陈宫早已气绝。这陈宫归附吕布时日并不久长,却能侍主如此,非是吕布待他有多重恩,只是其被吕布志节所引,今日败亡,他自觉人生再无意趣,故而以死明志。群豪正伤于他的手足之情,忽听得那高顺长声笑道:“我原有此意,竟被先生抢了先。哈哈哈哈,黄泉之下,主公夫妇有我二人相伴,也不算孤单……兄弟们,人生有期,下世再见!”说着身子向后跌倒,只见胸口处一片殷红。原来他方才割发行礼之时,已暗用内力自断了心脉,只是方才众人被陈宫言语所引,谁也没有瞧见。眼见顷刻间陈宫、高顺二人自毙,群豪无不悲恸,大叫道:“陈先生!高兄弟!”又连唤那华佗来救,可华佗悠然一声长叹,说道:“逝者已去,何苦追寻?”说着,他跌跌撞撞的往人群外走去,口中道:“吕布呀吕布,你欠我二弟的那条命,今时已是还了……此刻你的命,又有这么多人欠你了的……好好好,反正咱们已是两不相欠,就此别过罢!”
五方诸侯与吕布一军对敌了数月,本应你死我亡的敌手,但见得下邳群豪各个血性如此,也不禁为对方的气节所感,也不知谁带的头,十数万人竟数摘了盔甲,寒风凛凛,却是无人言语一句。
良久之后,那袁绍长叹一声,说道:“今日事毕,我等也当归去了。”言罢,教那田丰传下令去,撤军北还。刘表兴师本为“吕布军”骚扰边境而来,但见吕布已死,亦是自觉无趣,让蔡瑁、张允二人收拢了军马,也散了去。那袁术原想得了下邳城中的财物,但眼见血雪茫茫、洪水滔天,便是得了这下邳,也只是一座空城,摇了摇头,苦笑道:“看来这次咱们做了一次蚀本的买卖。纪灵,咱们也回淮南罢。”
三路大军不一会便已各自归去,唯独那刘备心中狂喜,但见得曹操跪倒在地,一直未起身来,不由上前惺惺说道:“曹将军,令尊故亡,玄德深体仇苦,不若与你同去徐州,去向那陶谦讨个公道……”曹操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有劳贤弟了。”刘备拍了怕曹操肩膀,道:“你我兄弟之间,何必如此多礼?”夏侯惇怒不可遏,骂道:“你他妈的,谁与你是兄……”他话都没能说完,便被夏侯渊捂住了口。关羽、张飞等一众刘备下属也自觉理亏,齐向曹操拱手告辞,均想:“大哥平日里宽厚待人,唯独今日对吕布一军却要赶尽杀绝,着实过分狠了……自今往后,他们归了曹操,这桩梁子将来可是有的算了。”
待得刘备率军远去,曹营众人将曹操缓缓扶起,问道:“主公,咱们下一步怎么办?”曹操眼望东方,说道:“先将吕兄厚葬了,咱们再去徐州……”赵云陡然说道:“曹将军,我有一桩请求。”曹操道:“但请将军言语。”赵云轻叹道:“我大师哥二十余年都未回常山了,自古落叶归根,我想将他的遗体送回常山安葬了。”曹操点了点头,说道:“李典,你率一队军马与赵将军同去。”赵云苦笑道:“不用了……”李典劝道:“赵将军,常山远在冀州,这一路上多有关隘卡口,我持了朝廷令牌与你同去,多少也方便些。”赵云道:“那有劳了。”说话间,那郭嘉走上前来,将乱尘遗在地上的三本天书捧在手中,说道:“赵将军,这是温侯的遗物,你且收好了。”赵云接过书来,看着被鲜血浸湿的天书,悲不能止,说道:“曹太守,我还有一件事劳烦你。”曹操道:“你说罢。”赵云将天书送在曹操手上,轻声道:“这三本天书乃是大师哥遗赠给小师弟的……将军此去徐州,便请寻着我师妹的遗体,若是……若是遇到了我家师弟,也请将此书还与了他。”曹操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说道:“好。”
赵云抱了一会熟睡中的小紫烟,心想诸事已了,再留在此地也是陡增了伤心,用袖子将眼泪拭了,将小紫烟还与了曹操,又将吕布的尸身抱在怀间,缓缓的往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