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这样紧紧相拥着也不知过了何时,貂蝉忽而幽幽开口说道:“大师哥……我……我该走了……”
吕布面现讶异之色,道:“这……这便走了?”——他二人十多年未见,只是这么拥抱个一年半载,他也只会觉得光阴如驹似箭,腹中更有一肚子未曾对外人言过的话要对着这个自己脑中勉力压持却愈来愈是压持不住的娇人儿倾诉,怎得、怎的连话都说不上几句,便要走了?
貂蝉心细如发,怎会不知吕布心中所想,她心中实也是爱之想之极深,只是她一闭上眼便是王允、蔡邕两位老父的苍苍白发,又念起左慈昔年曾教导的“万民水火、何以为家”八字,纵使心如刀绞如是,她亦是要忍着。她缓缓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天下无双、英气逼人的情郎吕布,心中已是苦极,陡然间,已是将环住吕布腰侧的双手收回,身子也是退后两步。吕布虽是极为不舍,但他晓得这位师妹的性子,只好楞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貂蝉脸上的绯红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来时的那种淡然与恬静。
只听貂蝉轻声道:“大师哥,小师弟可在你府上?”吕布道:“在。”貂蝉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是一口微微的叹息。吕布道:“可要我带你去见他?”貂蝉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再过得三天,他便可日日见我了。”吕布越听越不明白,道:“蝉儿,你究竟是怎么了,咱们二人久别重逢,怎变的如此生分?”
貂蝉道:“大师哥,你身为朝廷要臣、太师亲侧,难道不知么?”吕布讶道:“不知什么?”貂蝉又是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太师已向圣上请旨赐婚,将我……将我许配给……许配给了小师弟!”吕布一向持重,听闻此言亦是如雷轰耳,一双虎目瞪得浑圆,惊道:“你……你说什么?”貂蝉实在不忍心见得情郎悲痛欲绝的模样,螓首低埋,将方才那番言语又说了一遍。那武艺天下无双、千军万马中不惊于色的吕布听了,不禁连连倒退数步,一个拿捏不稳,竟是一跤坐倒于地。
貂蝉看在眼中、疼在心里,方才她对吕布所言的每一个字皆如一把尖刀,在她心间狠狠刺下,但恁是如此,她仍要强忍住心头的痛苦,恬恬淡淡的道:“大师哥,自今往后,我与你,只能发乎情、止乎礼了。”吕布却似未曾听她言语一般,只是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貂蝉怅然望天,道:“大师哥,你还记得昔年左慈师傅曾说过‘命若其何,伤怀离抱’这八字之言么?”她只是怔怔望着吕布,这些话既是对他又是对己,只听她呐呐道:“师傅当年还说咱们年幼,听不懂这些,便另言了一句,说‘日已夕兮予心忧悲。月已驰兮何不渡为。事浸急兮将奈何’,我当时便问他,‘师父、师父,这是《渔父歌》,说的是那伍子胥渡江的故事,想那渔夫好义,为保得伍子胥行踪不现,竟是自沉于江。不过今日正是良景之时,怎的师父突然说起这个了?’师父当时虽是夸我道,‘蝉儿好聪明。’但却是闷闷不乐,接下来他又对着我们四个说……”说到此处,她停了下来,望着吕布,吕布悠悠道:“师父又说,‘山河万里,情义孤心,何人不急,何人不壮?物兮易补,心伤难渡,我为子胥,渔父何求?’……蝉儿,师父料事如神,早在许多年前,便将咱们的命数已是言破了。”貂蝉摇了摇头,眼中噙满了泪水,道:“师父虽是从来未曾对我们言过他老人家的过往旧事,但他有几次七夕之时酒醉失言,被我听了来去,才知他说的是师娘……”后面的话,她却是未能说出口——“师娘,师娘归虚之时,怕也如我此时这般作想罢?”
吕布先是一怔,似是明白了些什么,随即苦笑道:“蝉儿,师哥诗词文采均不及你,你莫要与我说这些哑谜了。你既知我今生非你不娶、我亦知你你今生非我不嫁,本是两情相悦之事,你又何苦听信他人的言语,来趟长安政局的浑水?”貂蝉道:“师哥,我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应我?”吕布道:“只要不是要我杀董卓,其他任何事,我都应着你。”貂蝉芳心如石沉大海,伤心无比的道:“这些年我枯守司徒府中,不能闻得外面的半点消息,直到前些日,父亲才告诉我,那董卓把持朝纲、祸乱天下,再不久时,更要杀帝废汉,行举改朝更代的逆恶之事。我便问义父,‘如此恶贼,缘何不除?’父亲言道,‘董贼手握西凉重兵,手挟天下,势大滔天,横行河朔之地,我等皆为文臣,难除矣。’我又道:‘昔年王莽握有天下精兵,不也为光武帝所讨?咱们只需纠集义兵,夜袭太师府,将董卓老贼的首级取了,那西凉兵众失了主帅,自是如山崩倒,不足为道。这长安忠义之辈无数,难道连一两千的义士都凑不齐全么?’父亲却仍是摇头,‘非是无人,乃是难逾无双豪士之戟’,我便问父亲此贼姓名为何,父亲便说起你的姓名来,更说你反复无常,先效丁原、再投董卓,更是助其阻兵关东、焚毁洛阳,举世滔滔,皆骂你为凶徒小人……大师哥,外人再是如何说,我也是不信。今日终是见到你了,这一桩话尚是未问,你却已将我拒绝,难道师哥你真的贪恋这世间繁华,连两位师父的谆谆教诲都忘了、连我都不要了么?”
她最后一句话方方说出口,便已自觉尖刻伤人,只盼情郎吕布能体会得自己内心的想法,应下助杀董卓的话来,那样她便不用听信那管辂之言,使得什么鬼劳什子的连环计了。可她候了好一阵,始终不闻吕布应答,心中更疼,只得决然道:“好……大师哥,我思你念你这么多年,到得今日才能一叙,可因缘命定、人无奈何,既然前缘已断……自今往后,我与你,已是无话可说了。”
眼看夜色将黒,这长安城的天气如同童稚小儿一般,说变就变,那白日之时尚且金阳万里,到得傍晚时分,便已乌云密布、闷雷不断,想必今夜乃是入秋以来的第一场大雨了。常言道,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尚是未至,那吕布孤身一人跌坐在偌大的空地上,已是觉得身上寒凉无比。茫茫然然间,他却伸手解下了身上的外衣,欲要起身去替貂蝉披上,可待他抬头四顾,满园夜风呜咽、秋意萧索,哪里还有貂蝉的芳影?
吕布立在原地,将外衣揉了又揉,不由得苦笑——蝉儿早已走了多时,她走时定是伤心不已的罢……是呢,蝉儿既是伤透了心,那她便不会再来寻我、安心嫁与小师弟了……小师弟,小师弟,我知你对蝉儿魂牵梦绕、一往情深,这下让她安心跟了你,你总会快活的罢?
他脑中想这些话的时候,嘴角一直在笑,可他笑的样子却似是在哭——堂堂的当朝温侯、天下无双的猛士,竟似在哭。可有多少个年月,他没有哭过了?他自己也是记不清了,怕是虎牢关生父诸葛玄死在自己眼前,他也没落下半滴眼泪罢?可怎生乱尘与貂蝉的这桩良缘喜事,自己却想放声痛哭呢?
他正沉溺之间,殿门哗啦一声剧响,一个人只穿着贴身的襟衫闯将进来,口中不住高声呼道:“大师哥!大师哥!”吕布正沉浸在悲痛中,却是未能听清他口中喊的话,只是觉得耳边聒噪,抬头一看,这人蓬头散发、脚上鞋袜也是未着,只想着守门的侍卫可是喝醉了酒,怎么放这么一个浑人进得府中大嚷大闹?他心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怨气,抬手一举,对着这莽汉便是呼啦啦一掌击出。他一身武功傲视同济,掌力刚猛无比,便是与张辽、高顺这些兄弟平日里切磋喂招,也须得谨慎拿捏,生怕误伤了同僚筋骨。此刻却于不经意间发出如此刚猛的一掌,丝毫不异于生死相搏,意欲一掌间便取了这人性命一般。
那人见吕布全无平日雄伟之姿、竟是颓唐悲歌之色,本就诧异,见他陡然全力发掌相攻,自是大吃了一惊。他本向飞身后退,但无双吕布的全力一掌,如轰雷闪电、一发便至,岂能容得他人有半点退后之路?只这一霎间,那人已觉胸口如压泰山,连一口呼吸都是难以为续,危急下只得举掌运力相迎。
那吕布一掌击出,牵动丹田内力,神智陡然清醒,心呼不好,我这一掌可要这将莽汉打死了——他只是擅闯我府,并不当死,我怎可失心疯将这无辜之辈给杀了?他原想撤回掌力,可离弦之箭、岂能回弓?倘若硬收,那莽汉可能无虞,可掌力反震之下,自己不死也是重伤,不成,不成,我大业未成,岂可因得此人而轻易丧命?——他虽心向天下,但也并非蔡邕那种仁义大德之士,脑中飞转之下,已是定下此人的死罪来。可这个念头尚未消逝,他已惊奇不已,只觉对面那人的掌力如洋似海,非但与自己相当,隐隐然更有凌驾超越之势。他还未反应过来,二人双掌交接,轰隆隆一阵巨响,二人各自退后了三步,身边的树木花草皆被劲风催倒,满园秋色原是极美,此刻却已一片狼藉。
吕布大奇,心想这莽汉怎么如此了得,我出招于先、他出掌在后,居然能与我对了一个平手!他不禁拿眼细看,见得此人背后斜负着一把漆黑古剑,长发之后更是一张英眉俊脸,这才知道来的是自个儿的师弟乱尘。他不禁哑然失笑——吕布啊吕布,你今儿个怎么了,怎么连小师弟都认不出来了?”
乱尘莫名其妙的与吕布对了一掌,更是不解,连声道:“大师哥,是我啊!”吕布双袖扬举,理了理自己的冠发,悄然间更是将眼角间若有若无的泪痕擦去。乱尘又唤了数声,他才答道:“知道了。”他平日对乱尘这个小师弟亲爱有加,今日却不知怎的,自心底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厌嫌感,说话更是冷冰冰的,只听他喝道:“你现在也是大汉魏侯、朝廷命官,怎的举止服饰如此的轻佻,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成何体统!”
乱尘怔了一下,他从没想过大师哥对自己这般严厉,心想怕是今日有什么军情惹得大师哥不高兴,他生性率直,既是如此做想,便未放在心上。他向来随随便便、难受世俗的拘束,可但凡师哥言说的事情,他都一一照做。此刻他心中虽是急若焚火,但亦是压着性子,将冠发与衣服俱是理了理,随吕布进得大殿中,久久都不敢说话。吕布一直从旁眼观,见得这个小师弟虽已二十多岁,更是名震天下的侠义士,有些时候却仍保有常山上的那股纯真与率性,此刻更是在自己面前正襟危坐,他心中不由百感杂集,甚是觉得过意不去,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问道:“师弟,你既有侯府,当晓理军务、修善其身才是,怎的没由头的就前来我府中?若是让他人瞧见了,少不了背后指指点点,可是于大事不利。”
乱尘点了点头,以示知晓之意,随即说道:“大师哥,我昨夜醉酒,直睡到傍晚方醒,刚是起身,便已听府中下人说……说圣上要与我赐婚,更是择日而成。我原是不信,又是连问了府中数人,皆说是听得街巷传闻,我想我连圣上一面都未见过,他为何待我如此的厚恩?再者,举世都知我曹乱尘放浪无形、伶仃浪子一个,好人家的姑娘避我尚是不及,又怎会瞎了眼嫁与了我?我便心想此事多半不实,原是未放在心上,可正梳洗之时,那李儒已差了人来我府中,更是送下了金银贺礼,我生怕这是李儒搞的鬼,想借我开刀对师哥不利,这才寻你来了。”
乱尘这番话说的句句实诚,皆是为吕布亲身着想,吕布听了,既是温暖又觉揪心,苦笑道:“师弟,那李儒没有瞒你,这是真的。”“啊!”乱尘大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我……我……我心中……”吕布望他一眼,知道他原是想说“我心中只有貂蝉师姐,这一辈子,我便是孤老终身,也是非她一人不爱”,想到此节,威武如吕布,也是不由一声长叹,道:“师弟,你有所不知……”如此,他便将赐婚一事的始末详细与乱尘说了,整个过程他都竭力将话说的平稳如常,但他心中却如翻江腾海、痛楚难当——他脑中一直在想,这世间能给貂蝉幸福的,也唯独乱尘这个小师弟了罢?
——是呢,这些年来乱尘的情爱如雪,这世间里的万般苦楚他都一桩桩的忍了下来,此间种种,乱尘应该比自己更爱貂蝉、或是更有资格来守侯貂蝉罢?
乱尘能给她幸福,常山屋檐下陪貂蝉坐看落雪的应该是他。吕布知道自己就算能给她这些,也远在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之后。他知道貂蝉愿意等,但他不想让她的韶华就毁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他明知道乱尘会给她幸福,心里却恁得却是这般痛苦?是错觉么?
管他是什么,这样的纤情似水、温柔乡里,是不该属于他这个背负着四海归心、百姓安定梦想的英雄的。
乱尘呢?乱尘早已怔坐在原地,口中呐呐道:“师姐……师姐她没死,师姐她居然没死!师姐……师姐……”吕布笑的样子像哭,按住乱尘的肩膀,说道:“师弟,你一直以来,都对貂蝉师妹一往情深,此心昭昭、日月可鉴,你看,连上苍都被你的赤忱之心所感,将貂蝉师妹送还于你了……”吕布说这话的时候,故作镇静自若,似是无足轻重,全不以貂蝉为意。说话间,更是从怀间掏出一枚香囊,塞在乱尘手中。
那枚香囊不过寸余大小,红绸红布之上以锦线织了一对戏水的鸳鸯,布料针线虽皆是平民百姓的寻常物,但乱尘却知道这是当年师姐赠与吕布的定情信物。他将香囊捧在掌心,只觉香囊温暖和煦,此前定是被吕布长长久久的贴身寄存。那香囊内中也不知所存何物,经历了这么多年,仍是散发一股幽幽的香味,虽是极淡极轻,但却能透人抠鼻,直落到心底去。乱尘将那香囊捧在手心,久久不能言语。耳畔只听得吕布音声缓慢而平静的说道:“……小师弟,昔年你与貂蝉师妹下山,乃是因我而起,到得今日,也算是达成了当年所愿,你们终是寻得了我。这一路风风雨雨的,做师哥的对不住貂蝉师妹,更是对不住你……如今圣上既是赐下了如此良缘,也是上天有好美之德,你便就此收手罢,离了这长安城、离了这滔滔俗世,与貂蝉师妹一起,重回常山去,做得那白头偕老的一对人儿……这些年来,咱们师兄弟四个,没一人陪在师傅膝下,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在常山,想必很孤独罢?”
吕布说话虽是平静至极,但平到极处便是至伤,乱尘早已听得双泪滚滚,哽咽道:“大师哥,我乱尘无福无德,又岂能蒙得师姐垂爱?……师姐……师姐她平生最爱的人,又怎会……怎会是我?她若嫁与了我,定要夜夜寡欢、日渐消瘦……我不要……师哥,师哥,你与师姐相恋多年,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儿,不如你去求那皇帝,教他……教他将师姐赐婚了与你!”——世间爱人者,必不爱己,乱尘爱貂蝉已是爱到极分,他日日夜夜都在做梦与那貂蝉琴瑟和谐、成双入对,但这些年来他一直没忘着这个横在心底深处的梗,犹记得当年下山之前,他劝那貂蝉留在常山上,言说自己武艺不行、恐是为强人所害,貂蝉彼时便是言道‘若我身死为鬼,也要化为轻烟,朝飞暮卷,伴在师哥身侧’……师姐其志既已至斯,他又何能、何舍去毁了师姐这一生的夙愿?
吕布静静听着,他在世人面前,一向是金身金甲的盖世英雄,便是师弟身侧,他也竭力掩藏他心中的痛苦与不愉,他总是想己心已硬如顽石,这世间情爱之事,又岂能将他左右?放眼九州四海,天下万民正蹈于水火之中,个人的一点痛苦,算得了什么?他一向拿这样的对比来压抑自己的情感,这些年,他都那么若无其事的忍了下来,到得今日,那董卓已是半只身子陷进了坟墓中,所以,他更要忍,忍到他亲手开创的那个时代来临为止。
乱尘仍在断断续续的说着,吕布亦回想起昔年师兄弟四人在常山学艺的安乐往事,又想起年少时亲口应下貂蝉的那个共剪西窗残烛的诺言,还有貂蝉讲的那些个男耕女织、儿女膝下的未来,他又何尝不想拥有!只是这一切,必须得在那个时代之后!他不能,也不会抛弃这满目狼烟的天下,他爱貂蝉,要远甚于爱他自己,可这份爱再深,却不能超越他毕生的理想。
他自玉泉山下山以来,一路荆棘刀戈,一路风雨激荡,杀人无数、功利无数、恶名亦是无数,他早已倦了,非常非常的倦了,倦得他连那天下瞩目的鬼神方天戟都提不起来,若有可能,那佞臣陡然暴毙、天子勤能治世,他得以解甲归田,卸下这一身的痛苦与疲倦,但昊天苍苍、人海茫茫,又岂能听得到、顾得及他的心头所愿?他总是劝慰自己,快了,快了,三年、五年、七年、十年,总要有那么一年一日,这四海战祸息定、民众生养安平。可他已等的太久,久到身边的兄弟、朋友、属僚伤的伤、死的死,再这样下去,待得轮到他自个儿身死的时候,孤零零的只剩下他一个人,孑然伶仃,最体贴自己的女人、最关心自己的兄弟、最牵挂自己的朋友,全埋在了自己开创的那个时代里……
不能想了,再想下去,他还是那个豪气干云、万人仰止的盖世英雄吕布么?他见乱尘仍是苦言相求自己,轻轻挥手让他莫要再说了,强笑道:“小师弟,你还是那么不懂事,今日圣上已是差人去王允府中宣旨,这金口玉言一开,岂能容你要与不要?”乱尘连连摇头,说道:“在我心中,皇帝也好,英雄也罢,皆与常人无异,既是常人,便有七情六欲,如何能知言非而不改?我……我……我这便进宫,求见圣上去!”吕布急忙按住乱尘肩膀,劝道:“小师弟,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大师哥,那就不要再是多言,早早回了府中,将你那侯府好好的整饬整饬,蝉儿……貂蝉师妹她下嫁于你,毕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莫要将府上搞得乌烟瘴气,让师妹她伤了心……”
吕布中间的那一处停顿,将“蝉儿”改口称为“貂蝉师妹”,原是顾及乱尘心绪,免得乱尘伤心,可乱尘心细如发,这称呼之分已如雷霆之别,他素来推己及物、仁心体人,又岂能不知?他从方才直求到现在,知是已然求不动师哥了,只得将心一横,也不与吕布告别,赤脚奔走之间,已是出了府去。吕布抬头只是望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了下来,长长、重重的叹了口气。
暴雨虽是未至,但夜色已然极黑。这长安城虽是当今大汉都所,再是人流如川,眼见得长安城上乌云压顶,偶尔一两道闪电嘎啦啦的撕开乌云,砸在长安城上空,城中的升斗小民哪堪经得起这暴雨倾盆之苦?昨夜中秋赏月之时尚且觉得熙攘无比的大街,此刻却是一眼可见尽头。长街上,除了一队执枪纵戈的巡夜兵士,再也寻不着他人他物。
却说这一队兵士今夜轮首,当在这南城街上巡至五更,为首的一名军校拍了拍身上的蓑衣,又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密布的乌云,嘴里嘟嘟囔囔,显然心中甚为不快。领军的校尉尚且如此,手下的小卒更是极不痛快,一名姓张的老卒自队伍中急步走上前来,凑在那校尉身边说道:“头儿,今夜这场雨,怕是小不了了。”那校尉点了点头,并未说些什么,那张姓老卒又道:“头儿,你可说咱们跟着李傕混了这么多年,从西凉杀到洛阳、再从洛阳杀到长安,一路上风风雨雨,兄弟们可没少出力,可尽是便宜了李傕那厮加官升爵,咱们这些做小的却是一点好处也没跟着沾到……”——他们乃是那长安府尹李傕帐下的军士,尽是北地郡泥阳县人,与那李傕皆是同乡,十数年前李傕领军加入董卓账下,这帮人也自是跟着董卓的西凉军征南闯北,这些年一路刀光剑影、人山尸海的闯将过来,原先的同乡兄弟们死的死、散的散,到得今日,也就这剩了这寥寥百人。这帮人心里总是觉得他们不说功劳几何,便是苦劳也可算得海了去了。可那李傕刻薄寡恩,只顾着自己享受,浑是忘了这帮共苦过的老兄弟,非但半分不曾厚待过他们,更是把他们打发给后来的那些阿谀奉承之辈差遣,只做得这些巡街守夜的苦差事。
那老卒还是喋喋不休的说着,军校也是越听越烦,骂道:“狗日的李傕,便是他家养的狗,他自个儿吃肉嚼鱼,也是有上一口剩汤喝喝,咱们呢,连一口骨头都见不着……这狗日的坏天气,别人不派,尽是派咱们来巡他奶奶的街!”他这一骂,手下兵士们也觉解气,先前那张姓老卒又说道:“头儿,据说那吕布手下缺人,想他为董卓的干儿子,金银赏赐一年算下来定是少不了,兄弟们各个都不是酒囊饭袋之辈,不如咱们去投了他,也混个一天三顿酒肉管饱?”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是呼应道:“不错,哥几个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到今日有手有脚还没死也算是本事了得,咱们过去投效于他,总比那些郭汜那边转投的新充壮丁强罢?”那校尉点了点头,这几日他也听说那吕布军下缺人,以一石米为薪,想那吕布精于带兵,所率军马为长胜之师,若是随在他帐下,莫说是俸禄高了不少,将来建功立业、封官赐爵也并非不可期望之事。于他心中,早是有转投之意,只是生怕底下兄弟们难以应允,再有两三个不要脸的,跑到李傕那边乱嚼舌头,自己的这条命便是保不住了,此时见得大伙儿均是心有叛意,便顺水推舟道:“既然兄弟们都这般做想,我这个做大哥的,总不能挡着大家的财路。只是咱们这一队人没了,李傕肯定要加以过问,兄弟们既是认我这个大哥,那大哥便替兄弟们扛下这个篓子,你们安心去寻吕布,我一个人回去,那李傕便是追问起来,杀了我一个也算是有了交代。”
他这话说得有模有样,乃是那御下之术的套路,若是一般的兵卒听了,定会觉得这头儿待人不错,只是他手下的这些人腥风血雨的走过来了,各个都是练达于人情世故的人精,这番话听在耳中如那放屁无异,但大家既是尊他为首,场面上的话总有说上一些,众人七嘴八舌的道:“头儿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这么多年的兄弟做下来了,怎么能将你撇在李傕那儿受苦?您若是不去,咱们也是不去了!”众人说话之时,均向那姓张的老卒挤眉弄眼,那老卒知道大家的意思,咳了数声,缓缓说道:“头儿,现在也没什么外人,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那李傕刻薄无情,兄弟们其实一早就厌了他,但头儿你毕竟比咱们与那李傕亲近些,若是轻易与你说了、你却是不允,咱们便是要掉脑袋了。兄弟们思来想去,觉得与其在李傕手下混吃等死,还不如赌上一把,托我今儿个说出口来。头儿,咱们这些人的脑袋是留是去,您说句话。”
他已是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那校尉也不再与众人兜圈子,向着众人抬拳一拱,说道:“承蒙大家瞧的起我,有所谓富贵险中求,咱们这桩事宜早不宜迟。想来吕布是个硬角色,素来与那李傕不合,咱们便是投奔了吕布,量他李傕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兄弟们,走,这便寻那吕布去!”他这一言既定,众人终是放宽了心,正欢呼时,一道闪电轰隆隆的砸落下来,将整个乌黑的天际照得一片煞白。
电光耀射,众人正心惊胆悸之时,一人指着街尾大声喊道:“兄弟们快看!”众人循他手指望去,却见前方一团漆黑,却是看不清有啥物事。又是那闪电劈将下来,电光耀闪如白昼,这一次,众人可是瞧得分明了,街角处闯出一团白影,那白影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地府钻出来的厉鬼——远远的只瞧见这白影披头散发、周身衣服鼓荡如旗,直剌剌的往众人身前窜来,其势汹汹,直如那地狱鬼斧索人性命的白无常一般。这些人虽是从尸山血海战场上活到今日,但见到如此白影怪状,仍是吓破了胆,一个个呆呆的望着那白影扑至身前。正那时,那闪电电光撤去,四周更是显得阴沉无比。这一众军士立在原地,眼睛瞧又是瞧不见,但听身边风声陡然大响,正暗呼性命不保之时,却觉那阵怪风一扫而过,耳畔更是似有一名男子急促呼吸的声音。
众人又待了一会,始终不见动静,那校尉毕竟老练一些,率先呼道:“兄弟们,还在么?”众人见得主帅尚在,不由得安了些心,皆呼应道:“在呢,在呢。”那校尉方要再说,头顶又是一个大霹雳砸在身后街角,众人抬眼一看,只见方才那团白影已化成一个白点,在街巷檐顶之间上下跃动,其形虚魅,犹似那坟地中的鬼火磷炎。
此时陡然听得那张姓老卒道:“头儿,前面便是吕布府邸,这物事定是从那侯府中窜出来的。这大半夜的,若不是鬼使神差,便是那江洋飞贼故弄玄虚,从侯府之中偷了什么物事……咱们既是要投那吕布,总要带点‘见面礼’罢?”那校尉一听,心道:“还是这姓张的老道,咱们若是这么空手去投吕布,虽也会被他接纳,但说不定还是什么巡街守府的小职,可若是咱们拿了这装神弄鬼的飞贼,到时面子上可是添光不少……可方才那团白影飞速极快,俗世之间难道真有这般异人可为?倘若咱们这样追过去,那白影真是个不干净的鬼物,可是富贵不成、小命难保了……”他久未答话,那老卒早是猜知他心中的忌讳处,对着众人呵呵笑道:“兄弟们活了大半辈子,哪一个没杀过人、刀口上没喂过血?若世上真是有鬼,那这么多年下来,可曾见到一魂半魄向咱们讨命来着?方才那白影定是那江湖飞贼从温侯那里偷了啥要紧的物事,不巧被咱们撞见了,他便装模作样、弄得那番神神道道的,想把咱们吓住,好逞得其偷盗之欺……”众人听了,皆是觉得这话说得甚有道理,均把目光投在领军校尉身上。那校尉明白这是众人听从自个儿定夺之意,将牙一咬,说道:“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大家伙儿这便随我追过去,就算他是个厉鬼,咱们这么多人也将他剁了,若是个贼人,便绑到温侯府去给咱们的新主公送一个大大的见面礼!”
这帮人到底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事情定下来说干便干,一个个将身上铁甲解在地上,又是弃了手中的长枪铁戈,每人只携了一把轻便的朴刀,彼此间呼喝了一声,便往那白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却说那司徒府中的侍卫总管周仓、裴元绍二人的身上的伤势颇重,今日日间为接圣旨而不得不自病榻上起身迎接,几番跪拜折腾之下,二人身上的创口均是裂开不少,方方过了用饭时辰,二人便早早的安歇下了。这守府的职分便交由了一员名叫邓谡的牙门偏将全权料理。
说起这个邓谡,不过才二十来岁岁年纪,乃是义阳郡棘阳人,与司徒府副统领裴元绍也算是半个老乡。但王允用人,一向以才为先,此先王允遣派周仓、裴元绍去那郿坞打探情势之时,府中警戒侍卫无人照应,便从府中众多的将士中选中了他,更是擢拔他为牙门偏将,总览守卫事宜。王允此举,那蔡邕尚是不解,还问道:“兄长,你府中将士年长者有之、练达者亦是有之,为何弃长而选幼、抛达而择浅,独独选了这样一个年岁尚轻的小伙子?”王允彼时便答道:“伯喈你有所不知。我这府中侍卫常有私下比试之时,按理说武人比试,各凭武艺便是,可这个邓谡却善于鼓动人心,与几个交好的结伴对敌,管他对方一人也好、数十人也罢,总能致胜,我从旁观看过几次,才发现他进退有度、驱合有法,看似比武、实则论兵,乃是帅才。自此我便对他有了考较之心,后来我又让周仓、裴元绍二人与他比试武艺,他虽是不敌周、裴二人,但亦可在二人手下支撑良久。他既是文武双全,我何不给其锻炼之机?其为瑰玉,假以时日,必是成我大汉良器之才,我又何乐而不为呢?”周仓、裴元绍二人晓得王允用意之后,对这邓谡武学上指点、带兵上更是多以训导,不过短短数月时分,这邓谡的武功已是直追裴元绍,而统领带兵之时更是隐隐然有大将之风。严政四人刺杀王允的前日,他得了家书,说他老父病危,他便向王允告假,孰料他这一走,偏偏司徒府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不然那夜他若是在府,与周仓、裴元绍合力齐斗严政四人,便是吕布不来,王允性命怕也无虞。待得他再回司徒府,王允便将这府中的侍卫警戒一事全权交由了他。
今逢暴雨之夜,司徒府昨日又是大举操办过那中秋月宴,府中将士俱是疲惫不堪,这邓谡在府中前后巡过三趟之后,又是径自去了前府,见守卫府门的一众兄弟眼睛红肿、双膝发软,知是疲累积身所致,这便将众人遣回府中歇息,他独自一人披了件蓑衣,做起了那守府的门卒。
眼看闪电越来越密,他正闲来无事、低头思量长安时局之时,却听远处一阵奇怪的风声,陡然抬头一看,正撞见一个白影迎面扑来。那白影鬼魅迅疾,他心中虽也惊了一把,但并未如方才那般兵士一般乱了分寸,铮的一声长剑出鞘,指着那白影喊道:“兀那何人,竟敢夜扰司徒府!”他原是想这暴雨之夜、街上行人无俩,此人飞奔而来非奸即盗,不若先下手为强,话音未落,手中已是刷刷刷刷四剑刺向那团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