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五色长生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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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何如盛年去,孤城永汪洋

吕布治军严谨,下邳遭围两月有余,城中的兵士在烽火战事中仍不忘巡夜把守,但至得今夜,城中大小兵将加起来已不过百余人,吕布又已令下不必值守——此等孤城,袁绍等人一攻即破,又何必入得城中鸡鸣狗盗?大雪纷飞,城中一片死寂。乱尘一路东奔,但家家户户屋门紧闭,无一处灯火。越往城门走去,越是见得尸首横地。待他到了白门楼处,守门的校尉见得是他,只与他说了一两句闲话,便放他出了城去。

他轻功矫健,不一时便在大雪中走了数里路,其时两军攻守交战旷日持久,茫茫大雪将未来得及的尸首草草掩了,那些断枪折矛、弃马裂甲却浮于雪间,足见战事之惨烈。

乱尘奔在飞雪之中,寒风刮面,有如刀剐,鼻间又满是血腥气,直刺其心。他心伤难忍,口中只是喃喃说道:“大哥……大哥……这尸横遍野,便是你想要的?”他正伤心时,忽听东面隐隐传来言语争执之声,声音熟悉无比,似是二师哥赵云。他又疑又喜,脚下奔的更紧,终是到了袁绍等人的行营辕门,远远的见得一人一马,那人身披银甲、手提银枪,高跨在白马上,端的是英气逼人,正是二师哥赵云。只听得守门的校尉喝道:“……今番用兵,乃是袁公与诸位英雄聚事,与你家公孙瓒又有何干?”赵云道:“我面见诸公,自不为他来。”那校尉道:“你一个无名下将,也配见得袁公天颜?”赵云道:“袁公既非天人,我如何不配见?”校尉不愿与他多辩,断喝道:“你久为军将,岂知军营之中不得驰马?便是袁公愿见你,你挂甲持枪,所欲何为?若不是袁公与你家公孙瓒有停战之约,现时我便将你这孙子乱刀劈了!”赵云怒道:“事急从权,我且问你,放是不放?”那校尉手中提刀,与诸兵士大笑道:“我便是不放,你又能怎得?难不成你失心疯了,要强闯这十几万人的大营?”赵云已然勃然大怒,手中银枪一挑,将那校尉当胸刺了个洞穿,喝道:“与我让开!”说罢,两脚一夹,银枪一收,已欲纵马狂奔。

守门的兵士见赵云杀了头领,只是稍作惊慌,当下便大鸣金鼓,引得营内军马来围赵云。赵云再不多话,跨在马上、手中银枪点颤纵横,枪影如那梨花暴雨,枪势到处,人马应声而倒。可营中兵士如那恒河沙海,不过片刻工夫,已涌来了千百人,将赵云团团的堵在辕门处。乱尘原想急步奔至赵云身前,再与众人说清了,却不料兵士又见得他负剑而来,也不分什么青红皂白,一轮箭雨已是激射而至。乱尘只得将长剑掣在手中,左一掌、右一剑,劲气四下荡漾,如一张巨网般将羽箭尽数拦了。他方要说话,那些兵士又是狂拿矛枪攢刺,乱尘本不愿伤人,持剑将刀枪挡了,但见得对方势如潮涌,一浪接着一浪,更有下作者,偷拿了铁钩、狼筅、流星胆一类的阴险兵器使绊子。亏得乱尘武技卓然,倒也伤他不得,但他始终见这班人久战不退、只能与赵云遥遥相望,又想起师哥师姐他们有今日之困,也是这班人苦苦相逼,他对貂蝉爱之忱切,世间无事可及,不知觉间心肠陡然一横:“你们咄咄逼人,死有余辜!”

他杀意一起,剑上黑芒暴涨,三两下间,身前众人已被他斩倒了一大片。他杀心一开,何人可拦?但见得军士前赴后继,均来阻他,可他剑势一往无前,无以计数的兵士似那秋收的麦子一般倒下。热血四下飞溅,教乱尘双袖间一片鲜红,脚下的雪地更被血水浸得通透。赵云高骑在马上,听得身后喊杀震天,原以为来了一名高手,也不及转身,右手一抖、长枪后刺,却是一招势大力沉的“回马枪”,想他枪术了得,数十年来从未一败,这一枪又是情急之下全力所为,便是吕布亲至也只能避其锋芒,孰料来人身子一斜,兵器与银枪交相一接,看似轻巧、却是震得赵云虎口发麻,赵云心中大惊道:“袁营中何时来了个这般的大高手?”他未及变招,来人已至他身侧,更是惊道:“我命休矣!”却见得黑光一闪,来人的剑势倏忽一转,削断了数把长矛,正当此时,又闻那人呼道:“云师哥!”赵云这才瞧清乱尘,大喜道:“小师弟!你竟没死!”乱尘应道:“嗯!”说话间又是数十把倒钩偷刺乱尘,赵云银枪大力横扫,将倒钩尽数劈断了,听得赵云笑道:“师弟,此处非说话之地,咱们且杀进营中,待得见了那袁绍,咱们再好好叙叙!”乱尘心肠大热,这一两句话间他已明白赵云所为何来,点头说道:“好!”

二人再是无话,一个打马疾驰、一个掠地狂奔,银枪如龙、搅涌江水,黑剑似虎、翻腾黄沙,直杀得军营人仰马翻。想来他二人武功虽是奇高,但营帐千千万,二人连闯了数里,才闯将了一小半。中军军营听得前军报信,早已将鹿角积摆,无数劲弩刀枪枕戈以待。至于后军乃是袁绍、曹操等人的歇息处,更是重甲云集、亲卫密布,只等乱尘、赵云二人来闯。

却说此刻已过了子夜,袁绍的主帅大帐里却是灯火通明,袁绍、袁术、曹操、刘备、孙策、刘表等人皆在,须知袁绍性好奢华,这主帅大帐自然宽阔,但此刻帐中大大小小的挤满了各路军将,灯火照应之下,一个个面红耳赤,正吵得不可开交。

黑厮张飞嗓门最大,正圆瞪着眼睛盯着曹操,骂道:“滚你奶奶的,你自个儿退兵,凭啥要俺们也跟着一起退?”曹操白了他一眼,却不与他争执,反是左右亲卫典韦、许诸挡在张飞面前,典韦更是对骂道:“吼什么吼?你再敢聒噪,我一大耳光刮过去!”张飞素来天不怕地不怕,典韦此言更是将他激得狂怒:“你来啊,老子等着你呢!”当场便摆开了架势要与典韦互殴,好在关羽识得大体、伸手将张飞拉住,劝道:“三弟,诸公在此,休得胡闹。”而那一厢曹仁与夏侯渊也已拉住了典韦,好教他二人都不能动手,这一场斗殴好不容易压了下来。可那纪灵素来与关羽张飞不和,阴不阴阳不阳的说道:“我当你张飞如何了得,只会平日里窝里横,今儿个在城前还不是被人打的吐血跪地?”张飞哇哇一声大叫,从关羽怀间挣脱出来,一记老拳冲着纪灵脸上打去。想他拳力刚猛、这一拳又是全力而出,倘若受实了岂不要被他将面目砸的稀烂?纪灵情知不敌,忙是往后侧让,可不知被谁在脚下一绊,竟尔往前摔去,似要教脸送到张飞拳头间一般。纪灵惊怒之下,双拳架住了脸面,口中大骂:“颜良文丑,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原来颜良文丑二人先前立在纪灵身后,见得纪灵避让张飞的老拳,非但不来劝架帮忙,反而暗中使绊子,好教张飞将袁术这个唯一能打的心腹大将给误杀了,其心之恶、由此可见。

正当得此时,二人四掌齐到,从一左一右分拿张飞腰腹与手臂,张飞虽然粗莽、但眼观二人铁掌甚急,不敢怠慢了,忙将铁拳收了,吐气爆喝一声,左右双掌同出,正正与那二人四掌相拍。但听得啪啪两声脆响,三人均是啊了一声,张飞一人虽然抵住了来者,但气血翻腾难忍,蹬蹬蹬蹬的倒退了数步,黑脸竟泛得乌青,头昏目眩之下才看清楚挡自己的是江东的孙策与太史慈。他脾气素来火爆,破口便要相骂,可奈何心间郁气难出,嘶着嗓子却说不出话来。反是那纪灵得饶了性命,心中忿气难消,抬掌便往颜良文丑二人劈去。他虽然武功高强,但又怎么颜良文丑这等横行河北的高手对头?单打独斗他尚且不如,一人双打二人可谓是不自量力,只三两下间便被颜良文丑二人扯住了双臂,但闻颜良文丑二人嘿嘿冷笑,只消得二人稍稍用力,便可将纪灵的肩骨卸了。那黄忠却是积压不住,喝道:“帅营重地,岂容尔等逞凶?”他也不管刘表脸色如何,双掌霍霍起风,已来拿颜良文丑。而魏延与黄忠事事相随,再加上他本来便好事的性子,也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一出手便是重招、劈头盖脸的往颜良文丑打去。

颜良并不认得他们,只看他们是荆州兵的服色,撒开了纪灵,一面还招一面说道:“嘿嘿,什么时候缩头乌龟也爱多管闲事了!”他这话可是激怒了荆州众将,为首的蔡瑁怒道:“你骂谁呢?”颜良一面抵挡黄忠,一面说道:“谁是乌龟我便说……”他那个“谁”字都不能说出口来,便被黄忠快掌逼得连连倒退,而文丑亦与魏延异于汉人的蛮打狂踢战得不可开交,口中怒喝道:“好贼子,武功不赖!”魏延拳脚呼呼生风,口中嗬嗬不止,片刻之间已与他对轰了十来招。他口中喘着粗气、却仍要抽着空儿说话:“岂止是不赖,更能打得你趴下!”他们这一动手,袁绍帐下的张郃、高览、淳于琼等人均杀进阵来,荆州的蔡瑁等人虽觉得黄忠、魏延莽撞,但胳膊肘毕竟不会往外拐,当下便拉了张允、文聘、邢道荣等人与河北众将捉对儿厮杀。

这厢荆州与河北两地的人马动起手来了,张飞在孙策手上吃了亏,哪里还肯相让?只见得他如疯虎一般扑向孙策与太史慈,孙策原因理亏、只是招架避让,但见那张飞招招凶狠、乃是与人搏命的重手,这才怒从心起,与太史慈双双放开了手脚与张飞拼命。关羽原想平息事态,跃在了阵中、出掌来拦太史慈,孰料却这一下却是捅了马蜂窝,被江东一众误会了,直以为他要逞凶杀人,甘宁、周泰等人也不待周瑜吩咐,哇哇的便杀了进来。原先关羽、张飞两兄弟能稳胜孙策、太史慈,但江东军将呼啦啦的杀进十余人来,他二人武功再是高强,又是如何能抵?两兄弟且打且退,却又不小心将张郃与蔡瑁互殴的铁爪引得偏了,只听得哗啦两声,堪堪将夏侯惇胸口的布衣撕了,想这二人锐爪尖利,当下便将夏侯惇胸口抓得鲜血淋漓,夏侯惇本来就是个暴脾气,也不问青红皂白,拉了曹洪、于禁、李典三个小兄弟便劈头盖脸的往张郃、蔡瑁身上打去。经由这么一闹,这帅营中的五路军将均杀在一起,一开始还互分彼此,袁绍不打曹操、刘备不打刘表,反倒是袁术手下的纪灵等人武功最差、却是最像疯狗,见谁咬谁,将浑水搅得更浑。不一时,五路人马谁也不分彼此,除了自家兄弟不打,逮着一个对手便下得狠手乱揍。幸得此处乃是袁绍议事的帅营,除了袁绍、袁术、曹操、刘表、刘备五人能腰悬佩剑之外,众将均在入营时缴了兵器,不然刀枪无眼、这帅营重地早就尸横遍地了。

说来也是好笑,帐外乱尘与赵云闯营,闹得是金鼓大作、火光四起,各路诸侯手下的传令小校急忙拍马来通报讯息,但未至帅营便听得杀声震天,各个惊得还以为是吕布夜闯大营,至得帅营之后更是傻了眼,但见得帐中除了五路主公阴沉着脸高坐着外,其余大大小小百余个将军不论服色如何、皆是翻翻滚滚的撕扭在一处。此间乱景,可谓是恒古未有,这几个传令小校见得自家的上司眼睛通红,还以为是起了血仇,一个个热血冲脑,提了腰刀便与身边的他路人马乱砍,哪还顾得上什么闯营的通报?

众人正打得不可开交,那袁绍却始终端坐不动,至于袁术、曹操、刘备、刘表四人亦是各有算盘,俱不说话。终归是河北军将人多势众,竟在五路人马的乱斗之中占了优势,袁绍心道:“咱们这一次合围吕布乃是各取所求,哪里比得昔年会盟讨董?便是讨董之时,诸人也不心齐,今日又是如此的乱斗,想来平日里积压了不少的怨气。妈的,待我收了吕布,汇我河北雄兵之力,教尔等再一个一个的灭了……不过这吕布尚还未降,我还不能容得他们白折了兵将……”他刚要发令喝止,猛听得营中轰隆一声震天的炸响,营外的火光大起,耀得一片大白,袁绍心骂道:“妈的,你们斗殴便是算了,哪个孙子竟放起炮来了?”他生怕事态再发展下去酿成兵变,这才呼道:“住手!”可众将恶斗正酣,岂能听清他言语?袁绍又连呼数声,眼见无人理会自己,又气又急间听得一人细声细气的说道:“你们打吧,最好打得个同归于尽,好教那吕布捡个现成的便宜,从这大军间溜了出去。”

这人话音不高,但言语极为尖刻、教人听得甚不舒服,曹操一听便已知晓说话这人乃是自己帐下的军师郭嘉。说起这个郭嘉,他一肚子的恼火与猜忌——这个郭嘉从现身起便是一直是个迷,他口说自己乃是颍川阳翟人氏,原是在家读书学经,闻得天下大变、曹操当为雄主,自觉有那经国辅政的大才,便来相投。曹操素来谨慎,戏志才虽死、自己也正是缺少一名善思的谋臣,但莫名其妙的来个人要做他的谋主,如何肯轻信了他?可他先后派曹纯、李典等人多番打听,将那阳翟都翻了个遍、都没听说有郭嘉这一号人。他原先以为郭嘉乃是那陶谦派来的奸细,便借着泰山贼滋扰百姓的战机将他试探,岂料到这郭嘉一上战场,举手抬足间便将数万泰山贼杀的杀、赶的赶,这伙自黄巾大乱起就盘桓泰山诸郡近十年的贼寇被他杀的一败涂地,到今日都缩在深山中、不敢出来讨曹操的晦气。经此一役,曹操对这郭嘉刮目相看,便逐步授他军职。这郭嘉倒也不负厚望,于内,劝农课桑、屯田养兵,又兴修水利、治理生产,这几年间又陆续向曹操推荐了荀攸、荀彧、程昱、满宠、刘烨、陈群等良才,教他们分于其岗、智政各施其能,令得曹操治下风气一新;于外,屡出奇策,抢献帝、败张绣、刈泰山、阻陶谦,再至这次的围吕布,每一桩事这郭嘉都办得漂漂亮亮,教人连一丝一毫的毛病都挑不了。曹操欢喜之余,便想将他引为知己,可数次与他交谈之后,发现此人用心深刻,所图者并非只是荣华富贵那般的简单,又想起这郭嘉每次用计都是歹毒无比,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可这郭嘉却机关算尽、逼对方至绝境,便是吕布这样天下无双的大豪杰都被他逼的起了轻生的念头,此人如此的可怕,曹操岂能不防?再加上这郭嘉性情古怪,一向是独来独往,便是与他推荐来的荀攸、程昱等人也不亲近。至于曹家的这一帮老兄弟念得这郭嘉的功劳,一次大胜后邀他来喝他庆功酒,非但没能邀来,推搡之间竟是起了口角,别看这郭嘉文文弱弱,动起手来却不含糊,那一日竟然把那把曹洪、李典二人打伤了,后来夏侯惇找自己理论,这郭嘉不辨不答、只是冷笑,而曹操因为正是用他之时,只能说什么“此乃非常之人,不宜以常理拘之”这般的话来圆场,好在夏侯惇等人与曹操是本家兄弟,虽然不记曹操的偏袒,但曹家众人却与郭嘉结了仇。不过这郭嘉全然不以为意,每每战前用计,便以军令逼压众将,众将又以大局为重,只得全力为之、任由他运筹差遣。待得战后大胜,这郭嘉从不予以嘉奖,却言说诸将处置失当之处,弄得曹营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将军校尉都对他怨恨不已。但曹操身为人主,现今又是用人之际,怎可因这性情怪叵的缘故将郭嘉赶了?只能是三番五次的劝说于他,可这郭嘉却是死活听不进劝,气得曹操连降他军职,从谋臣之首的军师祭酒一直贬到最低等的议曹,这个郭嘉却浑不在乎,始终如幽魂似的神出鬼没、不交朋党。时日久了,曹操亦如众人一般时刻憎之、爱之、防之,除了军议之外,全然放由于他、不与任何的理会。

故而此刻郭嘉言话,曹营诸将心中俱是一寒,同是心想:“我等还是早点收手了好。不然这郭嘉又要出什么馊主意对付我们。”他们心中惧怕,手脚间自然不敢再打,兀自的将身前对手架开了,便一个个乖乖的退到曹操身后,郭嘉之寒,由此可见一斑。便是连那曹操都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心道:“这郭嘉又想干什么?”他素知郭嘉奇谋迭出,而且此间乱景他曹操也不方便出头,便由着郭嘉再是冷笑道:“刘‘皇叔’,你这两位兄弟好俊的身手啊,可不知道再打下去明儿个还有力气擒那吕布不?”刘备被他说得脸红,这才唤道:“二弟、三弟,快快住手!”关羽张飞谁人都敢不加理睬,唯独刘备的话言听计从,皆是哼了一声,也自战圈中退出。而颜良等将这才听得袁绍的责骂,也俱是收了拳脚。刘表也适时说道:“诸将退后,不得造次。”荆州众将早已打得筋疲力尽,此刻有了收场的好机会,装模作样的啐了几口唾沫,也即退去。至于剩下的袁术一众却是分成两帮,其间虽不会互斗,但江东诸人听令孙策,孙策一退、众人皆退;而袁术的亲信纪灵、张勋、桥蕤等辈,非但于五路人马之中武功垫底、竟连品行也是最差,眼看着对手们都已退让了,却仍似群疯狗一般追喊着乱打。非得要关羽、许褚、颜良、黄忠这些人抬脚将他们连连的踢远了,惹得袁术挂不住面子了喝止才是罢休。这番一闹,非但四路军马瞧他们不起,就是连依附于袁术的江东诸将都觉得羞辱难当,耻与他们为伍。

众将停手之后听到营外杀声震天,均以为是帅营互殴波及所致,便各自出门令得手下传令约束兵士,岂料得到是有人闯营?又观得前方火光耀天,似有千军万马闯将而来一般,心中皆惊:“吕布不是只有百余人马么?怎得现在看来足有万人之众?难道是得了什么强援?”当下转身急急回营,说与各自主公听了,袁绍大怒之下,忙遣了各路军将回归军中阻挡。这偌大的军帐内方才还人声鼎沸,顷刻军将散尽,帐内一片狼藉,只剩了袁绍、曹操、袁术、孙策、刘表、刘备、郭嘉七人。袁术心中有气,见那孙策仍留在营中,怒道:“你不去安排兵马,留在这里做什么?”孙策揖道:“袁公明鉴,属下优在冲阵杀伐,而周瑜却胜于坚营固守,军中一事由他去办便即是了。”袁术又道:“我与诸公要商议机密军事,岂能容你听了?”孙策心中恼怒、面上却是神情不变,说道:“属下不才,也有几分统军之能。明日自请为先锋攻城,故而想听得诸公布置,早回去做了安排。”袁术心想:“孙策这小子倒是有心,想着我今夜丢了脸,明天要做那先锋官为我抢攻,看来我是误会他了。”这才颜色稍缓,说道:“你且退在我身后,不得胡言乱语。”他又瞥见那郭嘉盘腿坐在曹操身前,时逢大寒、帐内生有大火取暖,那郭嘉却是一手轻摇着羽扇、一手端着酒杯轻笑。袁术念得他日间对自己的吹捧之言,笑道:“郭先生如此雅致,想来早有了分说。”

郭嘉笑道:“承蒙袁将军错爱,我一个文弱书生能有什么分说?”袁术道:“郭先生素来机智,想必早已料到今夜吕布闯营,故而有了安排了?”郭嘉摇头道:“让袁将军失望了,小生全无安排。”这郭嘉性情不定,袁术不知他说话是真是假,只觉得尴尬,不由拿眼来看曹操。这郭嘉喧宾夺主,曹操也自觉恼火,没好气的说道:“郭嘉,你有什么话便说出来,别在这里乱卖关子。”郭嘉道:“主公怎生这么大的火气?”曹操哼了一声,道:“你若没什么话,便给我滚了出去。”郭嘉道:“方才没什么话,现在却有话想说了。不过怕是说出来主公不喜欢呢。”曹操怒道:“有屁快放!”郭嘉呵呵一笑,说道:“啊呀,被主公这般一吓,我的屁又缩回腹中去了,容我缓上一缓。”想他二人互为主仆、关系却是这般的恶劣,袁绍等人看的是又觉好气、又觉好笑。眼见陷成僵局,刘备便做那和事佬,从席间坐起,跪在郭嘉桌前与他斟满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先生计谋百出,若有什么妙计,不妨教我们听了,也让咱们开开眼界。”郭嘉嘿嘿数声细笑,却是叹道:“都说刘皇叔仁厚亲近,若我家主公也能这般的和气待我便是好了……唉,侍主不幸啊。不如我投了你罢……”曹操见得刘备闻言后面色大喜,心中暗笑道:“你刘备还仁厚亲近?郭嘉这小子知道你假仁假义,明面上骂我,暗地里却是骂你呢……哈哈,你刘备野心再大又是如何,兵微将寡,身边又没有个聪明的谋士,这么多年只靠着关羽、张飞二人与你打拼,如何能有什么大成就?你以为你这点小恩小惠便能将郭嘉收买了?你可上了他当啦!”那刘备果然说道:“曹公待先生,乃是严中见亲,实为爱才惜才之举。刘某不过浮于人世,岂可与曹公相比?不过先生既有亲近之意,待此间战事了了,刘某多请先生喝酒便是。”郭嘉道:“你那平原县乃是乡下穷地方,尽是些粗酒烂肉,又无美女歌舞,不去不去。”刘备全没料到他转变如此之快,愣道:“这……”

但经由他二人这么几句对答,在座的诸人均觉这刘备恶心无比,喉中似是吃了死苍蝇一般。袁绍、袁术等人与刘备打过不久的交道,倒也习以为常了,那荆州刘表从未见过刘备,心底下直是暗骂:“早听说这刘备如那蝗虫,说什么自己是皇族之后,又不知廉耻的寄生于他人。一天天将仁义挂在嘴边,可私底下却暗藏祸心,瞒着袁绍曹操等人扩张兵马,这般的小人,怎得不早点杀了他?”但他人之事,他也不好言说什么,只是轻咳数声,正色道:“军情紧急,诸兄还是休要说笑了。”曹操这才说道:“郭嘉,你再不好好说话,我便教那典韦进营来抽你两个大耳光。”郭嘉扭头白了曹操一眼,说道:“好好好,你是我家主子,我听你的便是。”

他仰头喝尽了杯中美酒,说道:“今夜聒噪,当不是吕布突围。”众人均是“哦”了一声,讶道:“先生何出此言?”那袁绍更是说道:“可是先生早在下邳城中安排了眼目?”郭嘉摇头道:“吕布身边均是些死忠,我如何能安排眼目?”袁绍追问道:“那先生缘何这般笃信?”郭嘉反问道:“敢问袁公,大军围攻下邳城有几时了?”袁绍稍稍一愣,说道:“七八十天了罢。”郭嘉又问道:“那吕布又突围过几回?”袁绍沉思道:“初时每日一次,最近倒没怎么出来了……也就今天拼死突围了一回罢……”郭嘉道:“那结果呢?”袁绍道:“什么结果?他每次冲杀,便是教咱们折了不少兵将,但自己的人马也是越打越少,到今天都没能突了围去。郭先生,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郭嘉笑道:“袁公你已将吕布不能突围的原因说了,还要教我说什么?”袁绍等人仍不理解,均是望向曹操,曹操气得将酒杯掷那郭嘉,但见得郭嘉将身子一偏,长手一揽、用羽扇将酒杯接了,笑道:“谢主公赐酒!”他见得曹操面色黑沉,这才慢悠悠的说道:“那吕布再是文武双全,奈何咱们人数众多,兵法云;‘以力压人’,在咱们的绝对兵力优势面前,他能奈何?每一次突围都是飞蛾扑火,故而我之前一直要各位尽情杀敌、但凡出城的都不留了活口,便是要他吕布死一人少一人。如那温水煮青蛙,到今日那吕布仅剩百余人,可咱们却源源不断有兵员补充,他还能突围的出去?”

郭嘉这般一解释,众人方才豁然明白,那刘表却仍不放心,说道:“郭先生,昔年匈奴犯我长安,吕布也曾被十万大军围城,后来也是逃了,终酿成今日之害。你便不怕他故技重施,再从我们眼皮底下溜了出去?”他这么一提醒,众人又觉如是,那郭嘉却是嗤笑道:“今时今日,如何能与彼时彼日相比?”孙策道:“但请先生指教。”郭嘉道:“彼时围长安者,乃是匈奴、邪马台、李傕、郭汜等豺狼辈,乌合之众,岂有军法调度?今日在座皆是大汉名宿,用兵遣将、无不精严,吕布无有可趁之机,此为其一;其二,彼时吕布尚能为祸天下,故而自长安逃出后,世人容他有落脚之地。如今吕布恶贯满盈,多番骚扰诸位州郡,不说这下邳四战之地,便是方圆千里均是诸位守土,他便是能逃,又能逃到何处?”众人听他言说,均觉有理,心中大是快慰,便是那刘备原因今日白天曹操私自撤兵一事又所怨恨、到此时也缓了一口气来,只听得他说道:“郭先生高谈阔论,真教在下茅塞顿开。不过在下尚有一事不明,还望先生指点。”

郭嘉道:“你再敬我一杯酒,我便答你。”刘备眼皮稍稍一跳,旋即大笑道:“先生有此雅意,莫说说一杯酒、便是千杯万杯,我也敬你。来!”说话间,他弯着腰似个佣厮般替郭嘉斟满了酒不说,更是双手端酒欲送到郭嘉嘴边,其间媚态,教众人极为不齿。郭嘉却是来者不拒,大张着嘴、等那刘备喂食,刘备眼皮又是一跳,哈哈笑道:“先生真是风趣呢!”居然当真将美酒喂下郭嘉喉中。郭嘉拿眼斜睨刘备,说道:“刘皇叔,你今日这般的大情面,我郭嘉可是记下了。他年之后,我定然还你一个天大的好礼。”刘备心中狂喜,却是连连摆手说道:“这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郭先生言重了。”郭嘉向来不按常理出牌,陡然郑重问道:“你当真不要?”刘备不知其何,说要不是、不要又不是。

正尴尬间,听得那曹操高声道:“典韦何在?”典韦一直在帐外守着,听得主公高唤自己名字,当即跨步走入帐中,拜道:“属下在此!主公有何吩咐?”曹操手指郭嘉,道:“你去与我狠狠抽他两个耳光。”“啊?”典韦虽然是个愣头,但吃过郭嘉的苦头、自然晓得他的厉害,耳听得曹操要自己当众殴打郭嘉,颇是为难,只听得曹操说道:“典韦,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典韦这才狠下心来,走至郭嘉面前,都不敢拿正眼瞧看郭嘉,口中低声道:“先生,得罪啦!”他尚未动手,却听得啪啪两声脆响,抬头一看,已是见得郭嘉脸上两处鲜红的掌印——这郭嘉当真是怪叵无比,抽打自己耳光尽是这般的狠辣,口中仍是哈哈大笑道:“我不从主令、胡乱说话,当有此果,何劳典将军动手?主公,我既已自罚,你便饶了我罢?”曹操对他的怪癖早已司空见惯,哼了一哼,便当是默许了。典韦生怕与这郭嘉多生瓜葛,与曹操告假说道:“主公,我去帐外守……守门。”待得曹操微微点头,急冲冲的出了营去。

众人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尴尬无比。曹操轻咳了数声,向众人抱拳说道:“曹某管教无方,让各位见笑了。”众人都是侵淫官场的老手了,干笑了一阵,那袁绍又是问道:“今夜既然不是吕布突围,那是谁人闯营呢?”郭嘉嘿嘿笑道:“闯营之人,乃是诸位老相识呢。”袁绍讶道:“什么老相识?”郭嘉道:“有所谓‘言说不美’,过一会儿他到了这里,诸位便知道了。况且他所来有求于咱们,诸位不必挂心。”众人均觉心奇,但想他这怪脾气便是追问也不会说了,索性不与相问。又听那袁术说道:“既然先生说是小贼作乱,那有什么打紧。咱们还是来议一议明日之事罢。”他这般一说,袁绍顿时来了兴致,说道:“孟德,你白日言说吕布会举城来降,当真如此?”曹操道:“唯今吕布之路,只能缚手以降。明日袁兄便等军马交割罢。”袁绍喜道:“如此说来,咱们这场战事终是可停了?”曹操点了点头,说道:“诸位,明日吕布献降,袁公得军将、我得下邳城、袁将军得银库器物、刘兄得城内百姓,以为如何?”他教每人都有分封,唯独不言刘备,那刘备恼恨无比、却又不好开口强要,只能将怒火强压了,冷笑道:“诸位将军,吕布素不是守信之人,现在如何能松懈了士气?说不定明日趁着投降,反闹出什么幺蛾子。”袁术等人又觉他说得有些道理,问道:“那以你之意该是如何?”刘备目中杀意大盛,说道:“斩草须除根,但凡与吕布瓜葛之人咱们尽数杀了,免得日后再生变故!”这刘备素来“仁义”,全未展现过这般的凶戾,众人均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好狠的心肠!”

曹操有心要保吕布,说道:“吕布困守孤城,已是笼中之虎,虎威虽在,亦不过束手待毙耳。世人皆有求生之能,他虽天下无双、亦不能例外。何况经历如此大折,想来他往后也全无大志,反会念挂这饶命之情,由得袁公驱使、做那死士爪牙,有何不可?”袁绍却是说道:“两位说的都有些道理,咱们还是准备个万全之策。”刘表亦是点头说道:“袁公言之有理,做事小心一点、也没什么坏处。郭先生,素闻你擅于排兵布阵,不如现在教我们铺排了,明日好与那吕布有个应对。”郭嘉大摇羽扇,轻笑道:“不消铺排。吕布是擒是杀,全凭诸位一念之间。若是诸位当真要绝他吕布,我现时现刻便有良计。不过……”众人皆问道:“不过什么?”郭嘉突然面现难色,说道:“不过此计甚伤天理,我虽早有筹划,但至今未言,乃是怕遭那天谴。”刘备说道:“咱们行得乃是讨匪诛患的义举,怎能说是伤了天理?”郭嘉道:“值此隆冬,泗、沂二河之水正是汛期,诸君可截其上游,令河水改道,下邳城势低洼,二水滔天倒灌之下,定成水乡泽国……”袁术猛的一拍大腿,叫道:“哎呀,妙计、妙计!他们人数本就不多,咱们又是水淹、又是寒冬,哪还消出什么兵士?若是不出城投降,淹也淹死他们!”刘表却是喝道:“不成!下邳城中那么多的无辜百姓,你们也要一并淹死、冻死么?”郭嘉苦着脸道:“这便是我为难之处。此计成效极显,但伤人无数,乃天绝耳,诸君若用之,怕是不得善终。至于我本人乃是罪魁祸首,更要受那天打雷劈了!”

郭嘉这厢只是故作愧疚,全是要观察诸人的脸色。果不其然,那刘备大声道:“若不以水攻下邳,吕布奄奄而不灭,则虎狼犹在,兵戈不能止息,百姓难以安枕。长远论之,仁乎?不仁乎?是故行天下之大仁,必有难以回避之不仁。庄子曰: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谦,大勇不忮。望诸君慎重思量。”孙策虽然先前被那袁术明令不得言语,但耳听刘备这般伪君子的话语,狂怒道:“兀那刘备!亏你还师从卢植老先生学习诗书礼乐!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么?百姓乃治世之本,你却因个人私怨要杀全城百姓以泄愤,便是能灭吕布,你心将何安?!”刘备毫不相让,右手按在配剑上,横眉怒道:“我为天下除贼,如何不安?孙策,你说话客气些!”孙策并不惧他,喝道:“我孙伯符行得正、立的直,素来这般的说话,你要怎得?难不成将我也杀了?”

袁术虽是不喜刘备,但这般的节骨眼上并不适合内斗,而且毕竟这孙策是他帐下之将,遂上前拉住了刘备,与孙策说道:“孙策,你先出去!”他连说了三声,孙策狠狠瞪了刘备一眼,这才愤恨出了帐营。袁术等人又来相劝刘备,说道:“刘兄忠君爱国之心,大家均已领会了。不过这等歹事,还需得详细思量思量。”刘备却是不依不饶,说道:“自古兵贵神速,我等当乘其雪夜未安,遣兵决水,洪水一决,吕贼便有那通天的本领,也不能保得下邳周全。两军相争,唯胜者矣。岂能坐视猛虎疗伤,错失了良机?”这刘备咄咄逼人,诸公皆是不愿与他多言,独独曹操铁青着脸,拍案而起道:“如此做法,纵然绝灭吕布,其利何在、道义何在?义利两失,何安天下?”他骂完刘备,又责那郭嘉:“郭嘉!你出这般毒计,他日定然短寿!”郭嘉将两手一摊,竟不以为意,说道:“主公莫怒,我只是这般说了。军权在你们手上,决断也不在我,老天爷如何能夺我寿算?”曹操更为大怒:“你给我滚出去!”郭嘉道:“反正今夜也没什么大事,我便告辞了。”说罢,他大摇大摆的从席间坐起,方走到营帐口,停身说道:“对了,主公待会见得故人,可莫要心神失守,乱了分寸。”曹操哪有心思听他说话,骂道:“快滚!”郭嘉哈哈笑道:“莫怒莫怒,我滚了便是。”说笑间,他居然当真团成一团,在雪地上滚了出去。

营中诸人瞧得是面面相觑,那刘备又自觉无趣,心中恼恨自己全无袁绍曹操等人的权势,哼了一声,也大踏步出了营。待得刘备走后,众人齐齐长舒了一口气,均是心道:“如此虚伪小人,非但言语无耻,便是与他相处,都是满怀郁气。他口舌如那巧簧,一个不小心说错了话,便要被他说上一番大道理,恼人的紧。”也不知过了多时,袁绍率先说道:“诸位老弟,咱们既然已是胜券在握,便请放开了享用美酒罢。”刘表道:“那明日该当如何呢?”袁术道:“咱们规劝好兵将,谅他吕布也不敢如何。”袁绍点了点头,道:“我也正是此意。那吕布若是识趣,自然备好账书明细、缚手以降。若当真是太不识趣,咱们便可以方才郭嘉之计放水淹城,到时候他吕布不出来也得出来!”曹操心中懊恼,却又不知如何相劝,只得猛灌冷酒。

忽听得帐外马蹄杂响、人声鼎沸,袁绍等人高坐在帐内,俱是心道:“看来是郭嘉所言的‘故人’到了!”袁绍又是心想:“既是‘故人’,不妨让他进来一看。”遂唤了亲卫入营,说道:“你传我号令,且让来人解了兵器,入我帐来问……”他那个“话”字都未能说的出口来,大帐哗啦啦连响,跌进来一堆军将。诸公抬眼望去,居然见得夏侯渊、孙策、黄忠、张郃等高手都是摔在其中,众人俱是惊道:“来者何人?”袁术最为胆小,大呼道:“纪灵何在?快我救我!”说话间,典韦、颜良、纪灵文聘等亲卫的将军一时涌进帐来。诸人尚不清楚情况间,只听得骏马长嘶,一人高喝道:“在下赵云,求见袁公!”袁绍尚还在思量这赵云是为何人的时候,曹操心下已是大震:“这赵云不正是小弟的二师兄么?想他常山左慈真人名下,尽是高徒,昔年虎牢关前此人数显神威,武功之高,犹胜关、张,几可与那吕布分庭抗礼。不过他乃是公孙瓒帐下,他来这里做什么?啊,吕布乃是他大师哥,他顾及同门情意,这厢来求情了……对了,郭嘉言说‘故人’,说的便是他罢?哎,小弟你死里逃生,怎得先顾你家‘师哥’,却不顾我这个‘大哥’呢?”他心伤难掩,又坐回席间,酌酒自言道:“男儿前驱不回顾,烈火飘风等闲度……小弟,你可记得这句话了?你只顾前驱,当真不曾回头看看身边人么?”——这一句乃是当年曹操自己所言,彼时乱尘从荥阳密林里救了曹家一众兄弟,诸人在陈留安顿了之后,乱尘却是要回那长安。夏侯惇、曹仁这些本家兄弟俱要强留乱尘,可他曹操却只是言说这么一句,独自送他渡水西去。那时,曹操还以为自己不日便能打跑了董卓、兄弟俩携手再聚。后来乱尘封爵魏侯,更是由皇帝赐了与他师姐貂蝉的婚礼,陈留众人皆替他高兴。虽然因是与那董卓为敌之故未能前去长安观礼,但众兄弟们也尽己之能,凑了许多宝贝要那喜官捎带给乱尘,便是连一向吝啬的曹洪,都将祖传的夜明珠献了出来,足见众人情谊之亲。岂料万事变幻,不久后便即传来乱尘身死凤仪台的噩耗,曹营诸将无不心痛。他曹操更是大病不起,卧在病榻上养了一个多月方才是有了心力。眼看着时光一日日过去,这心间的伤纵是不曾消解、却也渐渐压在心底,又怎料到乱尘能起死回生、陡然现于今日的下邳城?

曹操陷于沉思正不得醒时,陡然听得那方才出了营去的孙策大喜道:“白先生,是你!”而荆州一系的黄忠等人亦是拜道:“先生,好久不见!”曹操抬头一看,但见得一人风鬓霜眉、手上提着一把乌黑的骨剑,帐内火光明亮,耀得他目放毫光,此间俊逸神采、世间再无二人,正是其弟曹乱尘。而原先与乱尘交手的文丑、李典等人借着火光这才将乱尘看清,想得他们与乱尘均有旧情,俱是喜道:“竟然是你!”乱尘抱拳向众人环手作揖,说道:“承蒙各位厚爱,还记得我这个乡野小子。”文丑走上前来,猛的一拍乱尘肩膀,说道:“小子,我早与我大哥说了,你一向命大,在长安城外那么大的伤都挺了过来,区区凤仪台上的小卒怎能奈何得了你?”乱尘微笑道:“文大哥说笑了。”颜良亦上前来大着嗓门说道:“谁敢说笑?连我们兄弟俩都心服口服的人,哪个敢不服?”他嗓门虽大,但识得乱尘的人均是会心一笑,都是在想:“这颜良文丑两兄弟一向目中无人,便是那吕布也是瞧不起,却是破天荒的服了乱尘兄弟。了不起,了不起!”

至于江东与荆州两系的众人却是不识乱尘身份,听得文丑言说凤仪台一事,心道:“难道他说得是那天下奇侠曹乱尘?他身死凤仪台,无数人亲眼所言。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英杰都想不老不死,这曹乱尘怎能通得鬼神起死回生?”孙策哪里犹然不信鬼神之事,讶道:“白先生……你……”夏侯惇大笑道:“什么白先生?这乃是我家兄弟,武功天下无敌的魏侯曹乱尘!”他见得江东、荆州诸人俱是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更为得意:“怎么,闻名不如一见,今夜这一番打斗,大家伙儿这么多人哪个又拦得住他了?他若不是天下无敌,我夏侯惇第一个不依!”在场俱是习武的高手,素来有那争胜的豪心,若是夏侯惇说的是哪个旁人,自然是没一个肯服,但闻他言说是为乱尘,各个心悦诚服、均觉使然。孙策哈哈笑道:“海陵城中一会,先生自言‘白云飞’,我等还以为乃是先生姓名,原来是借字寄情,唐突了!”他转身又与太史慈、吕岱二人笑道:“你们两个早已晓得先生姓名,却全不肯说,脑筋可是坏的很哪!”太史慈挠头道:“不是俺不肯说,是先生不让俺说。”吕岱笑道:“太史兄弟,曹师兄如何不让你说了?是你自己误会了,可休要怪得他人。”太史慈道:“你还说!你便不知道先生是左师伯的高徒么?怎么也藏到今天?”吕岱道:“没人问我,我又如何说起呢?”

他们二人这么一问一答,众人均觉有趣,无形间便将方才的争杀气给消了。众将不欲离了乱尘,均侍立在各家主公身后,袁绍又请乱尘、赵云二人入座,待得酒过三巡,方是说道:“曹兄弟,虎牢一别已近两年,见得兄弟安泰,甚是欢心。”乱尘不擅长应付场面话,说道:“有劳盟主挂心了。”袁绍摇头道:“昔年我为盟主,今时可不是啦。这一次乃是我与在座诸位合力出兵,其间军政人事各不相扰。”乱尘神色转忧,说道:“那我该当向何人所求?”袁绍不知他的用意,问道:“求什么?你是圣上御封的魏侯,论官阶你比我们都高,我们又能给你什么?”他这话一说,曹操等人均是暗笑,害的他身旁的田丰忙是附耳提醒道:“主公,曹乱尘此来,是要求咱们退兵呢!”袁绍惊道:“那怎么办?”田丰道:“咱们先不表态,看曹操他们怎么说。”袁绍道:“若曹操肯退兵呢?”田丰道:“军权各自在手,咱们的兵马最盛,便是曹操与吕布联合在一起,也能胜他。更何况以曹操的个性,是不会与吕布联手的。”袁绍又问道:“那袁术、刘表、刘备他们如何说?”田丰道:“袁术、刘表与吕布有扰土掠民之仇,自然不会轻许。至于刘备这等小人,用不着理他。”他二人附耳说话,袁术甚不高兴,说道:“你们两个嘀嘀咕咕说什么呢?”田丰笑道:“袁将军息怒,小人正与主公说些军事呢。”袁术道:“什么军事?这仗都打完了,明天咱们就各自散了,还有什么鸟军事?”

乱尘误以为兄长曹操已然说服了众诸侯退兵,喜道:“谢各位成全。诸位大恩,乱尘做牛做马,无以为报!”袁术奇道:“我们什么都未应你,你如何谢起?”

乱尘讶道:“诸位方才军议,可是商量退兵一事?”袁术这才明白了过来,说道:“退兵是退兵,但也没言说要放过吕布啊。”乱尘方是欢喜起来的心情陡然跌到谷底,往后跌退了数步,望着曹操、说道:“大哥,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便放我家师哥一条生路罢。”曹操亦是眼望乱尘,心中呐喊道:“小弟,你虎牢关前、荥阳林中两番从吕布手中救下我性命,便是一报还一报,我也当应了你。可眼下群雄环伺,我如何能做得了主?”他心中所想,实不能与众人知晓,只得说道:“吕布为祸日久,不得不除。不过念得他武勇无双,又有悔过赎罪之意,明日只需他降了,我们自然不会与他为难。”他这话乃是两全之计,乱尘心想:“如此围而不缴,也算是一条生路……可大师哥天性傲气,如何肯向人低头?”

赵云却是拍案而起,将手中酒杯一掷,喝道:“我大师哥何许人也!昔年项王不肯过江东,我家师哥与他一般的无双人物,如何肯降了你们?天下虽大,可曾见过豺狼驭虎的?”袁绍恼道:“赵云,我敬你武功高强、又是曹兄弟的师兄,这才引为上宾,你却恁的不知好歹!便不怕我斩了你么!”赵云双眉一挑,大声道:“我今夜来此,便是换命来的。你们放我师哥一条生路,我赵云要杀要剐,由得你们处置!”曹操道:“赵将军息怒,我方才便已说了,只要你大师哥肯开城献降,咱们又何须再动兵戈?”赵云却不理会曹操,怒目环视诸人道:“尔等围城数月,俱是因衅而起,当是求我师哥必死。大丈夫不生则死,何来投降之说?”刘表远在荆州,从未见过乱尘、赵云二人,但见师兄弟白衣银甲、英气凛然,乱尘的事迹他早已听闻,心底自然是佩服不已,亦觉得乱尘形神俱俊、不虚坊间的美名。反倒是赵云的事迹他从未听说过,却见他这般的豪壮胆色,又想起他方才能与乱尘同闯这十万大营居然能无伤而至,和颜悦色的说道:“这位赵将军,你且莫置气。你所来既为求情,便当是有个求情之法。”

袁术却是冷笑道:“刘兄,你与他说什么废话?他又不肯咱们杀了吕布,又不肯吕布投降,是要咱们撤兵、容吕布跑了呢!”刘表神色忽是一沉,说道:“胡闹!老虎伤人,怎可不除虎爪、不拔虎牙,便纵他归山?”赵云道:“你们要我师哥投降,不若杀他。再者,无爪无牙、岂能为虎?诸公若缺驱役之人,我赵云如今已是孤魂野鬼,这一世替我师哥还了便是!”乱尘听得伤心,亦是说道:“若是诸位不弃,我也愿做牛做马,替大师哥还了!”想他曹乱尘今时今日武功卓绝,已近那修真圣人,便是数个吕布相加也不如他,袁绍、袁术等人怦然心动,方要说话,曹操拍案怒喝道:“胡闹!你堂堂魏侯,又是朝廷命官,如何能自堕了身份,做那猪狗牛马?”他乃是乱尘长兄,自然可以训斥乱尘,袁绍等人也只是脑子一热,心中俱想:“乱尘武功高强,足可敌十万之众。他曹操如何肯容乱投了他人?幸在乱尘不爱才色富贵,这等高手不插手俗事尚好,倘若在我帐下、做那领兵的将帅,岂不是一桩大祸害?他曹操一向精明,又怎会容许?”

诸人心知肚明,倒也不去打乱尘的主意,反倒是袁绍与公孙瓒在河北争雄,多次领教过赵云的本事,对赵云之说有了兴趣,心中暗想:“吕布不能放,倘若不能得,便杀之。倘若能得,我再诱了赵云,他师兄弟二人齐聚,可不知胜多少个颜良文丑了!不过他乃是公孙瓒帐下,本该是把守易京城塞,怎得言说是‘孤魂野鬼’?……且让我探他一探。”遂是说道:“赵云,你随公孙瓒与我为敌日久,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赵云以为袁绍挖苦自己,怒道:“素闻袁公快言快语,你有什么话快是说了!”袁绍外宽内忌,心中果是不喜,但赵云着实为一员智勇兼备的帅才,将心中怒气压了又压,这才说道:“赵云,我与你家主公定了三个月的停战之约,眼看约期将毕,当是与我争雄之时,你怎得突然跑出来,又言说什么‘孤魂野鬼’?”提及公孙瓒,赵云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公孙将军恃其才力,不恤百姓,记过忘善,睚眦必报。早年若听我言,河北一地,岂能容袁公做主?如今死之将至、犹不自知,我已三劝:一者,趁你出兵在外、直捣邺城,掘你根本,此为上策;二者,开仓放粮,金银器物,赏与了智士兵将,教从属用命,此为中策;三者,散易京积谷,分与诸营,纵使袁公遣兵围之,日后尚能再战,不至毁于一旦,此乃下策。可这上中下三策公孙将军全然不听,反是变本加厉,贻误战机、贪掠财物、固守待死。他日袁公骤至,易京被围,鼓角鸣于地中,柱火焚于楼下,莫说是公孙瓒,易京全城,欲免一死而不可得。”

在座诸人不乏有善思筹划的谋士,原先见得赵云身手了得,以为他是关羽、张飞一般的猛将,现今听得他这上中下三策、句句切中要点,对他油然心服。那田丰更是心道:“难怪我军与公孙瓒厮杀,每每大胜却不得全胜,原来是这赵云所致。是了,界桥之战,我军斩了主将严纲,杀得公孙瓒赖以起家的白马义从名存实亡,原可是趁胜追击、一举灭了他的,却被一路偏军偷袭本营所阻,想来也是赵云所为。赵云之能,不能不察……唉,主公好大喜功,此次兵发下邳,我与沮授多次相劝他都不允,更是拉着我们两个一同前来。乱世之中,何来愚仁愚信,这赵云尚且都知,主公却以为一纸停战书文便可保得平安。幸好这赵云不受公孙瓒重用,不然我军哪有今日?”他越想越是后怕,寒冬腊日里竟是惊出一声冷汗,对赵云是惊惧中带着佩服,反而来劝袁绍道:“主公,赵将军文武双全,他若是肯全心全意相投,吕布的事,咱们不妨让他一让。”

袁绍斜眼睨道:“让?怎么让?容他跑了么?”田丰摇头道:“那自然不行。不过咱们可以让他命令军马俱归主公,又让张辽、高顺、臧霸、陈宫等一众文武发下重誓,今生今世永不背叛。如此,吕布已被剪除羽翼,不过是个武功高强的江湖莽夫,又如何有什么风浪?”他见袁绍神色稍缓,又道:“如若主公还不放心,咱们可划一块胜地与他吕布养老,外围以兵士相守。吕布乃守信之人,他既然应允退隐江湖,自然便不必担心。”袁绍点头道:“这般说来,倒也可行。”而乱尘与赵云均是心想:“田丰此言,虽如幽禁一般,但大师哥心意已灰,再无江湖闯将之志,便由他与师姐归得常山去,而且还有袁绍派兵护卫,便是有妄人打扰、也不得登山。只不过张辽高顺那帮人怎么办?我们如何能做的了他人的主?”二人尚在犹豫间,却听得袁术道:“不成!这也不杀、那也不杀,感情我们这两个月损兵折将都是为了你袁绍得利?”袁绍嘿嘿冷笑道:“公路,咱们乃是自家兄弟,你自小便瞧不起我,可哪次又斗得过我了?你今日便是不服,又能怎得?”袁术大怒道:“怎得?你信不信我引兵攻你?”袁绍冷笑道:“便凭你?你是兵马比我多、还是军将比我强?老弟,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劝你凡事看淡些。”

他也不管袁术脸色如何,转头与曹操说道:“曹兄,令弟的建议你以为如何?”曹操暗思道:“事至如今,也只有这般委屈求全的办法了。不过吕布被袁绍软禁了,却不能为我所用,着实有些伤脑。不过,若是能借得这次机会将小弟的心给收了,便是十个吕布也不能抵。”他既有了这般打算,便说道:“两位袁兄既然已经商定了,那曹某也不能不识大体。”他眼观那刘表满脸怒色,又是说道:“刘兄情牵天下,此次千里出兵驰援,绝了下邳最后的一线生机,乃是是天大的功劳。两相一比,我反是出力少了,不如这样罢,我将于下邳城屯田养兵,三年之内的赋税全与了你,刘兄以为如何?”刘表全没想到曹操竟肯将三年的赋税相让,讶道:“我们都有了好处,那曹兄你呢?”曹操眼望乱尘,微微笑道:“我只求我这小弟安心。至于得失如何,都算了罢。”乱尘至得这下邳已有多时,身心一直如那寒天冰雪,此刻听得兄长这一番话,如遇了春暖花开,心头大热,哽咽道:“大哥……我……”曹操轻按住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兄弟之间,还说什么?”

袁绍见事情便已这般议定,便道:“那便这般的说定了。待明日整顿了军马,咱们再来同喝庆功酒……”陡然间涨门大开,闯进一个人来,那人浑身湿漉漉的,铁甲之上竟结了一层薄冰,进来便呼道:“主公,不……不好啦!”此人衣着服色乃是袁绍治下,袁绍自觉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怒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那人舌头打颤,结结巴巴的说道:“主……主公,有人……有人在上游决堤……将咱们营帐给淹……淹了!”“什么!”那人接着说道:“大……大水泛滥,淹……淹死了好多弟兄!洪水……洪水汹涌,咱们的马厩、伙房、军械库俱已淹了……现在……现在大水已漫过曹大人的营盘,往下邳去了!”曹操向来处事不惊,此刻也已勃然大怒,骂道:“谁这么大的胆子!”那人战战兢兢的答道:“不……不是曹大人么?”曹操怒道:“什么?”那人答道:“小人只瞧见是曹……曹纯将军带兵去的……”曹操已然狂怒,怒喝道:“许褚、典韦,将曹纯这兔崽子给我绑来!”许褚、典韦二人从未见过曹操发过这么大的火,全不敢替那曹纯求一句情,匆忙拿人去了。曹操心中虽然怒火狂烧,但仍是劝惊坐而起的乱尘、赵云二人道:“曹纯没我令牌,如何能领兵泄洪?当是他认错了人罢?”乱尘眼中满是泪水,说道:“便不是曹纯,这大水已是泄了……你们……你们好狠的心肠!”赵云大叫道:“坏了!师弟,咱们走!”他于这片刻之间,已是猜到联军之中有人暗做了手脚,决了那泗河、沂河两水倒灌下邳,如此一来,下邳一片汪洋大海,莫说是吕布,便是全城的百姓也是在劫难逃!事到如今,他对袁绍等人已全失了信心,连骂都不愿再骂上一句,拉了乱尘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