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尘飘然上山,原是为寻得了那太史慈的尸身,虽说人死不能复生,但故人西去,总不能让其曝于荒野,任那风寒虫蚁侵蚀罢?昔年雪夜凉亭中这太史慈“仗义相助”,误以为执明神君出手欲伤得自己,与玄武执明、白虎监兵两位神君起了唐突,他彼时早有了报答之意,只苦于人海苍茫、因缘难求,便淡了痴寻的念头,只愿顺应来时,报恩也好、还情也罢,与他把酒大醉、剑舞高歌,总不失一场侠义之交。其实太史慈雪夜出手,不过是习武辈的侠义举,连他本人也未想过他日还恩,但乱尘为人向来承恩念旧,当年缘梦园中寞影提及此人时他便牢记在心,今日得以再遇,原以为人生稀疏、天命昭昭,终是轮到自己来还他旧日的一番恩情来了。不然以他与人无忤的性子,又怎会在神亭岭下趋阻了周瑜等一十二将大半日?
眼下乱尘已在岭间找寻了多时,但见得树木丛生、野草蔓藤,这神亭岭虽不是什么高山峻岭,但越往山顶走,草木越密,山路也渐是崎岖,再往上去,便已是树草花藤连密成一片苍绿,已是无路可走了。乱尘在岭间兜兜转转,始终寻不见太史慈的踪影,正懊恼间,却听得水声淙淙,烤酒与熟肉的香味依稀可闻。他虽是好酒,但现在故人的尸首都未寻着,又哪里有心情放饮大醉?只是心道:“既有酒肉的香味,想来便是有人在溪边用饭,只是这神亭岭地处郊外、乡民本就少至,我在山间已是盘旋了一个时辰,想来更是到了后山荒僻之地,这人如此格调,当是隐居于此的高人前辈……是了,他既在此间常住,我不妨向他打听下太史兄弟的下落,便是他不知其何,但久居在神亭岭内、总会知道些常人难寻难见的荒僻处罢?说不定太史兄弟被那孙策给失手打落了崖间,故而我才寻不到……”照情理来讲,这孙策既是杀了太史慈,乱尘如要报恩,便当在山脚下取了孙策的性命,可便是那一掌间、他瞧清了孙策豁达如海的眼神,这样的人,又岂是轻易伤人的害命凶徒?正是如此,他那一掌终究是半途而回。现在太史慈连尸首都寻不着,他本该更为迁怒孙策才是,可他怎么也是恨不起来,所谓相由心生,这孙策外峻内和、威严与侠气并重,如那春露秋霜,乃是与大哥曹操、师哥吕布一般的豪杰人物,他心存亲近,又如何叫他心生怨念?这其间的瓜葛并不如何纠缠,他只是当局自迷,倒不足为外人道了。
乱尘便这么一边埋怨、一边伤怀,往那香气来处寻去。不多时,他已连转过了三个山坳,但见得山谷豁然洞开,现出一片转圜不过十丈大小的平地,一条小溪自山涧间缓缓淌过,将平地斜斜的一分为二,那溪水清澈,阳光细撒而下,映得乱尘眼中、身上尽是细碎和煦的银光。如此深藏在山中的洞天美景,乱尘先是一惊,旋即便是一愣,坐在溪边背对着自己大口喝酒吃肉的那人怎么衣着肤色与太史慈一模一样?溪边那人听到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也不及将手间酒肉放下,稍稍转身来看乱尘。他这一转,双方均是大吃一惊——那人颧高骨宽、浓眉大耳,一副曲阜豪士的模样,不正是那太史慈么?
而乱尘本就生的英风俊颜,这些年来参悟天地大理、又久经情爱风霜,似仙逸之辈又不失人间尘气,世间仅见,人若见之、自当终生难忘,太史慈彼时在雪夜中便已暗赞他为天人,只道天地化生、竟生出这么个完美无缺的翩翩公子来了。他当夜出手被执明所阻,自然受了执明、监兵二人的聆训,在武学修为上得了不少益处,更是粗略了解了乱尘的身世来去。而乱尘神游缘梦园时便是他守护在侧,直至后来相遇赵云、依执明所传之命,将乱尘交与了赵云,这才孤身南下、投了江左刘繇,转眼间已有了三年光景。这三年中,他多听世人谈论乱尘的豪情轶事,其中犹以乱尘战虎牢、闯郿坞、死凤仪这三桩最为酣畅,虽有世间好事人的添油加醋、难免有些玄乎夸大,但要众口烁金容易、要天下众生全然夸赞一个人却是千难万难,乱尘这番的快意江湖,太史慈由衷的佩服之余,又好生的羡慕。而他明明身藏武艺胆识,却因一个名士的妄言不受主公刘繇的器重,只做了一个侦遣小官,困守于江东,不知不觉间,连腰腹间都生出了赘肉,此等失志,又教他如何不气馁?
他二人故交再见,原先又互以为对方已死,此间“死而复生”,自是大喜,那太史慈也不及拍去了身上的尘土肉屑,大喇喇的起身来迎乱尘,还未等乱尘说话,已是环手将乱尘抱住,更是大笑道:“先生,咱们可算再见啦!”乱尘习那天书道术益久,这小半年来又是风雨独行,性子已然寡淡,那物喜人欢的念头在脑中稍一流转,旋即便被他潜意识中的无常道心给压了浅去。乱尘微微一笑,原是想挣脱开来,也不与那太史慈分说,就此离了去。可现在被那太史慈紧紧环在手中,而左右两手又是提着酒葫芦、攥着烤肉,酒肉的香气与重逢的欢喜搅杂在一处,竟是唤起了他的趣志,便目中含笑,说道:“兄弟莫要抱啦,你这美酒香肉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可馋死我啦。”
那太史慈是个粗犷的汉子,大声笑道:“俺这粗酒劣肉,居然也能勾得先生的馋虫,哈哈,俺太史子义脸上可是大大的有光啦!”说笑间,太史慈已是松开手来,拉着乱尘在溪边坐了,又将自己吃的野兔撕下一大只后腿来,与酒葫芦一股脑的塞在乱尘手中。他久处行伍军帐中,又是江湖间的豪快汉子,自然不顾得这酒肉上还沾着他的口水唾沫,但乱尘向来不喜为那尘世间的俗礼所羁,又怎会嫌他粗鄙?当下也不推辞,二人吃着这太史慈现打现烤的野兔肉,就着葫芦嘴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酒,酒肉下肚,二人更是舒畅,话语更是多了起来,只听那太史慈道:“先生,自上次雪夜一见,已快三年啦!这三年里先生侠义天下传,俺既是欢喜又是羡慕。后来又听说先生在凤仪台上力毙董卓,害的自己也是死了……呸呸呸,都是那些江湖师爷乱嚼舌根子!先生武功奇高,董卓的西凉军便是再多个数倍,先生也可来去自如,又怎会折了性命?先生,快与俺说说,当日的酣畅情景,也让俺太史子义也体会得一把英雄的潇洒!”乱尘不知他仕途抑郁已久,只是听他提及凤仪一事,心中骤然一紧,去年凤仪台上师姐的红妆泪目尽数涌上心来,悠悠道:“时过境已迁,万事无淹留,还提他做什么?”随即一声长叹,连那入喉的美酒都觉得苦若牛胆。
乱尘钟心于师姐貂蝉、终日为情爱所伤,天下人皆是知晓,那太史慈怎会不知?他见自己引得乱尘伤心,心中不住的暗责,想找些安慰的话来,可他武功虽高、却全然不似乱尘、周瑜这般的儒雅风士,楞了好半天,却只能挠头抓耳干着急。他只见得乱尘手中的兔肉只剩得骨架,不由得说道:“啊呀,已是没肉了!先生你且稍等,俺再给你捉一只肥的来!”也不待乱尘说话,身子跃起,待要下山再去寻只野兔,乱尘体察他的心意,伸手将他轻轻拉住,勉强笑道:“太史兄弟,你我二人把酒言欢,即是尽兴,何必中途离场,断了意趣?想来人生长久,意趣一断,便再是如何续上,也没有先前的顺畅自然了。”太史慈稍是一愣,已是明白了乱尘睹物伤情的心思,他没有乱尘诗书气华的底子,想了好久都想不出雅趣的解闷话来,只得重坐回溪边,尴尬的望着涧间小溪,但见得水清见底,偶有一两条鱼儿在澄沙玑贝中一穿而过,他心中瞬间便有了计较。
乱尘原是与太史慈同坐水边,正怔怔望着清水明溪想着心事,却觉得一股戾气陡然而起,还以为是来了追杀太史慈的强敌,连忙回过神来,掌中更是潜运内力。可他见得太史慈的模样,掌力全然一懈,心中的伤感反是被好奇心压了下去——习武之人欲要出手必然是先有意、后有形,那太史慈虽仍是盘腿坐在溪边,双掌也未箕张,只是一双浓眉紧拧、眼睛紧盯着水面,眼见着一条九寸来的鲤鱼从上游窜了过来,那鲤鱼游的甚快,转眼间便要从二人身前溜了,那太史慈却仍是端坐不动,待得鱼儿顺水下了坡,正是撅尾的瞬间,太史慈陡然伸出食中两指,如电光、似耀星,入水却又毫无声息,直喇喇的戳穿了那鲤鱼的尾部,他见已是捉着了鱼儿,口中喝道:“起”,那鲤鱼应声从溪水中拔起,往地上一甩,却是一动都不动了。太史慈这一手抓鱼当真是行云流水、润物无声,乱尘瞧得仔细,太史慈这捉鱼的手法乃是一桩及其高明的擒拿手技——常人空手抓鱼,乃是机先计算与准备、待鱼儿将至为至之时捉了,乃是守株待兔之道;可这太史慈却是一反常理,以静制动、以守代攻,却是后发制敌而先至的路子。而且他双指出入水中却能全然无声,乃是内力与那溪水同融、起落之间没了高低顺差的妙诣。乱尘虽是在雪夜中见过他出手,但彼时自己武功尚未大成,只觉得他武功霸道,乃是走的刚猛一路的外门功夫,可今日这太史慈出手,却全然是道家冲虚应物、因时为业的修为。乱尘心道:“我若未得天书,只在常山上修习,便是左慈师傅肯教我武功,到今日的年纪也没太史兄弟这般的娴熟融通。徒弟尚且如此,师傅自然更是非凡。是了,寞影曾是说过,这位太史兄弟的授业恩师乃是那于吉道人,他是为天下五奇之首,想来英才自古险峻,这五位先生能称雄江湖数十年,自然是尘世翘楚了。也不知这位于吉道人的修为与我师傅相比,哪位高得一些?”
他只想了一阵,便已笑出声来,那太史慈正忙于剐鳞去腑,见得乱尘微笑,不由红了脸,说道:“先生精擅天下武功,俺这捉鱼的手法确实粗糙了些,让先生见笑了。”乱尘见他误会了,说道:“兄弟这一手擒拿手法乃是奇门妙技,我见都未是见过,又怎敢相笑?我笑的是自己,我修习道门心法,本该不染物性、不为物累,却因兄弟捕鱼一事起了争胜之心,如此的劣心却无端得了世间的美名,也算是物不尽其实、身心皆是虚无了。”那太史慈将鱼在溪水中细细洗了,架在火上烤,大瞪着眼睛笑道:“先生与俺都是少年人,怎么说起话来却和俺师傅一般?哈哈,俺师傅都七十多了,难道先生也是驻颜有方,看起来是个二十岁的少年、实际上却是个老头子了?”他说的有趣,二人皆是大笑。
不一会儿,那鱼儿已是烤的熟了,而葫芦中的美酒中还有大半,二人边吃边谈,乱尘心头渐热,又觉得这太史慈豁达率性,与自己似是已结识多年的亲友一般,便在太史慈的好奇追问下,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与他简略的说了,那太史慈虽也听旁人讲过不少乱尘的事迹,但众口纷纭、向来偏颇不实,怎及得当事人这般不偏不倚的娓娓道来?乱尘虽是说的平淡,但太史慈却听得波澜壮阔——想来人生一世,有如浮萍,多少人无名而生、平淡而死,乱尘这短短三年,却历经了人世间的争闯战杀、悲欢离合,他太史慈有心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怎得不是艳羡若狂?待得乱尘说至今日在山下与周瑜等人一战,太史慈重重一拍大腿,道:“俺太史慈何德何能,竟受了先生这般的大恩情?”他不由分说,身子一伏,已是向乱尘磕了一个响头,乱尘虽是喜欢他这般的随性自在,却是不敢受他的大礼,忙是侧在一边,教他拜了了一个空。那太史慈还要再拜,却被乱尘伸手托住了额头,但听乱尘笑道:“兄弟,你我之缘,可谓天地渊薮、冥冥自有恩主,你便是要谢,方才那一拜已是拜了老天爷,你若再是拜下去,岂不成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我与你虽是相见甚欢,但毕竟都不好那龙阳之美,这拜来拜去的‘妙事’,还是留给断袖君子们赏玩罢。”
乱尘说的极是风趣,太史慈噗嗤一声,连鼻涕都笑了出来,他自觉尴尬,往溪水里一滚,洗净了脸上的口水鼻涕才爬上岸来,这头自然也是磕不下去了。江南春日湿寒,乱尘手指着太史慈湿衣,教他将外甲脱了,放火边烤烤,那太史慈嘿嘿笑道:“俺是个粗人,粗人自然有粗办法,先生,俺与你变个小把戏,你且往后坐些。”乱尘心想练武之人烘烤湿衣,无非是以丹田里的内力鼓荡真气,以那纯阳热气泄出体外,好成那日光灼晒的功效,昔年那张宁因修习天书极阴之法、故而背道而驰,汇湿为水、以水结冰,虽也神奇,但无非亦是从内力上做文章。但这太史慈双目却直直盯着篝火,双手虽是凝在腰间,却全无聚气之相,不由得好奇丛生,往后挪了些,笑道:“兄弟,我已坐得远了,你有什么神技,快快显出来罢!”太史慈嘿嘿笑道:“先生,你可看好啦!”说话间,他双手已是伸往了燃烧正旺的篝火里,乱尘惊奇之余,更是心想:“原来是在这火上做玄通。是了,昔年我在海船上听那难升米讲解天下武学,便曾听说在滇南之地有蛮族高手创出了一桩‘东巴火风水’的奇门武学,这桩武学难升米虽未细讲,但江湖传闻其‘见火是火、见风是风、见水是水’,以火风水为‘天父、天母、天舅’,既为骨肉至亲,便可引至亲之力为己用,与咱们中原武林所使的内力之道颇是迥异。这蛮门中的高人,可虹吸火风水三相之力,引火烧山、操风掠地、趋水泄野,却全然不伤自身,好生厉害的紧。自我入世以来,虽是对敌过天涯海角的人物,但从未见过有人会这般奇技。太史兄弟虽是汉人,但可能少年时去过那洱海滇南,他天资聪颖,因缘际会下便学了这般奇门妙技。呵呵,今日我倒是颇有眼缘,见识到这桩神功的真面目来了。”
乱尘心中欢喜,口中便赞道:“好一桩‘东巴火风水’神功!”那太史慈正会神于火中的双手,未是听清他说的什么,彼时他双手入得火中已久,烈火贴在他双手间熊熊燃烧,可双手却是红润如常、全无半点烧伤的迹象,热气从双手毛孔间蒸腾而起,发出呲呲的声响,更是引得火头更盛,连那火焰都由紫转青、再由青转白,乱尘离他丈余,都觉得那白焰悍热、甚是灼人。太史慈见篝火已成白焰,这才一声大喝,左手猛然虚空一抓,竟似个大袋子般将那团白焰兜进爪内,乱尘瞧得仔细,只见那火焰越来越小、而焰光越来越亮,心中佩服这桩法子奇妙的同时,又是暗思:我原先见太史兄弟丹田无气,还以为这是外门功夫,眼下看来,这万变不离其宗,水风火三相均不出天地内力的循环之道。只是太史兄弟内力不够精足,不能双手同时施为,若是我猜的不错,他下一步便要右手再施,好引这烈火烧他全身,以烘那水汽。呵,这桩神功,妙就妙在烈火烧身而不伤人,这乾坤造物,果然玄妙,我自诩通揽天下武学,今日来看,不过是井中观天的蛙儿,惭愧、惭愧!
乱尘正思忖间,听得太史慈爆喝道:“收!”,那白焰陡然一闪,已是消失不见。如此一来,可是大出乱尘的意料——他太史慈身上的衣服仍是湿透透的,怎的就收气了?好奇之下,他拿眼细看太史慈左手,这才发现太史慈裸露在外的左臂有如灼灼白蜡,肌肤间的血管筋肉根根暴起,人体本身的血液与血管中的白光搅成一处,似那滚锅中的开水一般沸腾。如此气血翻腾的景象,已似是那练功走火入魔一般,可那太史慈却是面色红润如常、目中精光爆射,全然没有坠入魔道的迹象。乱尘惊讷之余,对这桩奇门功法更为佩服,双目紧随太史慈血管中的热气而走。只见得那热气在血管内由原先的四下奔腾,逐渐聚拢成两条主线,热气便顺着这两条主线往上逆行,一路由少商穴而始,经鱼际、太渊、经渠、列缺、孔最、尺泽、侠白这七处穴道,终至胸前云门、中府二穴;一路则是由少泽穴为起,经前谷、后溪、腕骨、阳谷、养老、支正、小海七穴上冲,在肩胛处的肩贞、臑俞、天宗,秉风、曲垣、肩外俞、肩中俞七穴上兜然一转,升至那面部的天窗、天容、颧髎、听宫的四处穴道。乱尘周身的奇经八脉早已打通,故而只消这么一见,便瞧出热气所走的这两条线路分别是那手太阴肺经、手太阳小肠经两路筋脉。想来习武之人会神练气,兑和乾坤、调引内力乃是常事,但向来拳掌也好、刀剑也罢,无论阴寒阳热、还是阴阳并用,皆是由内蓄而外发,从未有这太史慈这般引外界介物而入身体的;至于他这般逆行筋脉气血,却多是魔道之术,往往夺人生命于瞬时之间,便是练成,也是性情大变、堕为阴狠凶戾的狗狼辈,而这太史慈始终是神色端正、没有半分旁门左道的邪气,自然又是奇上加奇了。
转眼间,那被太史慈吸进体内的热气已汇至顶门,乱尘见他身上衣物仍是未干,便以为这股热气又要顺势而下,在体内运行数个周天,却不料那太史慈终究修为不足,热气往上一窜,已至了他口中,他张口一吐,热气喷发而出,那热气一遇篝火、即刻大燃,只是焰色却不是初进得体内时的耀白、而是那红色黯淡的冷光。饶是如此,这引火、运气、烘衣、吐火的场面,却是热闹炫目的紧,让乱尘开了极大的眼界。其后太史慈右爪虚抓,如方才左手一般光景,热气经由两脉并举、再从口中吐出,经由了三个来回,上身衣服已是烘干了。那太史慈运气了这么好久,早已累了,一跤坐倒在地上,吁了好一口长气才缓过神来,但见得乱尘目中带笑,将酒葫芦递了过来,他喝了两口酒后,听得乱尘笑道:“太史兄弟这桩真气逆行的功法竟能借用烈火的热气而不伤身体,颇有引天地阴阳为己用的妙处,了不起、了不起!可是这桩大戏才唱了上半本,怎么就收场了呢?”太史慈先是一愣,又顺着乱尘的目光瞧向自己下身,但见得清水从脚踝间缓缓渗出,两只裤腿更是湿漉漉的,这才明白了过来,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竟是连喝酒都喝的呛了,他咳了一阵,大笑道:“难得先生这么有雅趣,又舍得看俺这般不入流的把戏,那俺怎么也得演完啦!”他双手作势又是举起,可方摆了个姿势,脸上却露出了难色,乱尘不明所以,问道:“怎么啦?”
太史慈拿手挠了挠头,颇是尴尬的说道:“俺方才上身烘烤不谈美观,但好歹不算失礼……只是这下身烤衣却是无趣无礼的紧了,非但引火时不伦不类,便是放……放气的时候,怕是要大大的唐突了先生……先生乃是明月清风一般的风流人物,俺若那么做了,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责骂?不成,不成。”他素来生趣,突然这般的一本正经,乱尘听的云里雾里,心想无外乎是那火气接引之法不甚美观,他生性潇洒随意、本就不是拘泥礼节的人物,又怎会记挂太史慈体态的妍丑?此刻被太史慈这么一撩,反是勾起了他的闲趣,于是笑道:“自古朋友相处,便当快活自在。兄弟方才那般功夫,可好玩的紧了,我开心尚且来不及,又怎会嫌你失礼?”他见太史慈仍是面带难色,竟不顾得自己大宗师、大高手的身份,伸手虚空一抓,将那酒葫芦自太史慈手中擒了过来,佯意责怪道:“看来你我之交,只限于君子礼法,这般酒肉相醉的登徒事,你可是看不起呢!”太史慈年岁尚轻,又是个实诚人,连连的摆手解释道:“不、不、不,先生可是大大的误会了!”乱尘瞧着他的憨样,终是憋不住笑,说道:“既是如此,那兄弟快请罢!”
乱尘说笑间眉目生辉、襟带徐飞,端然是世外仙君一般的模样,那太史慈越瞧越是羡慕与敬重,实在不愿在他这样的佳公子面前出了丑来,但现在乱尘执意要自己施为,他又怎能拂了乱尘雅趣?只得愣着头皮,拱手道一句:“那俺就得罪先生啦!”乱尘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笑笑。太史慈酝酿了一阵,双手又往篝火中插去,乱尘心中思道:“此前太史兄弟引火烘干上衣,须得由上肢施为;可现在乃是下肢行气去湿,按得太史兄弟方才那般的方法,不应该是脱了鞋袜,从双脚间取火,然后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太阴脾经两道脉络逆行上冲,最终汇至丹田,然后泄出体外,可现在太史兄弟为何还是用那双手?难道是这桩奇功的玄门只在那双掌间,一切外引之物皆得由此入内,如若不然,便会伤及自身?还有,那丹田乃是聚气之所,习武之人唯恐真气外泄,太史兄弟若是由此处喷火而出,会不会伤了精血根源?……罢了,罢了,太史兄弟这桩神功奇而又奇,我见识又是浅薄,怎能晓得这其中的玄奥,我且安心坐了,看他如何使罢。”
他思考的当儿,太史慈已是立身在地、将烈火抄在手中,那篝火由紫转青、再由青转白,终成那灼灼白焰,一如方才,不过这一次他却是双手并握,将那白焰悬在腹脐前。乱尘看到此处,才猛然明白了过来:“哎呀,这肚脐眼虽是神阙命蒂,但乃是人体肠胃搅扰之所,多有藏污纳垢,常人掩之丑之尚且不及,又怎会在这肚脐眼上做文章?难怪太史兄弟不好意思,原来是他是要从这里引气!”果不其然,太史慈双手往内一压,那白焰顺势一撞,已由那肚脐眼挤进腹内,热气一入他体中,旋即分为四道,左右各是两道,分走那足太阳膀胱经、足太阴脾经两脉诸穴。太史慈虽未解下衣裤,但见外裤上热气蒸腾,四道白线有如飞烟,不过盏茶工夫,四股热气已是到了双腿足下至阴、隐白四穴。乱尘看到此处又是诧然,正想他如何不脱鞋袜而教那热气外泄,却见得白焰一转,却是转到身后去了,不及乱尘反应过来,只听得噗噗两声脆响,太史慈身后红光一现,竟将地上的绿草烤的焦了。乱尘见得太史慈满脸羞得通红,这才明白过来,不由得拊掌哈哈大笑——原来太史慈这下身的引火行气之法,乃是由那肚脐进、肛门出,这两处皆是污垢之所,难怪先前他那般的扭捏。太史慈早已晓得自己这般做法定然要引得乱尘笑话,只好红着脸说道:“俺就说了这桩把戏难看的紧,先生非要看,现在唐突了先生,教俺往后如何见人呐?”乱尘体会他的心意,只笑了一阵,便出言安慰他道:“想来创出这门神功的前辈乃是蛮门夷人,他们生性随意、不似咱们汉人这般的讲究气正人端,这运功的法门千奇百怪也没什么要紧。何况天下武学,无论正法旁邪,皆以制人御敌为目的,只不过正道之人求捷径而不失礼法、魔邪之辈寻偏门却罔顾宗义,所谓武学无正邪高下,只是由用者自定自清。兄弟你当下趋火烤衣,乃是造福自身、未曾伤世伤人……呵呵,人世行走,但求物人无碍,你这一桩奇功展示,既为自己取了暖,又开了我的眼界,乃是福己福人,我谢你都是不及,怎会怪你?”
太史慈虽是师从名家,也曾听得师傅于吉讲述天地间的大道奥理,但他只耽停于武功技巧、并未能深究武学其后的根基妙诣,再加上他阅历尚浅、比不得乱尘这般历经沧桑、心智通达,自然不明白乱尘这番劝慰话言中的深意,只是觉得乱尘这么一说,那尴尬感倒是消了些,满怀歉意的说道:“先生见识广,文采又高,无论什么话说出口来,都是漂亮的很。不过说来说去,今儿个都怪俺鲁莽,难得先生瞧得起俺,这才与俺喝酒吃肉,俺只顾着逗先生开心,这才现了这把糟手艺。先生武功独步天下,俺今儿个在先生面前炫耀,可真是丢脸丢的很了……啊,要是师傅知道了,定要怪我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了。”说到此处,他又是着急起来,仿佛他的恩师已到了此处、正在严厉的训斥他,乱尘见得如此情景,越是觉得他本真淳朴,乃是这滚滚红尘间难得的率性汉子,愈瞧愈是欢喜,便走上前来,伸手轻按在他肩上,柔声劝道:“好啦,你这般功夫乃是奇门妙招,不循常理、不守成规,颇有独到之处,所谓高徒出自名师,传你功夫的自然是位得道的高人,你这般的真性情,正是暗合了他武功的真意。他若是知道你能将这般内功活学活用,骂你是必定的不会的,说不定还要夸上你两句呢。”
太史慈听得两眼陡然一亮,笑道:“哈,先生这般说了,想来也是不错。俺师傅他老人家教我武艺时便说过,‘万事因缘、为而不争’,俺当时只觉得师傅所教的武功神奇,净是顾着钻研招式技巧,却没花时间来好好研究这其中的道理。等到现在年岁大了些,方是懂了些师傅收俺为徒时的本意。先生,师傅说俺‘口拙性实’,若非遇到大贵人,这辈子都难有什么大成就,所以要俺这辈子都要‘全性葆真,不以物累形’,好在这乱世间安身立命。呵呵,俺今日偶遇了先生这样的大贵人,又能与您做成了好朋友,想来是俺到了‘为物所累’的时候啦!”乱尘亦是笑道:“我曹乱尘乃是个浪荡的穷酸小子,眼下连吃的喝的都是讨自你的,真真是‘既不富也不贵’,又岂能是你的‘贵人’?兄弟你是我的贵人还差不多。”他说的本是风趣,说话间双手又是学着太史慈那般夸张无比的比划,那太史慈一着急,更是拿双手乱划,二人这么一闹,皆是哈哈大笑起来。
想来乱尘漂泊尘世已久,被那情爱所累,何曾有过这般的畅快舒怀?可这太史慈热情似火,竟在潜移默化间影响了乱尘,教他淡化了心间的情愁,竟偷得了这半日的闲情。此刻春日已是西斜,江南水气湿润,夕阳似那金轮,撒得满天满地都是霞光,二人并排坐在溪边,燃着篝火、吃着烤鱼、喝着美酒,春风乍暖还寒,将酒香、鱼香与漫山四野的芳草香气尽搅在一处,教人好生的惬意。乱尘喝过一口美酒,说道:“太史兄弟,你这师傅倒也有趣的紧,他知道你的脾性,故而因材施教,传了你这般接引阴阳水火的神功。有所谓‘万物自天成,盗者本无心,光阴若逆旅,生死不及情’,这夷人的奇门功法说来真是妙巧,竟与咱们道家无为自成的心法如此吻合。呵呵,想来乾坤万物,形象虽是万千,但定理终是如一,岂有不能合辙的道理?我先前尚有汉夷两分的妄念,可真是落入世俗的窠臼了。”太史慈笑道:“先生莫要掉书袋啦!再说下去,俺还以为是在和师傅一起喝酒呢。”乱尘故意一本正经的说道:“那有什么不好,还省的你万水千山的跑到滇南去,你可要好好的谢我这个‘师傅’才是。”他这般故作正经,颇有几分严师的模样,把太史慈笑得前仰后翻,好一阵才捂着肚子,搡了乱尘一把,道:“先生是先生,师傅是师傅,你可莫要占俺的便宜。”乱尘将头似个教书先生般摇着,笑道:“岂敢,岂敢。”
二人笑了一阵,太史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先生,你是不是在滇南见过我家师傅?师傅他老人家可还安好?”乱尘道:“我自长安城南下,到了荆襄地带,再沿着长江往东行,到得这神亭岭,路途不过数千里,却也走了小半年,又怎会翻山越岭,去了西南边陲之地?况且我不通夷语,纵是见得了你家师傅,也不知如何请教啊。”太史慈奇道:“先生一会儿‘夷人’、一会儿‘夷语’的,与我师傅有什么干系?先生,莫要与俺打哑谜了,是不是先生这一路上听得俺师傅在滇南夷人处施符治病,所以与俺来开玩笑了。”乱尘道:“你的授业恩师于老前辈乃是我道高人,符箓丹水、济人布道乃是常事;不过你那夷人师傅也会扶乩画符、鞭笞百鬼,倒也是巧的很了,”太史慈越听越糊涂,说道:“什么夷人师傅?俺太史慈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师傅啊,先生可是弄错了?”乱尘讶道:“那你的‘东巴火风水’神功是哪位高人传你的?”太史慈眉目已拧成一团,道:“先生可是喝醉酒了,什么‘东巴火风水’神功,俺听都没听过。”乱尘追问道:“那你方才引火烘身的是什么功法?”太史慈道:“师傅传我的内功啊!俺太史慈是个笨人,师傅传我的道家内功练了十余年,才勉强学了个三成,便是这三成都囫囵未化,我本家功夫都没学到家,还能有其他什么功法?”乱尘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太史慈用的仍是道家内功心法,只不过道家各流各派、俱有秘辛,虽说是大道同归,但修炼的方法却是千奇百怪,故而有了功力高下、悟道先后之分,想到此处,乱尘心中叹道:“还是我自个儿见识短了,总以为通读天书、又细研了多年,于天下武学已多少有了些了解,看来还差的太远了。”
太史慈见乱尘沉思不言,以为他不信自己,急忙解释道:“先生,师傅当年授艺时传了我一门内功心法,叫做‘混元一气功’,他说这门内功乃是列子祖师所遗,瀚海无涯、精深无比,俺要全部学会,须得苦练三十年,至于融汇贯通,可能终一世而不能。说来惭愧,这‘混元一气功’要心与意混、意与气混、气与力混,俺练了十多年,才勉强通了手足太阳、太阴四脉,至于其他的少阳、少阴、阳明、厥阴八脉却是连门径都未进得,故而刚开那烘烤衣服的法子难为情的紧,说是武功都不算数,只能算是把戏。”太史慈言语解释间,乱尘脑中思绪飞转,已是明白了这其中的妙诣,心道:“于老前辈贵为天下五奇之首,引领一代武林,果神人也!依太史兄弟所言,这混元一气功以道为本,体合于心、心聚于神、神混于气、气归于无,混阴阳之力、成混沌之初气,修身也好、论武也罢,自然是摧枯拉朽、无物不达。哈哈,这功夫于寻常的奇经八脉通达方法之外另辟了一条蹊径,本是极高深晦涩的功夫,倒是太史兄弟有趣的紧,十二正经只通了四道,便可想出这般有意思的用途……咦,我既已通了周身血脉,何不助他将这其余的八道正经给通了?”他主意已是打定,便打趣说道:“太史兄弟,你我投缘的很,我今儿个喝了你的酒、又吃了你鱼,自然不能空手得了你的好处,不然以后江湖上传闻,‘鼎鼎大名的太史慈太史将军年少时哪、还被个野小子占过莫大的便宜。’想你到那时已经是个大将军、大侯爷,怎么能被人乱嚼了舌头?不成,不成。”太史慈自然也明白了乱尘的玩笑意,接过话道:“先生所言极是。只是俺看你囊中空空,身上也不见得有藏得银两的隐秘处,看来先生今日欠俺的这桩便宜还不怎么好还呢。依俺看罢,先生不如将自己卖与了俺,也不消为俺做那浆洗衣物的下人活儿,只消得陪俺吃酒快活便是。当然啦,先生时间金贵,俺就只买你三天,过了三天,便是先生赖着俺,俺也不答应。”
乱尘连连的摇头,故作思考状,想了一阵,笑道:“兄弟这桩还法倒也不错。只不过我是个浑人,讲究现时债现时还,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你这隔夜的买卖我做不来。我倒有个好法子,不过这法子可做不可言。”太史慈双手一摊,装作无奈的说道:“先生说是如此,便是如此罢。”二人互瞧着对方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头皆是强压着笑,只看了一阵,太史慈终是先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是乱尘笑的文雅些。二人笑了一阵才缓过劲来,乱尘正色道:“太史兄弟,我问你三桩事,你要如实答我,不然我非是帮你,反是害了你。”太史慈见得乱尘神色端正,不敢说笑,又猜不出乱尘究竟要做什么,道:“先生请问罢。”乱尘道:“你这混元一气功可是不修奇经、不通八脉?”
太史慈点头道:“不错。师傅说,咱们这混元一气功,不通那奇经八脉、专攻人体本身的十二脏腑,乃是奇奇为正、以根为学,居人体之正,合阴阳于一,有无穷端的变化。”乱尘若有所思,说道:“古来丹田气海归奇经,欲练内功者,须藏形于身、隐气于海,这丹田一穴是如何也要练的。奇经八脉,说是‘奇’经,实为‘正’经,无论道门魔门,丹田不走、万路难达。可你这位师傅却是另辟蹊径,从人体本常出发,养十二正经以济奇经八脉,有道是‘沟渠’为江、‘湖泽’岂不满溢?而这十二正经双分阴阳,正印了乾坤二相,乃是天地本能,老子云:‘一生二,二生万物’,这阴阳一分,金木水火土轮回即出,人体五行、变而无相,故而你能引火攻身而不焚,其实乃是同宗同源而已。”太史慈听到这里,眼睛陡然一亮,说道:“先生这番话,俺似是听师傅说过,不过当时年纪太轻,不明白师傅的意思。今天听先生这么一说,俺这混元一气功练至大成,这金木水火土均可驾驭了?”乱尘笑了笑,点头道:“那是自然,眼下你已能‘借火’,但假以时日便可‘遁火’,将来更可至‘驭火’,有道是一路通则万路通,至于那金木水土四行,又岂有不成之理?”说到这里,乱尘脑中也是想起天书中的诸多理学,感慨道:“其实道法高深无尽,这驾驭之术亦只是初窥门径而已。只是人力有限、命寿有时,短短数十年间,无数的人来事往,总要被那情爱悲欢所累,又哪里来的缘分去穷究天地?”
太史慈听乱尘说得可驾驭五行、乃至更高一阶,也不去管他后面所讲的何意,只是欢喜,急忙问道:“依先生所言,他日五行皆可驾驭,岂不是可学那碧游老祖,新锻了地水风火、重开了日月天地?”乱尘听的一惊,心道:“太史兄弟倒也心大的很,竟要学那碧游宫的通天老祖,要重新开天辟地!”但他拿眼望那太史慈,只瞧他铁甲红盔,虽只是小校的服色,但气势却是一如吕布、孙策等人那般的威风英武,端的是豪气四发,乱尘见得他这副模样,转念又想:“时值乱世,太史兄弟有心闯将一番事业,自然是心比天高、无畏无惧。呵呵,古来建功立业者,哪一位不是雄姿勃发、挥洒苍穹?乱尘啊乱尘,你以为世间人都如你这般的浪荡,浑没个人样,连半分的志向都没有么?”念到此处,乱尘神情渐是转悲,叹了一声,幽幽说道:“兄弟你好大的志趣……只不过古往今来的豪杰无数,各个都是气焰万里,但总归是受囿于天地、难脱其窠臼,能重开天地的倒是未曾有的。兄弟既然有这股气势与念想,将来说不定可成前人所不为,乱尘也就拭目以待了……”他本是勉励之语,那太史慈听了却是连连的摇头,大声笑道:“俺太史慈何才何能,敢要去开天辟地?只是俺师傅念这尘世万生俱苦,总想着天下归一、人心统安,可苦于天地已成形制、命理亦是无可更改,只得游走于世间,终日里施药治人,可世人如那沙海,仅凭脚力亲为,又要渡到何时?况且凡心已恶,若要向善,难于登天,便是俺师傅医术再高,也只可医身却医不得人心……先生既说这混元一气功可妙至造化,俺师傅精研这桩神功已近百年,等到时机到了,便可再开了天地……”他说到此处,乱尘便已懂了他怜悯师傅辛劳的心思,心中道:“太史兄弟倒也是好一番孝心……可他终究是经历的太少了。自古以来,明君圣人代有迭出,哪一个不想人心思定、乾坤正清?于吉老前辈修为崇高,想来世上已无难事,怕只怕山河易改、人心难变。纵使将来改了天换了地,这时光一长,人心又是不古了。”
那太史慈生性耿直,乱尘此番作想,颇有悲观之意,乱尘不想冷了他救人济世的热心,便不与他说这般丧气的话来,岔开话题问道:“太史兄弟,那你师傅也未曾教你盘坐入定之法罢?”太史慈挠了挠头,说道:“师傅确实不曾教过。当年俺刚拜在师傅门下,也央求过师傅传俺筑基的盘坐法门,可师傅说世上所有的盘坐法都是绳索,也许能助人聚气修身,换来的却是囚身困命,这桩买卖实在是划不来,所以无论俺如何求他,他老人家也不肯教。”乱尘虽未见过于吉,但听这太史慈三言两语的讲来,越来越觉得这于吉有趣的紧,不由得笑道:“兄弟,不是令师不肯教,而是他便是想教也没得教。”太史慈不解其意,诧道:“先生这是何意?”乱尘解释道:“常人盘坐静修,锻的是奇经八脉,有所谓养精蓄元,内守丹田、外放真气,这是寻常的武学之道。可你这混元一气功却不修那奇经八脉,只攻十二正经,乃是从本源出发,为无为之事、乐恬淡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与天其寿、与地其穷。”太史慈仍是不解其意,追问道:“先生莫要讲大道理了,俺是个糊涂人,听不明白先生说的话。”乱尘微笑道:“你这混元一气功练到最后,已与那天地同寿同体了,还需分什么人、天、物、事之别,花大把的精力去练一个肉体凡胎?”乱尘这么一说,太史慈豁然醒悟了过来,笑着大嚷道:“俺明白了!俺明白了!先生与师傅的意思是,盘坐为小道,混元为大道。就比如有一大缸美酒和一小壶浊酒让俺选,俺肯定要选那大缸的美酒是罢?嘿嘿,师傅他老人家待俺可真好。”他越想越是高兴,尽是连翻了好几个筋斗,乱尘亦是喜欢他这般的率性而为,待得他消停了些,方是继续说道:“最后一件事,你练功是否已逾十年?”乱尘顿了一顿,又是说道:“此事至关重要,你须得如实答我,如若不然,将是万劫不复之地。”太史慈见乱尘问的庄重,不敢怠慢,想了好一阵才说道:“俺六岁时遇到师傅,前三年师傅只教俺做他捣药配方的童子,闲暇时也教俺读过一些医术与道学典籍,可俺是个大老粗,又怎会学得进去?只顾着终日里出去调皮惹事,师傅的医术道学,一分都没学到。待得九岁时,师傅见俺志趣不在医道,便传了俺这混元一气功,另外又传了外门武功的总纲。俺只有总纲,却没有具体招式的形制,所以到现在武功都不上不下,与那庸人打架或许能赢得几把,可遇上先生这样的大高手,却是如何也不成了。”乱尘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武学者,一内一外,以内为基、以外为演,在精不在多,令师乃是大宗师,这因材施教故而是错不了的。”太史慈又说道:“俺记得那一日乃是清明节气,师傅于家父坟前授艺,俺如今已是年满十九,这样一算,已是有了十年了罢?”乱尘心中思索道:“清明时节……往年清明之时,常山上冰雪未融、春草未发,可如今这江南之地已是桃红柳绿、一派春光,且是这几日我逾走逾是觉得温暖,隐隐然有那温热之感,怕是已到了端午前后罢?而且太史慈兄弟前三年虽是未学武功,但追随贤师,总有潜移默化之功,这十年之限他应是过了。”乱尘脑中既是消了顾虑,便说道:“我先前见兄弟展现绝学,但见得你天庭饱满、精气外溢,非得十年寒暑之功不能如此,但事关重大,当得有此一问。”太史慈道:“先生问话,不敢说假。”乱尘道:“既是如此,你且闭眼平躺于地。”
太史慈虽然到现在都不明白乱尘所问所为,但他素来仰敬乱尘,乱尘既是如此说了,他当即依言而行。乱尘见他已是躺好,当下宁心专神,将周身内力齐汇于丹田气海,一混之后便是双分,须臾的工夫,他双手虎口间已是纯阳与纯阴两桩截然不同的内力。他此时面对太史慈颅顶盘膝而坐,双掌一左一右按在太史慈左右太阳穴上。现时乱尘的内力雄极浑极,天下间已无第二人可与之相比,他此刻两手间的又是纯阴与纯阳的真气,饶是那太史慈内力不俗,可初接这阴阳二气,身子遽然猛颤,犹如被电击了一般。他虽是明白乱尘绝无加害之心,亦是想咬牙强忍住这般苦痛,可左脸如那烈火灼烧、右脸又似那冰河寒冻,这一热一寒交相而冲,瞬时间已汇至顶门。想这阴阳二气乃是乱尘毕身之功,二者在太史慈颅内冲抵战杀,有如那龙蛟互缠,如此剧痛,甚于那刀剑枪伤百千之倍,太史慈又能如何忍得?他口中不住的狂叫,双手下意识的来撕自己头颅,恨不得在自己颅顶开个盖来,好让那阴阳二气冲脱而出。
可他双手未至颅顶,却听乱尘缓缓说道:“物有阴阳,阴阳有太少之分。兄弟生性质朴,眼中常是对错之分,故而你练这混元一气功只能通那太阳、太阴,而不得旁冲那厥阴、少阳、阳明诸路。我现在所为者,乃是引我自身阴阳之力,在你体中并分一十二路,以那牵引之势,带着你自身的内力游走三个周天。三周之后,你十二正经便可俱通,你也不消再候那三十载光阴,今时今日便可与天下英豪争雄了。不过万事万物,不可强求,兄弟若觉难受异常,便是时机未至、神功难成,与那天数定命所冲,此间分度,兄弟自己把握。”太史慈虽是痛苦难当,但也听得明白——此下乃是乱尘自损内力,做那引渡之功,好助自己通了十二正经、提前三十年练成那混元一气功,他心中大是感激,遂是强咬着牙,将意欲挠头的双手缩了回去。乱尘见他双手收回,掌间的内力又催,直疼得太史慈龇牙咧嘴。乱尘见太史慈已是忍住了这般痛楚,稍是宽了心,十指随心一错,有如操纵无形的绳索一般,将那阴阳二气在太史慈顶门陡然拆分。这拆分阴阳二气乃是须臾之间,又是拆为一十二道,此间疼痛,犹如十二把快刀齐撕一般,可真是疼煞了太史慈。可太史慈始终双眼紧闭,牙齿将嘴唇都咬出血来,身子却仍是一动也是不动,此时此刻他脑中所想的,无非是——欲成大事者,须得忍那常人所不能忍,俺既有扬名立万的宏愿,若这点苦都受不了,还逞什么英雄?俺要是现在教先生松手,这可是将俺一生的前程尽是弃了!
乱尘见他脸色如石,心中不舍之余更起了愧疚后悔的心意,可太史慈强意如此,自己若是中途收手,岂不是拂了人家兴意?他只这么一犹豫,掌中引领太史慈自身内力游走十二正经的力道便陡然齐跳,其中两路已是到了太史慈左手的食指间,此处乃是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阴肺经两路的交汇处,两股真气不及避让,砰然一撞,炸得太史慈顿时失了左手知觉不提,真气更是从食指内里冲破了皮肤,化成一条血箭激到篝火上,呲呲的腾起白烟来。乱尘忙是屏住了心神,理顺了那一十二道内力,便在此时,那血箭激起的白焰已是被篝火引燃,在他眼前闪出一团焰火鸣放时的白光,旋即便消了,他脑中陡然灵光一现,已是有了方法,只是这桩方法陡然而成,他不敢贸然施为,便一边施功一边静思,待自己理顺了思路,确信此法百益而无一害之后,方是对那太史慈说道:“太史兄弟,水可乘风鼓舟、舟亦能以桨渡水,如此二力同使,便可顺风渡水、事半功倍。眼下我已为水,还需得你自己为桨。”太史慈强忍着剧痛,好不容易从牙齿间挤出话来:“先生……您说……俺……俺照做……”乱尘道:“你可记得先前引火去湿烘身之法?”太史慈道:“记……记得……”乱尘道:“你既可控那烈火,我这一十二道真气便亦如那烈火。只不过烈火有形无制、我这真气却无形有制,但无论形制如何,既在你体中,便当客随主便,岂能反客为主?”乱尘这么一提点,太史慈于这混元功的练气之道豁然贯通,当下屏息凝神,心中默念师傅所传的混元口诀,将体内众气汇成一道,既不分阴阳、亦不分正反,只是搅扰成一片混沌,随着乱尘输入体内的真气游走于十二正经的脉络间。
乱尘眼观八方,只察他气息平复、神色转常,当下催压力道,来助他冲窍破关。那太史慈平躺于地,灵台清明之间,直觉颅顶之内,有一十二个亦暖亦热、似水又非火的气团,分从十二经脉的起点处轰然而下。这十二道气团似那瀑布下冲,不过片刻之间,已是连冲数十处穴道。便是自己先前如何也不能突闯过的难点处,也只是如那海浪撞石般稍稍受阻,气团往后稍是翻腾,已是后力挟着前力再度撞来。这般汹汹之势,那关窍再难再堵,又可拦得?不过一炷香时分,一十二道气团已是在他体内走了一个周天,重回于头顶脑颅之内。乱尘也不候他休息,双掌劲力不减,又来轰他第二周天。因那太史慈周身筋脉已通,故而此次真气在他体内如那涨潮的洪水般越行越快,但觉得天旋地转,五脏内腑都被都被颠转翻腾了过来,这一时,他又听得乱尘缓缓说道:“……大用外腓,真体内充。反虚入浑,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长风。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持之非强,来之无穷……”
乱尘所讲的,未载之于天书、未成之于道藏,乃是他穷极于大道前的知见障已久,今日却是触类旁通,虽未得这“混元一气功”的只字口诀,只从这混元二字便明心见性,跳脱了那虚妄分别之障,既无论正奇、又不分阴阳,终有这雄浑无比的心诀来。而太史慈终究修为根浅,难解其中的奥理妙诣,但听在耳中,与自己的混元一气功互相弥合,亦是受了极大的益处。如此一来,他体内积淤之气转而成精血,脏腑间的翻腾感亦是逐渐消失。这第二周天不多时便已走完,他只觉身体说不出的轻盈,内心不住的感激乱尘,又觉得自己无端得了乱尘亲传天书的神功心法,便起了将“混元一气功”心法和盘托出之意,他倒也不吝私,张口便将那心法全数道来:“太始形始,太素质始,气形质具化浑沦,万物混沌未相离。易无形埒,易变而九变,无穷亦无究;以至入五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入金不迷,入木不分,入土不陷。乃复变而为一,至人潜行不空,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这混元一气功口诀并不如何冗长,只不过短短千余字,他片刻便已说完,待要再说第二遍,却觉体内真气稍是一岔,旋即又被乱尘引领的内力拉了回来,他终是明白自己不能如乱尘那般分心二用,只得潜心运功,这桩口诀便无法复述下去了。可乱尘天资卓绝,只这一遍,已是全然记住,他并不知这是混元一气功的心法口诀,只以为是那太史慈如自己一般有感而发,乍听之下便觉得深有妙诣,脑中自然而然的照着此法归元调息。
乱尘如今筋脉俱通,精气早已归一,缺的便是这化一为混沌、混沌再为一的转圜之法。眼下既得心法,只觉自己身体与天地万物缓缓融于一体,再无人我物事之分,而原先输入太史慈体内的真气已是如春雨化物般缓缓收回自己体内,上与那乾天相拢、下与那坤地相接,无始亦无终、无起亦无灭。这一时,那太史慈三周天已是走完,畅然舒了一口长气,已是从地上坐起身来,在乱尘肩膀上轻轻一拍,大笑道:“谢谢先生啦!”他这么一拍,自然是拍断了乱尘的修行。乱尘稍稍一惊,从那片先天一炁中陡然醒转。其实只消再候得一个时辰,待得乱尘徜徉于太虚而明晰于道理,他脑中的诸般情欲、妄念便可消了,但事机天定,今日因乱尘与太史慈皆是善念助人,反是各与了对方一场大造化,此为善缘;但太史慈陡然坐起,令乱尘功亏一篑亦也是昭命渊薮,不可强求。
幸在乱尘只耽于情念,于这些胜败成非并不懊恼,睁开眼来,长舒了一口气,笑道:“不谢不谢!我吃了你的酒肉,这下可是还清了罢?”太史慈哈哈答道:“那是那是!先生大恩大德,俺要是再抓先生去那陪说陪笑的奴仆,可也是太不讲道理了!”二人新得神功,本是极喜,此刻又是互相逗趣起来,更是无拘无束,那太史慈伸了一个懒腰,说道:“既然先生是抓不成了,俺就去抓那孙策。嘿嘿,先前俺打他不过,现在得了先生的神助,俺可有十足的把握了。”乱尘听他说起孙策,亦是想起自己在山脚下与孙策等人的诸多误会,只觉那孙策胜人而不恃强,不由替那孙策说话道:“兄弟可莫要太是贪心了,我只是助你通了十二正经,要至于神功大成,还得你花好一番苦功。况且那孙将军先前胜你而不擒你,你现在武功稍有长进便要去擒他,可不要欺人不成反被欺。嘿嘿,到时候若是请我帮忙,可不是这一壶酒、一顿肉便能请的动啦!”太史慈听乱尘说的风趣,本身又对那孙策颇有亲近之意,又怎会真的去捉拿孙策?他推搡了乱尘一把,故意扯皮道:“先生这可是瞧不起俺啦!要说打架,俺就打不过三个人,其他管他什么英雄狗熊,俺太史慈怎会输了?便是一两场打不过,待俺回去琢磨个几天,再把武功练一练,不还是能打他个妈妈叫啊?”太史慈这番话近乎无赖,听得乱尘噗的一下将酒都喷了出来,乱尘知道太史慈并非是那般目空一切的妄人,便顺着这个茬儿戏言道:“太史兄弟这般了不起,我之前话语不敬,这就向你道歉啦。”正说着,弯腰向太史慈微微一躬,可算是做足了模样。
太史慈与乱尘相处不过半日,初时还因敬重于他有所拘束,眼下他与乱尘相谈甚欢、颇是合着对方的性子,不免有些恣意了起来,他也不伸手来扶乱尘,待受了乱尘躬腰之礼后,更是摇头晃脑的说道:“嘿嘿,先生如此敬俺,俺若拦了,岂不是坏了先生兴致?”乱尘大笑道:“正是!正是!”太史慈又道:“那先生还不问俺?”乱尘讶道:“问你什么?”太史慈道:“问俺打不过哪三个人啊?”
乱尘存心逗他,连连的摇头,说道:“不用问,不用问。”太史慈道:“怎么就不用问了?”乱尘好不容易板紧了脸,装作一本正经的说道:“当今武林,天下第一乃是兄弟的师傅,这是不用再争的啦。兄弟乃是令师的亲传弟子,多年前便是江湖上前十名的好手,如今已通了混元神功的妙道,天下第二这个位子,非是兄弟莫属了。你都天下第二了,哪里还有他人打的过你?依我看来,是兄弟高看天下英雄,故而谦虚的紧,这才捏造了另外两个人,多少给天下英豪一点面子。”太史慈浑没想到乱尘比自己还要无赖,他本是想说这三个人乃是其师于吉、乱尘本人以及乱尘师傅左慈的,但被乱尘这么一逗,哪里还能说出话来?他只顾着笑,连肚子都笑得疼了,乱尘瞧见他这副囧样,仍是不依不挠,追问道:“可是我说错了?若是我说错了,兄弟你尽管提。”太史慈好不容易从牙缝间挤出四个字来:“错啦!……错啦……”话还未说完,便被乱尘抢话道:“啊呀,确实错了。全天下的英雄加起来如何能算两个?依我看,只能算半个,至于那另一个半,便是兄弟的老娘以及一众家亲了。”太史慈啊了一声,想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乱尘说的是自家的老娘与长辈打他,他必定不敢还手这个梗,笑的更是欢乐。这一次,他直是在地上打滚,一个不注意,竟是翻到那溪水中去了,乱尘伸手来拉他,他以为乱尘还要再是说笑,索性躺在水中耍赖,口中不住更是的求饶道:“先生莫要说啦,俺说不过你,也打不过你,饶了俺罢!”他模样极是狼狈,乱尘终是憋不住,噗嗤一下,将鼻涕笑了出来不提,脚下一滑,也落入了溪水中。这么一闹,两个人身上都是湿个精透,浑如那乡野间的顽劣小子,哪里还有名家高手的气象?不过二人却是颇觉畅快开怀,于那水中对饮大笑,倒另有一番豪爽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