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时,张角于殿中垂目打坐修习武功,张宝侍立在旁,兄弟二人均是不发一语,浑然不为尘俗之事所动。变故顷刻而生,一阵急促的铁甲足音踏碎了这殿内的清心幽静。
但见一名黄巾将军往大殿中疾奔而来,惊得屋檐下的麻雀惊飞四起。那名黄巾将军浑身是血,口中不住的喷着粗气,面目也瞧不清楚,惟见他手中持着一柄明晃晃的长剑,剑身亦是被血水染红,此人乃是那张角座下十弟子中的首徒张燕。张燕一头拜倒在张角面前,眼中的愤火狂烧,嘶声叫道:“天师!上党、赵郡、黑山已被汉军大兵攻破,三郡同袍皆被汉军屠得干净,人公将军不敌战死……他老人家的头颅更是被那汉军贼首董卓悬在城门口……现在汉军数十万人马齐聚在广宗成前,广宗城撑不了多久了……”张燕虽是晓得三城被屠既成了事实,但一想到汉军斩尽杀绝的狠毒与痛失兄弟战友的伤痛,任他素来坚韧沉毅,泪水也是脱眶而出,直欲在张角面前失声痛哭。
张宝闻言自是大惊,嘶声喊道:“大哥!”那张角眉头只是一颤,手指暗暗掐算,长叹了一口气,却是不动分毫。张宝又连呼了数声,见张角一直浑若不闻,便是说道:“大哥,待我领兵杀将而去,替三弟报仇!”说话间已是提了剑闯出殿去。张角垂目这才缓缓睁开,望着张宝远去的身影,右手微伸,似要唤他回来,可终至张宝消失于府门之外,他都未能呼得出口,一只手颓然无力的落了下来。
耳听那金戈铁马的厮杀声愈来愈近,张燕急得大叫道:“恩师,汉军大兵已至,弟子恳请您从后城速退,他日重整旗鼓,解救天下苍生……”他之所以强留一条性命来见张角,只因心下挂念恩师安危,可如今杀出重围来到此地,却见张角安坐,心中怎能不急?张角依然闭目如故,将张燕唤至自己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红线紧裹的丝画,塞在他的怀中,缓缓说道:“徒儿,你去将这城中的兄弟尽数领了,去那黑山一带筑城结寨,若官军来攻,你们便依寨自保,若官军不来,你们便耕作行医救世,不可再扰乡民。八年之后,自会有有缘人与你们踏雪相见,到时你凭此画识人,领了兄弟们归了他,可保得你们生活安泰……时机未至,不可解得此画,切记切记!”话毕,他手掌内力顿生,将张燕推开丈许,道:“你走罢!”张燕素知张角威严,不敢再是执拗,委身大拜了张角后,含着眼泪退出殿外。待得张燕离了大殿,张角眼皮数跳,叹一句:“唉,时辰终是到了。”便唤了身边的小道童,说道:“去请了小姐与乱尘公子来,你也随张燕走罢。”
暗淡的光线里,貂蝉还是身着那袭红裙,藏在那素薄青纱之后。忽尔微风穿堂而过,使得她身前的素纱如轻烟般漾起了一叠叠波纹。但见那貂蝉将袖子往天上一抛,红绸长袖划出一道赤虹;眨眼间这赤虹又变作蜿蜒飞动的赤龙;再眨眼间貂蝉就乘上了这条赤龙。于是她与赤龙一起,在空中翔着、游着,恣意而忘情,搅得满天下都是电闪雷鸣。忽而那赤龙又是不见,貂蝉赤着脚在云烟间纵跳旋转着,如飞凤点水、舞动九霄,飘飘然飞升而去,空留乱尘一人在堂上疾呼。
乱尘从梦中陡然惊醒,额头上满是汗水。抬眼一看,这才发觉已是身在一桩硕大的道殿正中,那张宁正捏了一方丝帕,细细擦着自己额头的汗水。乱尘转眼又看,张宁身旁又是坐着一人,那人白眉佝背、碧眼如玉,不正是那害得师姐惨死的祸首张角么?乱尘自是怒不可遏,嘶声呼道:“狗贼,我要报仇!”身子更是欲要扑将上去。可是伤势方好、现在又被紧紧的缚在藤椅上,又怎能起身?只能将藤椅挣的格格作响,手脚直磨出血印来。
张角见得乱尘如此愤怒,苦笑道:“乱尘,我害得你师姐惨死,你要杀我,是与不是?”张宁瞧在眼中,这才明白乱尘为何这般怨恨自己的父亲,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一边是情郎、一边是父亲,他二人已结下这么深的梁子,日后又如何能得化解?她正出神间,听得乱尘呸的一声,竟是往张角脸上喷了一口浓痰。张宁再是喜欢乱尘,也不能容他这般侮辱自己生父,纤手高高抬起、欲要打他,可怎得也下不了手,只听得那张角说道:“宁儿,容他去罢。”
说话间,张角的左掌已按在了乱尘额头上,乱尘方要再骂,但觉一股热气自他掌间宣泄而下。听得那张宁疾声呼喊,乱尘也以为是张角欲以掌力将自己格毙。这一时,乱尘反是觉得一股自在的空——是呢,自己要赴得黄泉下,寻师姐去了!他心已向死,自然不会运那内力相抗,这刹那之间,张角的内力便顺着乱尘颅顶的经脉直冲而下、侵入周身要穴。乱尘体内的真气受得这外力逼近,自然而然的鼓荡冲击,酣斗不止。不多时,乱尘只觉全身筋骨都要从中间爆碎了一般,想要开口狂呼,可又如何能呼出声来?那张宁不忍间情郎便这样被父亲毙在掌下,伸手去拖,可甫一碰到张角手臂,便觉虎口一酥,内力自掌间源源外泄。幸得她内力根浅,只不过片刻工夫,内力便已泄尽,瘫倒在一侧。那张角看了女儿一眼,目中既是慈祥又是难过,也不说话,更是再伸出右手来,一同按在乱尘额顶。他左右两手并力齐发,逼得乱尘身子遽然一震。乱尘迷丧的神智陡然一醒,但觉张角双掌送进的热气竟与体内原有的真气合为一处,那张角劲力更催,似是在引导自己的体内冲关一般。他与张角的内力均属道门,内力相融自然是毫无阻碍。待得乱尘体内的真气运游一周天后,力道已然极沛,不知觉间已是将乱尘身上紧绑的绳索尽数挣破。乱尘只觉身心平和如湖,脑中一片空灵,一幅幅从未见过的图画渐次展开——
“富丽深宫,金碧辉煌,一名瞧不清面目的女子怔坐在铜镜前,捧着自己的画像,玉泪如珠撒……
寒雨凄凄,夜灯如豆,一名少女梳着新人的红妆,从病榻上勉力坐起,与自己躬身对拜……
白云苍苍,幽幽谷涧,自己跪在一座新坟前,血衣殷红,悲声长啸……
滔滔江畔,遍地船骨尸骸,火光冲天里,自己持了刀剑与一名女子拼力厮杀,他苦战无功、心神俱疲,忽得自引了刀剑双双贯胸,委顿于地,说道:“我一生负你,今日以死为还,来世勿要再见……
暮鼓晨钟,青灯古佛,一名白发妇人坐在青庐深处,仰首望着那天际明月,再回首将灯火在自己身上点了,狂风火海中,无数写有恨字的白纸灰飞烟灭……”
那输入体内的功力终是无以为继,乱尘陡然清醒了过来,再抬眼看那张角,不由一惊,那张角的皮肤已然皲缩,满脸布满了褐斑,白眉白发已亦是脱了个干净。乱尘脸上现出激涌之色,待要问言,却听张角涩声笑道:“师侄,我杀你师姐,今日以命还了你,你可如愿?”乱尘怔怔道:“这……这……”
张宁见得父亲陡然老了数十岁,心中悲痛难当,扶过了张角,哭着道:“阿爹,你怎么……你怎么……”张角含着笑轻抚着她的长发,说道:“宁儿,你莫要伤心了,天命如此,无可更改……你且让阿爹将话说完了。”他又对乱尘道:“我三十年前得了南华老仙传了三卷《太平要术》,也算是有了师徒之谊。南华老仙是你太师父,是与不是?我与你师父左慈、师伯普净实属同门,唤你一声师侄也不算我占你便宜……师叔说来惭愧,天资远不如你,虽得了师父以三卷天书相授,但这些年只学得了其中的萍沫武技,直到今日都未能参透书里的太平至理。这一次去桃园拿你,也是因我黄巾事不久矣、又是算得你将主导这天命的沧桑沉浮,这才冒险而为,不料却害得你师姐惨死。师叔治兵无方,部众知抢掠而不知济世,终引得天下大乱,实是对不住你们……”
乱尘虽是犹恨张角害死貂蝉,但听他这番话说得至诚至性,心中不免茫然:“……黄巾匪患害人,这张角亦只有放纵之过……如他所言,他当是我师叔,我若杀他,岂不是欺师灭祖?……可师姐之仇,我如何能是不报?”张角见乱尘不语,又是说道:“师侄,我张角生亦可、死亦可,只不过浮萍小事。你这一生终将为那黎民苍生所寄,师叔这几年虽是收了些徒弟,却无得一人能当得师尊传我的济世大志,故而我便将平生内力传了你。只盼你不念这尘世恶滔、鼎力为当……你得了我内力,行走这人世江湖,总归要安稳些。”
乱尘渐是明白张角心怀天下的本意,但师姐貂蝉的死他毕竟不能轻易释怀,嗫嗫嚅嚅的道:“我……我不要你的内力,不受你的好……”张角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师侄,我这条命早有天收,又何需污了你的手?”他见乱尘眉头紧锁,似是不信,伸手一揭,将下身的长衫给揭了。但听得张宁啊的一声惊呼,乱尘抬头一看,却见张角自髌骨以下已是空空如也,便是曝露于外的大腿也已焦黄,瞧不出一点血色。
但听得张角缓缓道:“我挑起天下祸乱,上天早已降罪夺寿,大限临机将至。我顷刻便死,你心头的仇怨可是消了罢?”乱尘止不住泪流满面,心中直道——他快死了!他快死了!师姐,这仇如此容易的报了,我当何去何从?……”他正迷惘间,手中忽然一重,低头一瞧,却是两本典籍,上以小篆书着《太平要术》四个金字。乱尘心神一震——这不就是大师哥他们言说的天书么?他怎的把这般先天至宝交与了我?
张角将眼光落在那两本书上,郑重无比的说道:“这两本便是那《太平要术》的风雨二卷,讲述承天地之气、穷风雨之抒,我观你空有内力,却不通那武学招式,便转交于你,盼你能好自用之。《太平要术》原有三本,尚余一本清卷,在邪马台国一位故人的手中……乱尘师侄,我想求你两件事。”乱尘默然了一阵,说道:“你想让我去那邪马台国取回那第三卷天书,是与不是?”张角点了点头,道:“师侄果然聪慧过人……昔年我这位故友铸了一桩大错,被罚在青龙潭谪居。我与他交好,见他戾气颇重,又怜他孤寂,便借了那清卷与他,以助他定心向道……”他话未说完,便被乱尘打断:“这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他自觉这话说的有些过分,又道:“你让宁……宁师妹去,不也是一样么?”他口称张宁为师妹,自是已认可了张角师叔的身份。
张角说道:“宁儿她去了不成……我那位朋友脾气古怪,这世间上能取得这本书的,也就唯有师侄了。”说着叹了口长气,抬起头来,远远的望着殿外渐渐阴暗下来的阳光,似是想起了不少往事,过了半晌,才道:“武学一道,可杀人亦可救人……师侄,你可曾想过,若你早得了你师父传授武艺,那桃园之中说不定便可保得你师姐的周全;那邪马台国乃是夷狄之地,多是些无教无养的禽兽辈,若我这位朋友老死他乡,被这些禽兽得了天书、习学了所载的武功,那人间又不知有多少人因此罹难。你便是不念世人悲欢,也不想世间情爱之人都如你这般苦痛罢?”乱尘听他说起师姐,鼻子一酸,直过了许久,才道:“好,我答应你。”
张角见乱尘终是应了自己所求,方才长长呼了一口气,转身唤那张宁道:“宁儿,你过来。”张宁跪在张角身前,道:“阿爹,宁儿在这儿呢。”张角伸手去轻捋张宁柔发,更是牵起张宁的一只右手,交到了乱尘的掌中。
乱尘与张宁正不解之时,听得他缓缓说道:“师侄,方才那桩事乃是于公,于私,我更有一愿相求。”乱尘道:“你说。”张角微微一笑,道:“你既是去那邪马台国,便将小女一同带了去,以避得中州战火,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他言下之意,便是将张宁许配给了乱尘,张宁正是难过之时,哪还有半分儿女情长的心意?只是低低的哭泣着,说道:“阿爹,宁儿不要走,宁儿一辈子都要陪在阿爹身边。”张角心头泛起一丝甜意,说道:“傻丫头,阿爹都快死了,要你陪着做什么?”说话间,他的嘴角已是渗出一抹鲜血,他却只是闲若无事,劝那张宁道:“宁儿,乱尘师侄生性纯良,待人接物总不肯委屈了,你且随他去罢。”
张宁更是伤心难过,伏在张角肩头低低的抽泣。三人就此默然,远方的厮杀声愈来愈近,天色早已阴沉,雷声隆隆不止,已是风雨压城。张角长叹了一声,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再也没有了动静。乱尘的脸色颓然,低声道:“师妹……你爹已经……过世了。”张宁怎是肯信?一双手儿摇着张角身子,口中不住的唤道:“阿爹,阿爹……”可张角已是死了、如何能应?
正听得耳间一阵狂雷,那暴雨终于倾盆而至。乱尘心神猛然一跳,伸手将张宁拉在一旁,惊道:“师妹,小心!”但听得“咔嚓”一声巨响,一道煞黄的闪电自半空中击下,穿破了那大殿屋梁,正正打中了张角。不待张宁惊呼嘶声,张角的尸身顿时陷入熊熊火焰中,只不过片刻功夫,便已燃得灰飞烟灭。就在他二人这心惊间,一团黑影猝不及防的窜至身前,一把夺走了乱尘手中的经书。那黑影从欺身到发力再至遁走,如雷似电、一气呵成,乱尘内力本就了得、此时更得了张角所传的三十年功力,却仍是看不清身影来人。幸得他应变及时,对着那团黑影抬手便是一掌,他力随心至,黑影避无可避,砰的一声被他掌力击在后背上,落下一本书来。但这来人也是了得非常,受了乱尘这威猛无俦的一掌,仅仅是微微一晃,去势全然不停,如一只脱弦的羽箭般消失在那淹没一切的狂风暴雨中。
这天气说来真怪,方才还是雷鸣电闪、暴雨倾盆,现在乌云却是散的干净,那些庄稼稀稀疏疏的歪倒在大小的泥泞洼地里,早已枯死多时。就在这散发着恶心气味的洼地里,密密麻麻的满是汉军将士,那些戎装铠甲在阳光下粼粼反射着光辉。对面的城墙上,是一片无声的黄色海洋。
一辆四驾马车停在汉军的垓心,那銮车顶镶满了黄金珠宝,反射着车内软榻上少女手中所捧的美酒亮光。汉军主将董卓端坐车中,满是粗毛的大手一把将那少女揽在腰间,另一只手猛的捏开了少女嘴唇,将她手中的美酒尽灌进喉中,那少女满目含泪,既惊且怕,更是引得那董卓得意的狂笑。待得那董卓**的过瘾了,一脚将那掳来的黄巾少女踢下了马车,嘿嘿大笑道:“兄弟们们,今日是大家建功立业的好光景,待杀得城中,美女财物,任由所取!”
数十万汉军得了主帅之令,顿时擂鼓大作,以百人为阵,延绵二十里,向广宗城扑将而上。但见前军以盾牌抵挡飞矢,后军则将巨大高耸的云梯抬上前来,砸在城墙上,全然不顾那迎头抛下的巨石、沸腾的热油和蝗虫般的飞矢,卯足了劲往广宗城中冲杀。
是日,广宗城破,贼首张宝战死,黄巾军大小数百名将领尽被汉军所擒,董卓更是纵兵烧杀抢掠,屠城三日。
乱尘那日靠着一身的浑厚内力,又在一众黄巾兵士的拼死保护下,才是护得张宁从重重包围中杀了出来,二人这一路走走歇歇已是数月有余,这日才到了徐州地界。徐州地处九州最东之地,地势广阔,过了徐州再往东去便是那沧沧东海。乱尘自幼在常山长大,从未见过大海,眼见这沧海横流、巨潮浪涌,想到师姐已死,自己苟活于世间全无生趣,还不如纵身跳到这茫茫的沧海中,随波逐流、一了百了。但一想到张角临死的言语,若是自己不为,天书落入奸人手中,不知有多少师姐这样的有情人无故身死,便是收了求死之心。
但东海当真是渺茫沧桑,一眼望去,只是漫漫水天长色,那邪马台国孤悬海中何处,一路问来,却是无人可知。念及至此,他不禁心生沮丧。但瞥头一眼,却是瞧见这些日来渐是消瘦的张宁,心中不由暗责:张角师叔临终前将毕生内力修为尽数传了我,可算是半个师父,他临终之时将张宁托付自己照顾,那邪马台国就算是刀山火海,我又怎可食言不去?
其时正是仲夏最热的时分,那暑意分外的逼人,二人又行了一阵,实在是抵受不住,便找了处阴凉的地方歇脚。忽然天色转阴,雷雨落地,风雨吹得这徐州渡口的草木乱摇,送来阵阵的花香草气,让人心身颇是受用。
那暴雨只下了一阵,便即歇了,二人乘着这凉意又走了数里。张宁终归是个柔弱女子,体力有些不支,边走边是微微喘息,忽觉后背一阵寒气传来,使她精神稍是一振,知是乱尘运力相助,但听得乱尘柔声说道:“师妹,我听得前方猎猎风响,想来是那渡口的海风,我们上得船去,好生的休息。”她心中一喜,抬头极目望去,果是见得远处遥遥的飘有炊烟,强振作些精神,由乱尘引着,缓缓前行。
走不多久,终是见得一艘海船,那海船并不甚大,船上挂着一张小小的黑旗,上面以大篆写着“海渡”两个金字。张宁待要进去,却被乱尘伸手拦住,只听乱尘低声道:“师妹,这么大的一个徐州渡口,不说是商客伙役络绎往来,也该有得百来条大小船只,怎得连个打鱼的渔船都是不见?这艘船,怕是有些古怪。”张宁听他这么一说,也是有些迟疑。正当此时,那海船走出一名老妇,这老妇头发尚还乌黑,样貌却似有了五十余岁,但身子骨倒是清越,搓着双手、满脸堆着笑,说道:“请问二位侠侣要去往何处?”她见乱尘男女二人结伴同行,乱尘背上又似背着一把长剑,便以侠侣相称。张宁心寄乱尘、听了自是娇羞无比,那乱尘却是面生尴尬。乱尘虽是初见这老妇,却有一种眼熟的感觉,似是在何处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他生怕这老妇设计加害,但左看右看,却是看不出这老妇身怀内力武功的样子。眼下天气燥热无比,若是不上她的船,难不成真要烈日下曝晒?想到这里,心底一笑,只道是自己多心了,便说道:“老人家莫要取笑,我二人乃是同门的师兄妹,这一次受了师命,要远渡东海去寻那邪马台国,敢问老人家可能到得?”那老船妇一愣,说道:“老身行船出海数十年,北至高句丽,南到海南琼岛,却不曾听得东方有这么一个邪马台国。”她见乱尘、张宁二人愁上眉梢,随即又是笑道:“少侠请放宽心,老身谙熟那水性天文,咱们直往东行,还怕找不到那邪马台国?这位姑娘也且安心,只要你们银两足份,便是天南海北老身也能送到。两位请上舱中休息,我这就给你们准备些饭食。”
乱尘进得船中,与张宁在船舱角落寻了个桌子坐了,这船舱陈设虽是简陋,倒也干净清爽,比那燥热无比的船外可是好的太多。唯一让乱尘只是觉得有些不自然的,便是这老船妇对那张宁实是热情的紧了,不一会儿便过来嘘寒问暖。但乱尘转念又是一想,兴许这老船妇膝下无子无女,见得张宁乖巧,自然而然的生了关切之心。乱尘正思忖间,船主已是打来了清水让张宁乱尘二人各自梳洗了,过了一会儿又送来了饭食,乃是一条清蒸鱼肉、一盘海带汤、两碗海米饭,菜色虽是简单,吃起来倒是非常的清爽可口。
乱尘二人吃饭的当儿,那船主也已忙活完,坐在二人身旁,拿起屋角边还带着片片鱼鳞的渔网,细细缓缓地补了起来。待得二人将饭菜用完了,那老妇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听得船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还有个稚嫩的童音问道:“船家,在么?”老船妇笑道:“在呢。”那船外的少年倒也心急,将木门一推,人已是上得船来,口中更是不住说道:“热死了,热死了,船家给我拿一壶好茶来解渴罢。”乱尘抬眼便看来人,却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生的虽是浅眉淡目,却谈不上漂亮,而且这女孩眼大嘴小,并不似中土人氏,一身的青衣沾了不少泥点,似是在方才暴雨中赶路而来。想不到她年纪不大,口气却颇是老成。那老船妇忙是将一张桌子擦了,笑道:“小姑娘请安坐,老身这就去准备。”
那女孩这才看到船舱内已经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剑眉英朗、女的丹目红唇,二人模样皆是极为俊俏,可谓是世间罕有,而那男子背上所负的物事似是长剑,目中精光流转,女娃不由一惊,右手下意识的摸向腰间,但她见得乱尘对着自己微笑,转瞬间又成了一个寻常的女娃娃,便坐在桌前笑道:“那有劳船主了。”张宁听她言声稚嫩、说话却这般的老城,不禁莞尔,竟是笑出声来,心里头直是想——这么个小女娃娃怎么孤身一人来这海船上,她要出海做什么呢?
那女娃坐了一阵,像是发现了什么特别的地方,开口问道:“老人家,偌大一个渡口,怎么就你一条船?”那老船妇在炊室里也不出来,隔着一张木板答话道:“客官有所不知,这几日咱们徐州刺史陶谦陶大人正忙着缉捕黄巾余党呢!”少女又道:“官府捉拿盗匪,与这渡口无船又有什么关系呢?”老船妇答道:“陶大人说,黄巾贼首虽死,但贼子众多,当是尽数抓了,免得他们骚扰乡民。陶大人又生怕他们渡船出海逃命,便下令禁海,待得黄巾贼尽数伏法后才能开得海禁。大家伙儿见长时间不得出海,这便散了。”少女又问:“怎的别人不能出海,你却一个人留得这里?而且这么大一条船,怎么只有你孤身一人啊?”那老船妇长叹一口气,答道:“唉,老身命苦啊!先夫过世的早,我这一大把年纪又没得儿女养老,这才独自一人行船出海,或是载客或是捕鱼,勉强养活自己。官府禁海,别人尚且有家可回,我一个老太太,能回得哪里呢?”那少女这才呼了一口气,似是放下一桩重负。乱尘从旁静听,只觉得那老妇说起黄巾二字的时候声音总会不自然的高上一些,不免又起了警觉心。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佛语念诵声从船外飘进众人耳中,便见得一名老僧拄着禅杖缓缓走上船来,在那少女桌前坐下,道:“生死有命,施主莫要太过悲伤。方才小徒失礼,勾起老人家的伤心事,灭寂向您赔罪了。”乱尘打眼看去,却见这老僧六十几许的年龄,颧骨高耸,鼻端微塌,身材矮小,也不是中土人氏的模样。但这名老僧行走间僧袍鼓舞、劲力生风,想来是武功精强、内力无法自抑,心中便想:这老僧内力了得,莫不是官府寻来的异人来抓我与师妹的?可若当真是拿我二人,怎的又带了这么一个小女孩?他思来想去,怎的也想不通,只好不动声色的盯着这灭寂老僧,只要他稍有举动,自己便抢先出招制敌。
那灭寂老僧见乱尘看着自己,也暗中打量乱尘。但见乱尘约莫十五六岁,剑眉亮目、薄唇削颊,看上去是个儒雅书生,但天庭分外的饱满,周身似充盈着无数的内力,凛凛然一股喷薄而出的英气。那老僧暗吸一口长气,心中大惊:这小小海船内竟然能遇见如此人物!莫不是贼子早已知晓我们要到此地,请了这样一个大高手来杀我们?!他惊了一阵,却是不见乱尘动静,也是不敢动手。
双方正兀自尴尬时,那老船妇端上来一只茶壶,那茶香四溢,分外的令人撩人心鼻,那少女抿了一小口,茶水还未进得胃中,便已是不住的赞道:“好茶好茶,船家这可是上好的八重樱茶?”老船妇微笑道:“客官好眼力,老身这正是八重樱茶。”她又给各人满了一碗,乱尘与张宁不便推却,亦只好受之。待得乱尘张宁二人将碗中的花茶喝尽,这少女才是轻轻一笑,将茶水咽进腹中,更是笑道:“有所谓‘浊酒一杯家万里’,船家的这一壶花茶非酒却胜酒,正可是那‘长风万里送秋雁’,来来来,再给我添上一碗。”灭寂老僧应声笑道:“徒儿,莫要顽皮。”那老船妇也是一脸的笑意,说道:“老身是个粗人,不懂得你们说些什么。不过你们笑的既是这么欢喜,想来是老身的茶煮得不错。”那少女又笑,对那灭寂老僧道:“既然老船家这么喜欢,那咱们便在她船上多住上几日,师父,你说好不好?”灭寂老僧微着笑点了点头,眼光若有若无地飘过乱尘,方要言语,却见老船妇面露难色,说道:“两位客官来的真是不巧,今日你们住宿打尖尚可,到了明日,老身便要出海远航了。”
灭寂看了乱尘一眼,若无其事的说道:“我师徒二人此行乃是要去那蛮夷之地传经布道,行得乃是那代天宣化的大善之事,船家若是不嫌麻烦,送完这两位,再只管东行,送我师徒到邪马台国。”
张宁定力不足,乍闻得邪马台之名,当即啊的一声,连忙低头喝着茶水来掩饰,那灭寂老僧更是起疑,从席间陡然立起,正色问道:“我佛有云,‘相逢一场皆缘分’,老僧既已与两位施主同享了这樱茶之美,便是缘上加缘,这厢冒昧问一句,两位施主如何称呼?”他这话说的虽极是客气,但便是那张宁都能听出话语中的火药味,只怕是一语不合,便要与乱尘动手。乱尘方要答话,双耳微微一动,眉头更是皱起,说道:“老船家,今儿你的樱茶怕是不够这么多人喝了。”
灭寂老僧心里咯噔一怔,也是竖耳细听,却是毫无动静,正以为是乱尘故弄玄虚之时,听到两个脚步声往这艘海船方向奔来,这二人来的好快,这片刻间已是到了船外。他不由得心想:按这船外二人的动静,方才这少年觉察时至少在半里之外,想不到他的内力竟能精强至斯!那少女虽是听不出船外的音声,但见得乱尘与灭寂神色俱是郑重,也知情况不妙,拉了灭寂便要自窗口跳出,却听得乱尘说道:“来不及了。”
那灭寂老僧这才知道乱尘是友非敌,对乱尘勉强笑了笑,算是谢过。这时,船外果然有人大喊道:“在这里了!”那灭寂老僧脸色更紧,左手提着禅杖,右手将那少女揽在怀中。他心知乱尘内力高深,便故意对乱尘露出求救之意,却见乱尘目中神色如常,与那张宁端坐在桌前,一言也是不发。那少女年纪虽轻,但当下强敌忽至,却也不慌,问道:“师父,怎么办?”灭寂老僧:“明瑶,咱们先合力击杀一人,再做打算。”——这少女虽非是中土人氏,却取了这么个诗意盎然的好名。
只见得明瑶手中寒光一闪,已是多了把锋利的匕首,那匕首不住的放着寒光,想来早便在刃上淬了剧毒。张宁方才还见得这一老一少谈笑风生,现在却是杀机毕现,不由得害怕,一双酥手儿紧紧拉着乱尘的衣角,半句话也不敢说。乱尘虽是与张宁无得半点情爱之意,但好歹相处日久,心中把她当得自己妹妹看待,见得她如此模样,不由轻言安慰道:“师妹,莫要害怕,有我在呢。”张宁听得乱尘劝慰,心头一暖,这才稍稍安心。
但听得“砰砰”两声,二个怪人分是从窗户与舱门处闯上船来。二人一进船舱,便守住了洞口,生怕他人逃了出去。乱尘见这二人身着怪异,套着宛如被单一般的兜洞长衣,一个全身皆黑、一个全身皆白,头上又俱是戴着数尺高的尖帽,手里各提了一把哭丧棒,满脸的阴鸷之相,与那黑白无常无异。他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安心护得张宁要紧。他哪知道这二人乃是那邪马台国现今国主都市牛利坐下的左右护法,名曰日夜行者,武功甚是高强。
想来那黑衣的夜行者追赶灭寂、明瑶二人也是赶的急了,见到桌上的碗中尚还有些玫红的樱茶,伸手一抓,也不顾得是谁喝过的茶水,俱数倒入口中。他将碗中茶水喝尽,仍是不觉解渴,举了茶壶便往嘴中倾倒。那茶水滚烫,自是将他的舌头烫的滋滋作响,可这怪人倒也了得,非但不以为意,更是将热水尽数灌入了腹中。他这般了得,那灭寂明瑶又怎敢轻举妄动?待得他将热水饮尽,猛地将茶壶掷在地上摔了,叫嚷道:“我等奉邪马台国国主之命捉拿宗室叛党,识相的,都给爷爷闪一边去!”
明瑶原是躲在灭寂怀中,听他这么一说,忿然起身,眼中怒火迸发,狂骂道:“狗贼!谁是国主?谁又是叛党!”
那夜行者也是不甘示弱,对骂道:“你才是狗贼!你爸爸是狗贼!你爷爷也是狗贼!你全家都是狗贼!……”这人少说也有四十来岁,行事说话却似个小孩子一般,张宁从旁观看,见得他这般模样,不由得轻轻发笑。那夜行者耳朵灵光的很,听得张宁笑声,手里哭丧棒一指、眉毛一横,怒道:“小娘皮,不许笑!”乱尘见不得他这般欺负张宁,方要动手,却听得那白衣的日行者喝道:“二弟,莫得胡言!”他转身又对明瑶说道:“小公主,自古成王败寇,你爹已是失了江山,现在又分谁是什么国主叛党?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既已是从国主手中逃出、到了这中土大汉,应当隐迹埋名、过得寻常日子才是。怎的又去四处寻访汉人高手,妄想着凭你们二人之力便复辟王位?”乱尘见得这白衣的日行者说话倒也有些礼数,双拳渐是一松。那灭寂也似是与这日行者有些交情,说道:“事到如今,还说这样的话做什么?”
那日行者摇头一叹,说道:“老国主在位之时,待我兄弟二人也是不薄。我与老哥你同朝为官也有多年,不谈交情如何,今日刀戈相向,自是于心不忍。”明瑶冷哼一声,道:“夜行者,你这话说的可真是轻巧呢。若不是你们两兄弟武功高强,我父王身边的侍卫哪能败得毫无还手之力,还连累得我父王被那都市牛利给生擒了?”日行者又是长叹一声,说道:“老国主纵意妄杀,并非是长治久安的王道之举。我原也多次上谏,可你父亲全然不听。更是因此迁怒我们,要杀我兄弟二人。我情非得已,便助了那都市牛利谋图王位。唉,那都市牛利亦曾说过他得位后一定以仁义治民,可一朝权势在手,与你父亲也是别无二致,说过的话自也成了狗屁。”灭寂愤恨丛生:“老国主已经过世这么久,你好歹也曾为人臣,到得今日还如此诋毁他?”日行者说道:“一码归一码,老国主做的不对,我自是骂得……”那明瑶已是愤恨无比,怒道:“灭寂,他都要置我们于死地了,还跟他说什么废话?”
夜行者亦是怒道:“大哥,他们两个这般的不知好歹,咱们还是将他们杀了,带回去可以向国主讨赏。”日行者不住的摇着头,说道:“小公主,我真要杀你,当年就不会让你们登得海船,更不用等到今日了。”彼时明瑶尚还幼小,自是不记得这些旧事,那灭寂昔年为宫中御僧,带了明瑶自叛军中逃了,后来更是偷偷登上了一艘前去汉土的海船,待要出港之时,偏偏遇上日夜行者两兄弟带兵盘查,自己与明瑶躲在船舱底部的阴暗处,那日行者稍稍看了一眼,便即放行。这些年来,他们还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原来是这日行者念及故人之恩、放了二人一条性命。想到这里,灭寂心头不由一热,说道:“你当日既是放了我们,为何现在又苦苦追杀?”
日行者叹道:“还不是你们四处求学汉人的武功,将动静闹得太大……那都市牛利见你们二人未死,这便遣我们兄弟俩来杀你们了。”明瑶嘿嘿的冷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想杀我了?”日行者摇了摇头,说道:“杀你自是不必,只需斩了你的头发,带回你父亲的玉玺,咱们这桩差事便可了了。”他顿了一顿,又是说道:“小公主,至今往后你们可真得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了,不然下一次那都市牛利再派了其他高手前来,你们可没这般的好事了。”
乱尘听得他们这般对答,心道:“所谓人不可貌相。这位白衣先生模样虽是可恶,但心肠倒也不坏。这一老一少若是肯就此罢手,世间又是少了一桩杀业。”他正欢喜间,却听得那明瑶斩钉截铁的说道:“不成!我生而为王,若教我做那布衣贱民,比死还是不如……”日行者方要再劝,夜行者早已狂怒,举了哭丧棒兜头便往明瑶砸去,口中更是骂道:“小兔崽子,不知好歹,吃你爷爷一棒!”
这夜行者虽是鲁莽,但一身横练的武功倒也了得,他这一棒势沉力狠,若当真的砸在明瑶脑门上,自是要打得颅骨爆碎、脑浆崩裂。那明瑶毕竟是个少年,见得他这一棒砸将下来,不敢硬接,身子往左边一斜,右手中的匕首倏然而出,往夜行者胸前刺去。夜行者哭丧棒一兜,正正迎上了明瑶的匕首,只听叮的一声脆响,明瑶连人带匕首被他逼得倒飞,他自是力大,腕上用力,哭丧棒应力一抖,又扫向卑弥呼的小腹。那灭寂见得明瑶远远不是夜行者的敌手,高喝了一声,禅杖一点,攻他后背。日行者从旁观看,并不着急上前迎战,见得兄弟背后遇袭,出声提醒道:“二弟,小心了。”夜行者哈哈笑道:“知道啦,大哥!”说话间,哭丧棒回撤,在腰间一转,又去攻那灭寂。灭寂晓得他内力深厚,自然不敢与之对拼内力,禅杖不由得一偏,已是落了空。那明瑶倒也伶俐,危势刚解、见得夜行者攻打灭寂,自己便趁势而上,双手不停的交换匕首,或点、或刺、或削、或砍,犹如那铁树枝张,攻势甚是凌厉诡秘。
乱尘虽是得了那一卷《太平要术》,可连日来只顾赶路,哪曾有得闲暇将书中的武学细细瞧看?再者,那风卷之中多为天下武学的总纲,只是在书末有一十八页简稿,对应那十八般兵器,各录了一门绝学,但却是精深无比,乱尘一时半刻又岂能轻易学会?眼下灭寂明瑶二人合斗那夜行者,乱尘虽是看不明白他们招式之间的名堂,但见得他们二人招式并不连贯,似是东凑一招、西凑一式,瞧起来虽是凌厉无比,但实际上花哨与破绽也是不少,再加上他们二人的招式皆偏于阴狠歹毒,与自己先前所见的刘关张三人所使的名门招法殊不相同,自然便没有他们那般实打实的功效了。
三了翻翻滚滚斗了数合,那夜行者虽然力大兵长,招式技巧、临敌经验也均是胜出,但明瑶灭寂这一老一少、一长一短,配合又是默契,倒也被他们斗了个不败不胜。夜行者性子急躁,见得久战不胜,不免躁狂,喝道:“两个狗东西,这么多年没见,竟是从汉人手里学了这么多花巧!”明瑶兀自冷笑,手中的匕首只是刷刷刷的急刺,也不答话。另一边,灭寂禅杖猛地一扫,夜行者前后受敌,哭丧棒在胸前连舞,逼开了明瑶,右腿反脚一踢,将灭寂的禅杖应付了。却不料灭寂这一杖却是虚招,禅杖脱手之后,双手顺势成掌,拍向夜行者后脑。眼看夜行者便要被他伤了,那日行者怎可继续安然观看?但听他喝道:“有这等的便宜事?”灭寂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得日行者白影一纵、手臂一长,已是抓出了自己的双掌,他掌中贯力,只听得喀喀两响,将灭寂的双腕给齐齐折了。
灭寂吃痛,仍是不肯罢休,竟是张嘴往那夜行者的后颈咬去,日行者早已出手,又岂能容他伤人?左手反爪一提,托住了灭寂下颚,腕力稍稍一转,已是将灭寂的下颚给卸得脱了。他生怕灭寂再是不退,右手化掌为指,连点了灭寂数处大穴。灭寂经脉穴道被制,哪里还能再战?踉跄着跌了两步,便摔倒在地上。
那夜行者没了背后的压力,对付明瑶自然是得心应手,哭丧棒兜兜急转,引得破空声大起,响声猛恶至极。那明瑶自知不敌,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一桩坏主意——她见得乱尘、张宁二人立在墙角观战,心想这少年内力不俗,想来武功也是高超非常,我不若借了他的力。于是,她边战边退,不多时已是将那夜行者引至张宁身前。她这主意当真歹毒,那夜行者脑袋又是一根筋,不晓得她这移祸他人的坏心眼,只是哇哇乱叫着,无头无脑的将哭丧棒打将下来。明瑶见夜行者已然上钩,手臂一缩,匕首已是短了三分,那夜行者果然中计,哭丧棒再挺,裹着劲风,点向明瑶额头。明瑶见得哭丧棒打至,却不挥刃格挡,身子一侧,竟是将棒尖引向了张宁的心口。
这变故陡然而生,那日行者自是不肯兄弟误伤他人,连忙将自己的手中的哭丧棒挑出,想将夜行者的钢棒击的偏了,可那明瑶逮住了这般良机、怎肯容它飞逝?双手一展,左手为掌、右手执刃,将日夜行者二人的哭丧棒俱是往前一引。日夜行者的膂力本就甚大,她这么一引,点往张宁胸口的哭丧棒劲力更为刚强。那张宁只不过随着张角学了一些皮毛武学,数月前更是被张角不经意间化尽了内力,眼下纵是想避,也是避不得了。
就此危及之时,众人只见得一道白影闪在张宁面前,尚未看得清那人面目,已是双掌顶住了日夜行者的哭丧棒。他兄弟二人的哭丧棒乃是熟铜所制,本就甚重,内力贯处、使将起来,实不啻于那锐头的尖枪。可来人却偏偏是这么的了得,竟是一张以肉掌硬生生的挡住了!
日夜行者只觉棒尖受制,抬眼看到的正是那个英冠少年站在自己面前,只道是见了鬼了——须知乱尘这么多年的道家典籍读将下来,体中的内力早已精深,又得了那张角毕生的功力相赠,这日初时为免得多生事端,故意隐瞒自身了武功,自是做到了功力内敛、朴实无华。而他二人自进船舱起便盯着灭寂、明瑶,并未将他细看,均为以乱尘张宁只是寻常人家,是以对他们二人并未过于多心。可现在乱尘活生生的站在他们面前,他们怎能不惊?更惊的是,那一对熟铜所制的哭丧棒受了乱尘掌力所阻,竟均是裂开了数条长至棒尾的络纹来。兄弟二人正惊奇之间,听得乱尘大喝道:“去!”一股沛然无比的巨力自哭丧棒上袭来,手腕骤然一阵剧痛。二人当即借力反退,可乱尘掌力实在是厉害的紧了,只听得砰砰两声,他二人已被乱尘的反震之力深深的嵌在那船体中。那哭丧棒没了主人,当即落在地上,但听得叮叮当当的数声脆响,两条上好的熟铜棒,已是碎了一地。
莫说是日夜行者这兄弟俩,便是灭寂明瑶眼见,也是惊的瞠目结舌。皆道是真人不露相,这少年武功之高,闻所未闻,直如天人。又怎知乱尘所长者不过是内力深厚,于攻敌招式却是稀疏寻常,方才那一击只是情急使出、又是所为救人,自然收了奇效。若那日夜行者不是心中胆寒,再以东瀛古怪的招数相攻,乱尘定然不是敌手。眼下乱尘见一击得手,也不敢追击,剑眉倒竖,盯着夜行者,故意吓他,一字一句地道:“你二人辱我师妹,当有此果!”
日行者早已为乱尘不可思议的内力所慑,哪里还敢再斗?勉力将兄弟自墙上扶出,这才说道:“少侠神技,在下方才手脚失当,还望少侠大量。”他正说话间,那明瑶已是趁机扑上前去,匕首银光闪闪,直是削他二人喉咙。乱尘有意调停,怎肯明瑶伤人?他自己也是奇怪,脑中方是有了这般想法,身子已是电趋而动,霎时间已是欺至明瑶身前,右手一搭、攀上了明瑶手腕,再是轻轻一折,明瑶手中的匕首应力而脱,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众人皆是惊叹于乱尘神鬼莫测的武功,一时间整个船舱鸦然无声。良久之后,乱尘对日夜行者二人缓缓说道:“你们且是走罢。”那日行者长声一叹,说道:“无怪小公主敢再赴故国争位,原来是得了您这样的少年大高手相助。我们兄弟俩有眼不识泰山,失敬了!”那夜行者一辈子从未服过他人,今儿个也甚觉挫败,生平第一次对人生出了尊敬,说道:“请问少侠高姓大名,刚才破我兄弟二人的不知是何神功?”
“我这只是区区末枝武学,”乱尘摇头一笑,提及师门,腰板立的挺直,满脸的傲色,说道:“师尊左慈才是天人化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