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震天的杀声里但见得夏侯惇、夏侯渊兄弟二人一持单刀、一提劲弓,领着曹操残军犹如江海怒潮一般向前方劈杀。曹洪久为曹操的贴身内侍,此刻明知必死,仍是半步不离曹操。五员西凉骑兵长枪同时向曹操搠来,曹洪抵挡不开,任由那五支长枪生生的刺入自己肩胛,他爆喝一声,身子前倾,将长枪透背而过,大刀狂挥乱舞,这才将这五员骑手劈死。眼看不远处骑兵将至,曹洪来不及将长枪拔出,只能横刀劈斩,扫落了枪身,任由着枪头留在体内。
他狂奔数步,好不容易抓住了一匹惊马,不待曹操分说,拿手一提,便将曹操负在身上,后背再覆以铁甲。奔杀嘶喝之时,曹洪看着伏尸遍地的曹军兵士、再看那浑身浴血的曹操,一向坚毅隐忍的曹洪于那一刹间生出无尽的落拓绝望——此次西进,未得寸功,出兵所图的族弟乱尘连生死都是不知。今此一役,曹氏宗族全军覆没。苍天如此弄人,可惜了兄长与众兄弟的一番宏图霸业。乱尘……
若不是乱尘,又能何人能与虎牢关万军前力挡吕布,予关东联军喘息反击之机?但,若不是乱尘,又怎会有曹操冒进,铸成今日大败?
他陷入与西凉军马的号角厮杀中,脑子一片空白,却不知觉夏侯惇、夏侯渊、曹仁、乐进、李典等人皆被杀散,这天摇地动间只剩他与曹操二人。杀不数里,眼见后头追兵不减、前首阻者越多。曹洪正焦急间,却听胯下军马一声哀鸣,拿眼一瞧,马腹上赫然插着一只弓箭。他狠力拿马鞭抽打马股,军马只是哀声嘶鸣,始终不肯向前。只听曹操道:“子廉……你速速走罢,咱们曹家兄弟,能保一个……便是一个!”曹洪悲道:“天下可无洪,不可无公!”
他不待曹操再劝,扒下了曹操主帅的盔袍,跃身下马,也不顾军马疼痛,使劲将弓箭拔出,那军马吃痛、马背上又少了一人,拔蹄往前狂奔。西凉兵见有人骑于马上,正要围追,却见一人犹如疯狗狂犬,提着一把满是豁口血迹的大刀奔来,逢马就砍、见人便杀。西凉军见此人身着金甲、头戴金盔,正是军中主帅的服色,均是心想不能因小失大,失了斩敌首脑的大功,一股脑的往曹洪冲去。
曹操心中悲痛难当,但壮士死志已矣,又怎奈辜负?!他狠踢马腹,方从散军中冲脱而出,尚行了百尺远,孰料前方又是一轮劲弩齐射——大丈夫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岂不快哉!——耳听后方曹洪呼喝嘶吼,曹操欲要纵情大笑,可杀到此时、逃到此刻,纵是张大了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来。
劲弩密压如雨,落日腥风正紧,却听一人远远呼道:“大哥!——”
那呼喊之人前一瞬尚还颇远、下一瞬已至曹操身边,箭雨虽快,却怎及那人身法之速?曹操只觉一团白影疾掠而来,尚未停稳身形,双手一举,朝着漫天箭雨猛然拍出两掌。只这一刹那间,曹操只觉天地静止、空气窒碍,连呼吸都难以为续。但听轰隆隆的阵阵巨响,此人这两掌中裹挟的内力竟如狂涛怒潮,仿如龙卷飓风一般,将那那黑压压的箭雨尽数扫退。
那人也不待前方弓箭手再度拉弓放箭,跟着又是两记罡掌拍出。他身法、掌力俱是极快极猛,西凉箭手前一刻还觉此人尚有十丈之远,下一刻有如钢铁铜墙一般的掌力随那人逼压而至。顷刻间,这数十员箭手无一人来得及发出半句哭号声,已被这威猛无畴的掌力崩得筋骨碎裂。
那人一声叹息,这才转身跃至曹操身边,呼道:“大哥!”
曹操欲要开口相问,可近日来昼夜死战不得休息再加上受伤不轻,此时就连出声都颇是困难。那人伸出右手覆在曹操胸口上,曹操只觉一股极为温暖、柔厚的内力自胸口紫宫、玉堂、膻中三穴度入体内。只是半盏茶时分,曹操便已觉得全身劲力充沛,连箭伤处的刺骨疼痛都消去不少,这才出声问道:“乱尘……是你么?”
“是我。”那人方方抬起头来,曹操便见到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眸,和永远缠绕于怀、挥之不去的忧伤抑郁之情。两兄弟久别重逢,实有满腔的亲情要吐露相叙,但他二人一个素为枭雄不显颜色、一个沉稳内向不善言辞,但听得四周喊杀声大振,乃是西凉兵又追了上来,兄弟二人对视一笑,曹操道:“救了自家兄弟,咱们速速走罢。”
乱尘没有应声,密林里光线晦暗不明,教人瞧不清他脸上无可奈何的神情。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曹操负在自己背上,玄黑骨剑提在手中,手腕运劲一抖,骨剑应力而动,但闻剑音萧萧、黑光漆漆,乱尘人如剑、剑如霜,倏刺倏收,犹如蛟龙入海一般在人丛中涌卷奔腾。
但西凉兵士着实太多,乱尘纵是武功奇高、剑法卓绝,也只能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又怎能回头去救应陷在远处汴水河畔的夏侯惇、夏侯渊、曹仁等人?
也不知杀了几时,乱尘内力浩瀚似海、实乃当世罕见,却也杀的精疲力尽,眼见西凉兵马瞧出主帅曹操在此,纷纷驰援,这河畔树林本就狭窄,此时人马一多,竟是挤满了人,乱尘一剑挥出,总有数十把长枪短戈相迎。初时乱尘尚可或是跳跃纵横、或是凭借刚猛的内力削断了兵戟,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无数人马齐头攒刺削砍,把乱尘曹操二人团团围在垓心,乱尘又气又急,剑法反而生了岔乱,一个不留神,竟被一把长戈刺中了手腕。
眼见二人冲脱不出,却听得身后马蹄声如惊雷骤响,那马蹄声踢踏有序,显然平日里训练有素,应该是西凉军中最为精锐的近卫骑兵追至。乱尘心中早已叫苦不迭,又觉一股气息逼压而至,那气息是如此的猛烈、又是如此的熟悉,笼天罩地,直压得乱尘青筋暴露,连呼吸都变得浊重。
乱尘轻轻拍了拍曹操后背,苦笑道:“大哥,今日咱们走不了了……”曹操久伏于乱尘后背,此时听到乱尘言语,不由扭头后视,他只瞧了一眼,便长长一叹道:“天命如斯,我意奈何!”他言语虽轻,却颇多愤恨悲凉——这一生壮志未筹、霸业未竟。乱尘赶来相援,原以为有一线转机,可身后那人的到来,这最后的一线生机便化为虚有。
一众骑手瞬间已至,西凉兵瞧得为首那几人衣着相貌,见他率众追来,竟无一人再动,连呼喝声戛然而止。只听为首那人笑道:“师弟,咱们又见面了。”乱尘苦笑道:“有劳大师哥挂怀。”——此人不是吕布还能是谁?
吕布道:“师弟,那日太师纵你从他府中脱身,你怎的仍不知洁身自好,搅入这红尘世事中,无端的淌这浑水?……也罢,也罢,太师既已饶你性命,你放下曹操,自己走了罢。”
乱尘与吕布对敌时,一向心烦气闷,此时心知兄长曹操必死、自己势要与吕布生死相搏,反而再无畏惧感,气息渐渐平静,道:“走?去哪里?天下之大,皆为牢笼。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吕布哈哈一笑,手指曹操,道:“师弟,我只问你,你要为他而死无葬身之地么?”
“不错。”乱尘这两个字回答的斩钉截铁,他心中还有一句话,他说不出口——“大师哥,如果易地而处,换了他是你,也是一样。”
吕布道:“小师弟,你性子总是如此执拗……”他见乱尘脸上神色决绝,心知多说无益,顿了一顿,扬声道:“太师有令,此番诛叛讨逆,围歼宵小曹操于荥阳,将士用命,深可嘉尚。现曹军覆灭不存,袁绍蠢蠢欲动,三军将士速归长安,犒赏休息,不可延误!”
因西凉军士众多、加之密林传音不显,吕布有心于阵前立威,将浑厚内力贯于言语中,气音充沛至极,竟连他身上沉重的金缕甲都鼓了起来。那徐荣素日里不服吕布,吕布却亲率张辽、高顺的陷阵营来此,他原以为吕布前来抢功,心中虽颇为不快,他虽与曹操并无仇怨,但心想能为太师董卓除了曹操这颗眼中钉,纵使没有功劳,于自己也是一桩心安事。可是先前骑手传令,他原是不信,没料到吕布亲自来此,要于这节骨眼上让大军撤还,再也不顾脸面,破口大骂道:“吕布匹夫,都是你从中作梗,断送了这歼敌的大好良机!你身为太师义子,不思为父排扰解忧,反去顾及同门情谊,虎牢关前因小失大,太师饶你不死,已是大恩;今日胜券在握,却不斩草除根,你若无二心,怎得三番四次做这等亲者快、仇者恨的蠢事来?”
徐荣近年来凭借战功,渐受董卓器重,但毕竟仅为武库令,官位职级远低于吕布的侯爵,须知董卓治军威严,最为厌恶以上犯下、上令不行。徐荣此举已不是顶撞二字便可搪塞过去的。故而徐荣骂言方方说出口,众人已是吃惊不已,待他将话骂完,更是噤若寒蝉,吕布帐下的张辽、高顺、李肃、臧霸等人更是剑拔弩张、怒目而视,眼见内讧将起,不少识趣的将校已领了本部兵马悄悄回撤。
孰料吕布并不动怒,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笑道:“吕某有没有假传军令,回长安之后太师面前自有公论。可徐将军这般好大的威风,却是大大的不妙了……”徐荣被他的话闹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骂道:“吕布,要打便打,说什么劳什子废话?”
吕布仍只是微笑道:“徐将军息怒,此乃太师亲笔密书,其中缘由,将军一看便知。”手掌轻轻一扬,那书信便飞向徐荣怀中。徐荣伸手去接,身子猛然一抖,直要从马背上跌落下来,不禁骇然:“我先前见过吕布出手,只道他长于招式精妙,没想到这匹夫的内力也是如此霸道雄浑,这一纸书信薄如轻羽,竟能震得我虎口发麻。哼,世人皆知你武功天下第一,我自是远不及你,你又何必于我眼前显摆?……嘿嘿,我认得太师字迹,不妨先先看看这所谓的太师书信,你这匹夫若真敢伪造,我当场戳穿,眼下诸将畏惧于你,可若是知道你假传军令,自不会帮你。哼哼,是时我领数万军马,先杀曹操、再擒反逆,将你押回长安,太师面前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他如意算盘既已打好,这便不慌不忙的去看那书信,那书信以牛皮封裹、金丝铰接,但凡折叠封口之处,都盖着太师朱砂钤印,上书“徐荣恭启”,四个字以草书所成,端的是盛气凌人、飞扬跋扈,这不是董卓的亲笔又能是何人?徐荣横看竖看,毫无临摹所成的痕迹,心中咯噔一声,已觉事机不妙,待抽出信纸查看后,双手已是不住颤抖,他实难相信此事,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整个人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脸色更是涨得由红转白,甚是吓人。他身旁的亲信侍卫一看情形不对,探手来扶,不经意间瞥见那信上寥寥数字,赫然写道:“徐荣小贼,拥兵自重,意欲何为?今遣温侯,持钺假节,吊师伐罪。荥阳兵事,一应调遣。如有违者,定斩不赦!”
那侍卫本是趋炎附势之辈,他原在郭汜帐下,这几年李儒徐荣等人风生水起,他转投徐荣,原以为能飞黄腾达,没料到今日徐荣如此下场,他久侍徐荣,是时定要遭受牵连,他怎可甘心?唯有当机立断,与徐荣撇清关系。他倒也心狠手辣,原本扶着徐荣的双手紧紧揽住他腰背,口中更是大声喝道:“徐荣这贼子意图谋反,太师明察秋毫,派了吕侯爷前来捉拿。弟兄们,咱们平日里受的都是太师恩赐,却被这厮骗的好苦!我武艺低微,只能将这贼子暂时拿住,弟兄们速速助我一把!”
他这一喊,在场众人无不大惊,初时尚且不信,但见徐荣脸白如纸、那侍卫又一脸得意之色,猜知此人所言不虚,各个心底下便有了计较:素日里与徐荣徐鸣关系不太融洽的已大声嚷嚷了起来;关系尚可的默然不语,静观事态变化;至于徐荣的亲信交好之人,待看过那书信后,想起董卓一向淫威残暴,别说是出手相助,都忙着掂量自己斤两、能否撇清与此事的关系,哪还有人敢替徐荣出头。
那侍卫见自己拿了徐荣,正得意时,却听张辽骂道:“吾张文远平生最恨卖主求荣的无耻小人,纳命来!”说话间张辽已如闪电般掠到近处,大刀一劈,已将那侍卫斩为两段。
可怜那徐荣平日里对待属下朋友甚为诚挚,自身虽有不甚检点之处,倒也并非一个欺压百姓、勾心斗角的恶徒。此时他身陷囹圄,诸多朋友、下属却无一个替他说话,反倒是吕布帐下的张辽替自己出头,心中悲凉不已,长剑一扔,道:“吕布,你今日放走曹操等人,日后必成太师的心腹大患……”
吕布笑道:“这荥阳军事,不劳将军多心。”徐荣叹道:“即是如此,徐某要杀要剐,悉随阁下尊便。”吕布道:“太师书信之事,怕也是误听了他人的谗言,将军回长安之后,自有公论。”他顿了一顿,转身对李肃、臧霸道:“太师书令中只是要我等带徐将军回京,并无押解责罚之意。况切此时事态未明,徐将军是否有罪,旁人口说无凭,尚需太师亲自审问。伟恭、宣高,劳烦两位兄弟这几日对徐将军好生相待,但凡有人敢出言对徐将军不敬者,军法处置。待我安置完荥阳兵事,回长安后再面请太师定夺。”
吕布说话自有一股威严气概,西凉军中原有一众善于趋炎附势的宵小之辈,想趁此时机借羞辱徐鸣来拍吕布的马脚,哪知吕布严令善待徐荣,李肃、臧霸二人已诺然领了军令,谁还敢多嘴半句,去捋吕布这头老虎的须子?
吕布环顾四周,只听林风潇潇、战马嘶嘶,在场数万军士,却无一人敢言,他将目光留在乱尘身上,却见乱尘也正瞧着自己,目色之中除了他一直以来的悲戚、更多了几分疑惑之色,心中不由思潮起伏——“小师弟,你心地善良、与世无争,多有懦弱迂腐之处。虽是武艺卓绝,却一心沉溺于儿女情爱中无法自拔,我知你情深意切,一点都不曾怪你,在长安半年,更不曾多言半句;可你怎如此的不了解师哥心头的苦处?董卓狼戾不仁、祸乱朝纲,自是独夫民贼。那袁绍、袁术、刘表等人拥兵自重,名曰清君侧、保汉室,可彼此间相互征伐,又与董贼何异?这天下干戈四起,苦的还是百姓黎民。你放眼四看,眼下西凉兵万众之数,哪个不钦佩于我,又有哪个敢不畏服于我?师哥这几年忍辱负重、苦心经营,才得有今日威势,再消得几年,董卓被酒色所毁,而师哥羽翼丰满,尽起雄兵,到时先诛了董卓李儒、再戮了奸邪谗佞,联合忠臣义士,辅佐汉室天子、运筹军政大权,修耕植以畜军资,畜士马以讨不庭,将袁绍、袁术、刘表、马腾等叛贼逐一扫灭。待平定了九州后,我再解甲归田,上教天子修行仁义、不违宁处,下令朝臣忧民劳苦、惜民货财,是时天下万民安居乐业,这才是普净、左慈两位师傅所求的太平盛世啊!可当今天子暗弱、朝臣腐化,这一切的一切,终需以无上强权、无上武道杀戮压服。师哥自甘为这乱世之鬼,受千万人唾骂,一心只求人间清平安乐……难道,师哥走的这条以武止杀之道,就那么不能被你所想所容么?!”
吕布正沉于思潮起伏之时,但听乱尘轻声言道:“大师哥,后会有期。”他猛然抬起头来,便见乱尘背负曹操、手持玄黑骨剑一步一步往东面走去。西凉军士虽是早已将此处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各个都知他与吕布关系匪浅,眼下吕布操持荥阳的军政大权,可偏偏不言半句,眼见乱尘要从人墙间走出,众人放又不是、不放又不是,只得乱尘前进一步,众人后退一步。须知行军打仗全是仰赖阵法,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前面军士无序后退,后方的人不知后退何意,自是嘈杂慌乱不堪。
吕布心想:“师弟,虎牢关时我百般劝说于你,要你相助师哥,你明言志不在此,我虽心中颇多不愿,但自此不再勉强。可你既不愿涉足人世之事,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与董卓达成这桩交易。董卓不死,你此生此世都为他鹰犬恶奴!……你大哥素怀野心壮志,又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年轻时便被许劭评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我若不杀他,他日成我大敌,他必杀我。今日你念及你大哥胞亲之情,万死不已;到时,你又可会念及同门之情,为我奋不顾身?……”
眼见西凉兵马被乱尘逼的混乱不已,而吕布却陷在沉思中久久不肯下令,张辽走上前来,附在吕布耳边轻声道:“主公,倘若如此简单的放走乱尘,董卓那厮面前您恐是难以交代……”吕布听到张辽言语,这才回过神来,只见他振臂一扬,高声呼道:“荥阳诸兵马听令,仰赖将士用命一心,今日取此大捷,本当乘胜破敌,然袁绍等贼率军分袭我荥阳、长安一线诸处要塞,为免有失。大军各归旧部、克日返还,整顿兵械,紧守城塞,不得有失!”西凉兵士虽早已知晓吕布要大军回撤,但此时他亲口说出,不免有人小声嘀咕,只听吕布又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然曹操助纣为虐、公然反叛,如此逆子贼臣,怎能不除?大军可撤,独独陷阵营不可撤!陷阵营听令,将曹操残党一众活擒了,待压上长安后枭首示众,扬我大汉天威!”
乱尘先前听吕布说西凉大军回撤,原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此时却听吕布要西凉军中最为精锐的陷阵营留下擒拿自己,心头一怔,缓缓回过头去,只瞧见夕阳西射下吕布金甲耀目、大氅飞舞,可怎么也瞧不清吕布脸上的神色。
周遭的西凉大军已然回撤,乱尘的心亦随人潮撤走一般缓缓的冰凉,他的剑在他手中,他的心却在剑上——师哥,你为何要这番苦苦相逼?不说我战不过你,纵使我战得过你,我早已了无生趣,你要杀我,由你便是了。可生为曹家人,死是曹家鬼,此时此地你要屠尽我的家亲胞兄,我怎能袖手旁观、与你干休?
他二人各有心思,却一个是不显真情、一个不善言语,以致今日多生罅隙。可二人终归师出同门,要各自拔剑相向、生死相拼,无论如何也难以做到。二人正对峙间,已听得二人骂骂咧咧的往吕布奔将而来,那两人俱是光着上身,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奔走间不住喘气,脚步也蹒跚不已,显然在先前一番苦战中受了不少创痛,此时身后百骑陷阵营追赶,他二人眼见活不成了,反而双双提了武器,杀向吕布。这二人一提大刀、一扯硬弓,虽是身受重伤,但招法间俨然有度,更是远交近攻、合作有序,如此两位高手,正是那夏侯惇、夏侯渊兄弟二人。
眼见夏侯惇大刀削向吕布喉咙、夏侯渊以剑做箭、扯弦在后,二人周身空门洞开、只为以此必杀一击换得吕布同死。吕布嘴角微微一扬,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苦笑,待夏侯渊飞剑攻离自己喉咙不逾三寸之时,忽如闪电般伸指一夹,随即倒拿了利剑斩向夏侯惇大刀。只听当当两声脆响,夏侯惇大刀、夏侯渊硬弓应声而断,而夏侯兄弟二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瞬时委顿在地。他三人交手虽只一瞬间,但乱尘已是看的一清二楚,吕布出手势若轰雷闪电,只这须臾间便削断了二人兵器,更是连点了二人百会、大椎、内关、合谷、神阙阕、足三里、三阴交、涌泉这五阳三阴这八大要穴。夏侯兄弟任督二脉一瞬齐封、如何不倒?
吕布既已得手,身后陷阵营一拥而上,欲要绑住夏侯兄弟二人。事已至此,乱尘将曹操缓缓自背上放下,长叹一声,持剑攻来。他出手亦是极快,陷阵营中人皆是精遴细选的武学好手,却无一人能看清乱尘的身形剑影,但觉一阵黑光从眼前一掠而过,再回神时,手上已没了兵器,双手间鲜血直流,数十人的手腕皆被乱尘的利剑于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割破了。
吕布见乱尘终是出手,不由得心中苦笑,只听他道:“好,那便说不得了。”他将方才夺自夏侯惇的大刀掷在地上,对高顺道:“高兄弟,借你的宝剑一用。”高顺虽不明其意,但毫不迟疑的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端,送至吕布身前。吕布亦是恭恭敬敬的以双手将宝剑接过,以示不失兄弟之礼,一步一步走上前来,道:“师弟武功日精月进,当年在虎牢关时我用金戟只与你斗个平手,今非昔比,我更无把握以肉掌胜你……你既以剑法见长,我就以剑法杀你。”
乱尘却不举剑,摇头苦笑,说道:“我二人师出同门,又皆是修习天书,招数口诀、内功心法亦是同出天书一脉,然则师哥聪慧过人,我却愚讷不堪,不能领悟天书的奥妙武理,加之修习日短,论内力、论身法、论经验,我如何能打的过你?……大师哥,放我兄长一条生路罢。”吕布存心要考量乱尘之志,面上波澜不惊,道:“师弟何必自谦……今日情形已由不得你。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若杀不得我,便是我杀你兄长。”
冀州,常山,主峰,忘忧潭。
夕阳西斜,潭水淼淼。一老一少两名道人正枯坐棋坪间,另有一名跛足道人跪坐在旁煮酒焚香,默然不语。山顶间微风轻拂,青烟悠袅。
光阴悠然,西山处斜阳只剩半轮,落日夕照的阳光却是灿亮无比,映得那弈棋老道的白衣、白发、白眉的俱是一片殷虹。他二人手谈这一局棋已有一日光景,初时落子如风,各据棋局之先;到正午时,已是缓思缓布,棋势已颇多纠缠纷杂之处;下到此时,那跛足道士将青梅酒煮了又凉、凉了又煮,反复两三次,这弈棋的二人才勉强下得一步。
眼看落日沉尽、夜幕罩临,棋坪上棋子密布、黑白纵横,紧要处或生、或劫,但这白眉老道终究艺高一筹,于棋眼处攻破了黑子之势,棋局如战场,牵一发而动全身,只七八合,白子已超黑子数十目,更将黑子分隔瓦解,逼入死局之中。黑方已是危如累卵,仍是抵死不弃,可局势若此,诸多挣扎也只能是回天乏力。这白眉老道手执白字当先,只需再走得五六步,便可大势合拢,将黑子尽数绞杀了。孰料他却将棋子置回棋盒内,长长叹了口气,道:“道君棋艺高超,老道自愧弗如。”
与他弈棋的道士微微一笑,道:“天尊笑话了。贫道斗胜心切,贪嗔不减,战意虽胜,但终是输了棋局。”他二人言语风雅、衣袂飘飘,一个鹤发童颜、一个面色红润,说话间颇多机锋,实是三界上仙。这白发白衣的老道乃是乱尘师祖,俗号南华老仙,法号太乙救苦天尊;与其弈棋之人便是二十余年前率众追赶蚩尤转世的陆压道君。
这常山乃南华座下弟子左慈真人修炼处,前几日恰逢左慈下山云游,不期在湄河之畔救了乱尘,师徒二人阔别七八年,久别重逢时,本该颇多诉谈之情,但终是无言以对。左慈心中苦闷不已,当年常山上的稚嫩童子,已长成一个翩翩佳少年,虽多有欣慰,但乱尘眼下剑法超然、武功绝高,自己当年不传他武学是欲他得悟老庄大道,但自己这番心机,终究抵不过天命庞然。他一想乱尘此生诸多生死离别、情爱纠缠,如丝如网、如霜如雪,全被那寒凉无比的天命包裹。自己本在常山清修,却一时心血来潮,要去长安周游,原存逍遥之意,却在堳河偶遇乱尘一行,这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任你是凡夫俗子、大罗神仙,终归逃离不出、挣脱不过。
左慈念及此间因缘,不想再生纠葛,故而匆匆辞别。没料到回到常山时,南华师尊与陆压道君两位尊者已在忘忧潭边枯坐弈棋。他心知二位尊者超脱世俗,此时齐聚尘世常山之顶,定有非常事,本欲出言问询,但心想天机不可轻泄,二位尊者如是要讲,定会是讲;如是不讲,定有不可相述的原因,自己若是贸然相问,反倒坠入因果之俗,遂安心的煮酒焚香,侍候一旁。
南华弃子认输,陆压却毫无欢胜之情,他自斟了一碗青梅酒,浅浅喝了一口,沉吟半晌,方才言道:“天地初开,我便清修大道,证三乘根行,历百千之劫,却仍是道德未全、嗔心未退。小小棋局,便诸多成败胜负之心;大千世界,更是沉溺其中,自是轮回厄数已定、杀戳之殃必罹。这天命滔滔,我只执妄,虽为离火之精,却自蹈于烈焰之中,时至今日,悔已无及。”
南华悠悠道:“道友何必如此自谦?道君自盘古天皇时便练天地之气、勤日夜之功,先登大罗岸,早闻朝元果,尽至真一之谛。然道友性烈如火,红尘不断,故而有了此次的劫运……”他说此话时,眼神却一直落在徒弟左慈身上,停了许久,这才道:“然天命既定、大数使然,道友仍是一片赤子之心,虽是失了我辈的逍遥意,但周游尘世、心念万民,其贞烈可悯,胸怀可赞。如此情怀,贫道当真钦佩。”
陆压道人叹道:“当年封神一战,贫道孤妄,多遭坎坷,幸得天不绝我,勉强渡了此劫,未受那顶削三花的苦。后来火云洞中,贫道得蚩尤帝尊垂青,朝闻大道、夕听至理,这才茅塞顿开。然帝尊忽言应劫,脱出火云洞,重入红尘。贫道能有今日道行,多因帝尊恩惠,故而不想他沾染那世俗间的尘埃。便自领了神母谕旨,又请了玉牒金符,不敢妄称奉天征讨,只想请回帝尊,不期此事非但不定,却害得九司三省、北极四圣、二十诸天、三十六天将等道友一应下世应劫……此间悲愁苦恨,缘因陆压失职之衍。陆压心中惶惶,已逾二十余载,此番身入尘世,不为是非得舍,只求分断因果,使众道友安然渡劫,各归其位;亦求蚩尤帝尊了却尘缘,不教他于情爱红尘怅怅无依耳。”
南华老仙道:“道友无须如此自责。有道是上天垂象,定下兴衰。此劫成败,皆是由心念爱欲而起……南华身为人师,授徒三人,前引百年之战,后起黄巾之乱,皆因南华管教无方,以使天下苍生涂炭,愧对火云洞三圣所托。”
陆压瞧了一眼身旁侍立的左慈,道:“刘汉已历三百余年,虽有文、景、武、宣、光武、明六位英主明玉在前,但后世子孙荒淫酒色,道德全无,听谗逐正,紊乱纪纲,颠倒五常,所谓‘穷则思,思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民不聊生,朝代更迭;人心叵测,世事难料。皆为无常我道、天地至理,怨不得诸位师侄。”
南华微微一叹,道:“道友,我二人不必如此互相劝慰。蚩尤帝尊入世之后,你我二人诸多补救,妄想将命脉气数导入我等料想之途。可结果如何?自以为是顺应数命,却不知实是在逆天改命。他人阻拦也好、顺应也罢,皆成事态发展之因,有因必有果,有轮必有回。今此一劫,是如何也避之不过的了。”
左慈将二人杯中注满酒,忽然开口言道:“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此两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恶,孰知其故?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因果昭昭。世间之事,纠葛七情,缠绕六欲,如朝露、如尘霜,如飞霞,如云烟,一向如此,两位师尊何须介怀?”
左慈话语方尽,陆压与南华齐齐赞了一声:“好!”陆压更是斟了一杯青梅酒,递至左慈身前,三人举杯邀饮,互视一笑,一口气饮尽。
三人一番长笑过后,南华道:“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性自命出,命自天降。情之所钟,饶是我辈仙家,也难逃情字一劫。”他顿了一顿,又道:“徒儿,由你与普净再至如今乱尘、曹操、吕布、赵云,无一不是天纵英才、文成武略,皆为不世出的奇才,可终是玉无完碧,偏偏跳不出六道轮回……”
陆压摇头道:“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方今董卓乱世,王德始阙,诸侯并起。再过数年,兵火祸于九州,戎翟及于中国,宗庙焚为灰烬,千里无烟爨之气,华夏无冠带之人,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究其主因,不在昔日蚩尤帝尊转世,亦不在他日乱尘何做何为,自是人心不古,贪、杀、痴、谶四念丛生。我等虽身承了火云洞三圣托命得重任,便可存天理、灭人欲?”
陆压此言发自肺腑,实乃他心中最真切的想法,南华与左慈听了俱是默然不语。
荥阳密林中,乱尘与吕布手中执剑,已经默然对峙良久。这当今两大绝顶高手旷世之战,自然引得众人瞩目,还未来得及撤走的西凉人马与陷阵营的军士混在一处,让出一个方圆十丈的圈子来,众人围在圈子外,各个掂足抬首。林间劲风阵阵、腥味四漫,这林中多有参加虎牢一役的兵士,见识过吕布乱尘的武功,自那时起便将二人惊为天人,此时远远观望吕布、乱尘,竟觉二人有如神将,身上、剑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英豪气,不由得热血沸腾。
吕布猛然长啸一声,道:“师弟,动手罢!”这几个字刚出口,长剑一掣,高举过头,隔着四五丈的距离,对着乱尘猛然一劈。他这一招名为“斧劈桃山”,出自杨二郎劈山斩日救母的神话故事,本是世间最为粗俗简单的招式,但凡世人习武之初,总会修学此招,纵使再愚讷的人,把玩个三两日,总可使得有板有眼。但便便是这么平平无奇的劈空一剑,却引得林间大风骤起、落叶纷卷,吕布的剑气、内力、啸声裹挟在一处,彷如二郎再临一般,铺天盖地的涌向乱尘。
乱尘心知为救曹家众人,已是不得不战,索性破釜沉舟,玄黑骨剑急掣,身形一晃、却是不避不让,执剑前捣,一招‘班超使西’,径自往那如惊滔骇浪的吕布剑势间笔直刺去,他这一招看似直取中宫,实则蕴含一十九桩后招变化,若吕布剑法不变,纯以罡力硬拼,乱尘便以巧御拙,剑生无状。在场众人原是均想,他二人先以各自绝学巧招相斗个上千招,到久战难分时再比拼内力,没想到二人一出手便是全力硬拼,那吕布威严、乱尘刚毅,面色俱是静敛,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不由得齐声惊呼。
但见乱尘剑尖一遇吕布的剑劲,陡然生花轻颤,瞬时间剑光飞舞闪烁,有如数千道闪电疾烁,射得众人眼花目炫,而乱尘便似有千手一般操纵着这数千道闪电,忽斜忽正、忽绕忽直,从四面八方、天上地下攻向吕布。只听轰得一声惊天炸响,二人长剑已然一交即分,旋即各自生出诸多变幻对攻的剑法,一时间,只听剑击声轰隆轰隆如惊雷肆掠,更生出无尽剑气,尖锐的破风声呼啸遍野,这密林垓心之地,有如天降飓风雷暴,骇人可怕至极。他二人甫一交手,众人已后退了数丈,此时凛凛剑气如游龙惊凤般四处乱窜,除了张辽、高顺二人仍立在原地之外,其余人等不论将校兵卒都避了又避、退了又退,直离了数十丈远,可即使如此,犹觉得身处严寒极冬之中,连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那呼呼剑风刮的生疼。
吕布当真乃天下无双的猛士,面对乱尘似有形实无状的精妙剑法,不避不让,口中不住大喝,相较乱尘的灵动巧变,他招式刚猛凝重,手中长剑尽是横砍竖劈之法,看似平平无奇,但实是快极猛极,每一招每一式都力蕴万钧,重如泰岳,正是武功练到阳刚之极致的妙数。这数十招间,其长发箕扬、金甲飞张,神态威猛无俦,直如天上战神下凡。
而乱尘剑道的修为着实已高,这无状六剑剑理乃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裹天地千变万化而不穷,遇简则繁,遇繁逾繁,乱尘修习日久,深得奇变幻化的妙旨,剑法渐臻炉火纯青之境。不过盏茶工夫,二人已对拆了百十招。乱尘与吕布多次交战,素知吕布武功高绝,但今日首次见识到吕布的剑法,其剑势之罡、变法之强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外,若不是无状六剑纷繁复杂、穷极变化之能事,自己早已赋首其剑下。须知高手相争,只差一线之间,乱尘只这么稍稍分神,被吕布瞧出空隙,爆喝一声,长剑连舞,三十三式“飞雪连天”于他手中混成一片,这三十三记剑招一瞬间的使出,尽数绞往乱尘长剑,其势汹涌如潮、狂猛如雷,更藏无数后变,那腾江倒海的剑影登时将乱尘周身的方寸地尽数笼罩。
乱尘素来生死不萦绕于心,此时被吕布激发,反生出豪迈相争的气概。当下长剑更是疾舞,竟不再趋避,使得以攻对攻之法,硬拚吕布此三十三式混成一剑。待得二人长剑相交,叮叮叮叮之声亦连成一片,犹如锻铁一般,乱尘只觉每一次交击,吕布剑上便传来一重气劲相攻,一波比一波强暴猛烈,须臾间,三十三重劲力尽数攻至,倘若自己再是硬拼,玄黑骨剑纵使不毁,执剑的整条手臂也要被这股巨力震得粉碎,当下剑法由急改缓,反矽砍为撩斩,更是急调全数内力,汇于一点,欲以点破面,与他相拼。
乱尘这大巧若拙、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剑,反手挥出,端的是拿捏到妙处,正值吕布剑势改换,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从三十三式剑网的最中间的一点突破,堪堪刺向吕布肩臂,但吕布学究天人、变式极快,身影一纵、往横向移了去。顺手长剑横扫,乱尘一招占先,更是爆起数团剑花,追击吕布。
利剑交击声又是连串响起,一时间二人劲气激荡回旋,二人身旁的苍天巨数非但树叶坠尽,连枝条都被剑气纷纷斩落,数十棵大树周身光溜,树干上处处可见剑气留下的痕迹,二人于密林中央厮杀缠斗,劲风、剑气充盈鼓动,其音咆哮如雷,更激得尘土卷着落叶盘旋飞舞,尽是情怀激烈的况味。
此刻二人长剑又是相交,吕布原本捏着剑诀的左手忽的一变,陡然拍向乱尘小腹,乱尘顺手一抄,啪的一声脆响,双掌一交即分。这一掌中二人一刚一柔、斗了个旗鼓相当,吕布借势收剑疾退,现出惊讶的神色,有点难以置信地瞧着乱尘——在虎牢关时乱尘内力尚且稍逊自己一筹,这才不过短短半年,乱尘的内力已能与自己平分秋色,而剑招也是一次比一次圆浑古朴、剑意盎然,此子精进之速,当世已无人可比。若是再过一年,自己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张辽、高顺二人方才经不住剑气逼迫,虽亦往后退了数步,但远距身后众兵士十丈之遥。此时二人目不暇接的观看吕布乱尘鏖战,钦佩之余,一面细思二人所使的神妙高招,一面静待形势的发展,他二人都心知吕布不会当真手刃乱尘,但事态如何发展,吕布有何应对,二人均不知晓。
蓦地吕布身子疾退,更是仰天长笑,震人耳鼓,忽然将手中长剑掷在地上,只听他道:“师弟,以你之能,师兄他日再要胜你,可是千难万难了……不如今日斗个尽兴,便使神鬼方天戟与你全力一战!”他话音刚落,神鬼方天戟已持在手中,舞出一片金光,宛若一堵方圆数丈的金墙,如龙卷、似飓风一般逼压过来。
乱尘掣起玄黑骨剑,只觉前方已是漫空虚实难分的影子,吕布武功一向霸道无比,此时终使神鬼方天戟,可谓是如鱼得水,这撼天动地之威,确实天下无双。眨眼间,那金墙已逼到乱尘眼前,乱尘使尽了浑身解数,长剑左右两手不住交换,硬挡着吕布一浪接一浪的攻势,心中的惊骇实在难以形容。
吕布长戟狂舞的空隙,更使近身搏击之法,忽拳、忽爪、忽掌、忽指、忽腿,招法凌厉多异,气势沉猛浑厚,战不数刻,他所有的招式身法与方天画戟所舞的金墙混为一体,铁掌横扫、钢拳疾冲、虎爪擒拿、电指点撅、飞腿凌踢,其身形之鬼魅迅疾、招法之繁密霸悍,有如数十人各发毕生绝学向乱尘进攻一般。乱尘虽有天书中所载的武学总纲,但招式却多是当年在海船上从灭迹老僧处所得,虽是博识但却多杂,所长者还是剑法,当下只能仗着无状六剑的诸般巧招妙式左支右绌,渐渐处了下风。
不一会,吕布右手神鬼方天戟一扫,左手所使的龙拳、虎爪、铁掌三种手法随即更近,乱尘长剑勉强磕开神鬼方天戟,已然应对不及,但听砰的一声,硬生生的受了吕布一记铁掌,整个人登时飞出,口中鲜血直喷,重重摔落于地。
吕布不依不饶,仍是扑将上前,乱尘心中苦笑:这已是第四次与师兄动手较招,先前三次师兄多番忍让,看来这一次自己是在劫难逃了。他本欲就此罢斗,任凭吕布神鬼方天戟贯胸,但只是那一瞬间,忽想起张宁那一双含泪的眉目,情急慌乱中,抓起地上一只大刀,一个鲤鱼跃身,左手持剑、右手持刀,成十字交叉之势勉强挡开了吕布。
吕布不待他身形落稳,又是持戟猛戳,乱尘不容细想,右手大刀横砍三记,只听张辽、高顺齐齐咦了一声,吕布更是往后跃退数步。这三记刀法全无招式可言,但出招奇诡、攻点叵测,完全不循世间刀法之道,吕布武学虽广,遇到这无招之招,尚且闹了个手忙脚乱,只听吕布赞道:“小师弟不但剑法通神,刀法亦是了得!”
乱尘一怔,忽想起自己年少时常山上以柴刀苦练的砍柴刀法来,当年涿县桃园时便失了柴刀,后来得传张角传授天书,更是创出无状六剑,只顾着精研剑法,浑忘了这桩刀法来,此时情急使出,以无迹对有迹,反而起了奇效。当下刀剑齐使,往吕布身前迎去。
只见乱尘左手剑法奇妙生花,右手刀法笨拙简单,却是剑循变幻巧妙、刀使浑厚古朴的路子,吕布数次与乱尘交战,于无状六剑尚可对付,但这砍柴刀法,无招可破、无迹可寻,一时间无法相抗。但他修为毕竟绝高,乱尘这般刀剑齐使、奇招怪式尚且不能斗胜于他,他一时寻不出破解之道,只能画戟大开大合、身形急纵闪跃,兼之硬以指风、掌劲、拳击、腿扫之法远距强攻。
二人如此又斗了百余招,均是内力悠长、高招迭出,吕布刚阳霸悍,招法中兼顾佛道两家之长,乱尘刀剑双舞,刀刚剑柔,张辽高顺二人直看的心旷神怡,均想,此生中怕是无缘能达这师兄弟二人的天人之境了。
乱尘与吕布酣斗已久,非但未感身疲心累,脑海灵台却渐渐清明,手中刀法阳刚挥劈、剑法阴柔刺撩,对应乾坤两仪之态,更生四象八卦之形,刀光笼罩剑影闪烁,似临渊峙岳、气势如虹。再斗了数十招,乱尘突然剑使刀招、刀使剑法,长剑横劈竖斩、大刀点刺颤掠,其中气劲更是阴阳互换、刚柔颠倒。吕布右手画戟扫中乱尘左手长剑,但觉剑沉势厚,兼有刚猛强轰之力,左手使一十三路东海劈浪掌正正迎上乱尘大刀,但觉刀光轻颤,蕴含阴柔绵绵后劲,虎喝一声,心中老怀壮烈,各生应对之法与其相抗。怎料乱尘刀法剑招陡换,气劲乾坤更是颠倒,不多时,他左右双手已是刀中有剑、剑中有刀,更能双手皆刀、双手皆剑,忽而刀循无状六剑之斗转星移、剑行砍柴刀法之劈天斩地,忽而剑生团花锦簇、刀生滔滔重影,乾坤两仪圆转如意,阴阳炎寒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力时而顺畅、时而颠倒,但却行云流水、不着滞碍之相。
此时曹操、夏侯兄弟、曹仁、曹洪、李典等人已呗陷阵营缚在一处,跟随众人眼观吕布乱尘二人鏖战已久,初时还为乱尘劣势担心,现在吕布面对乱尘无尘无剑、无招无刀的这般打法,已是渐渐落了颓势,曹营众人皆是率性之辈,全然不顾自己性命操持载他人手中,竟是不住的大声称赞。陷阵营虽皆是吕布帐下的亲信,但此时已沉溺于乱尘的招式中无法自拔,竟是由衷的觉得曹营众人的一声声喝彩仿佛自己内心所感所发一般。
吕布本意是试探乱尘死志,全没料到乱尘天赋异禀,潜质竟被逆境逼发而出,自己愈战愈是不利,心中难免焦躁不已,但乱尘已将刀法剑招行使的如水落石出、江河入海,只要自己稍有一处细微的破绽,便会被乱尘所趁,继而要落得惨败,此时纵是就此认输、心生退意也是不能。须知乱尘多次与他斗战,经由他一再激发,内力、招式已是傲决天下,便是以他这般的大高手要从这刀光剑影中安然脱身也是不能,当前之计,唯有以世间最纯正的绝招相抗,只需以霸悍内力逼退了乱尘一招半步,自己便可脱身。但以乱尘当前之勇,纵项羽再世、恶来亲临也是无可奈何。他与乱尘激战已有了三四个时辰,内力已然趋微,乱尘内力却是悠然不断,更是忽寒忽热、博大精微;相拼时快中藏缓、似缓实疾,气随意传,轻重不一,教他防不胜防、挡无可挡。而乱尘的刀剑每一击都隐藏有后续诸般的变幻,教吕布空怀天下瀚海武学,却是没一招能使的完全、没一式能行的到位。
张辽、高顺二人眼见乱尘刀非刀、剑非剑,招法虚虚实实,轻重急缓、顺畅如意,吕布已是迭受险招,更是骑虎难下,他二人皆是好武之人,在虎牢关时早已颇为手痒,今日一来相救吕布、二来技痒难耐,二人对视一眼,身形一揉,各持了兵刃,杀入局中。乱尘正疾攻吕布,忽见张辽高顺二人均使着成名绝技相攻,心中暗想:“看来师兄此次定要取斗胜于我,非取了兄长性命不可。我身具曹家骨血,怎能贪生怕死,置兄长生死安危不顾!”
他当局者迷,却浑不知吕布早知不敌、萌生退意。张辽高顺加入战局之后,乱尘只觉他三人合力施为的攻势越来越盛,当下暗叹一口气,反击亦是随之增强。刀剑更是忽缓忽急、忽轻忽重,忽圆忽方,亦正亦反、亦阴亦阳、刚柔并济,以一己之身力敌世间的三名大高手,竟然初时尚为势均力敌,斗到后来,更是刀剑挥斩,如有三头六臂一般,将吕布、张辽、高顺三人背靠背的逼压在一处狭小空地里,三人手忙脚乱下内心更是暗暗叫苦。此时乱尘出招再不依成法、不拘泥于天书武学,无状六剑中夹杂市井斗殴的妄意、砍柴刀法中隐蕴道家绵绵机锋的清虚,所有招数都像临场创作,彷如天马行空,无迹可寻,内力更似若海若茫,再无边际局限。
吕布入世以来,横行天下九州,从未逢过敌手,此时与张辽、高顺二人联手,尚且被乱尘斗得狼狈不堪,生平第一次生出沮丧之意。他就这么心神略分的倏忽间,便被乱尘的玄黑骨剑刺中手腕,神鬼方天戟拿捏不住,叮当一声摔落在地,三人主将吕布失手,张辽高顺二人如何能抵?近乎同时间,乱尘大刀扫来,二人避无可避、挡不可挡,任由刀背砍落了手中兵刃。
待得在场群豪轰隆的惊呼声四起,乱尘这才从剑招刀法中回复神智,只见吕布双目神色转悲,沉声叹道:“师弟,大师哥此生此世怕也敌不过你了……”乱尘见张辽、高顺二人目中亦满是悲怆,才知是自己胜了。他素来敬重吕布,竟不相信能凭一己之力打败吕布、张辽、高顺三人,只是想:“大师兄甚惜名声,今日为了同门情谊,放我兄长生路,竟不惜将辛辛苦苦得来的天下第一的名号舍却,只为了在众人面前演这么一场敌不过我的戏来,这其中的恩情端端是如江似海。”心念至此,遂拱手拜谢道:“大师哥有意相让,师弟怎会不知?只是虎牢关前你与我独战,致使失了大破关东诸侯的良机,今日又要违逆董卓的意思,私放我与兄长逃脱,其意只是在于乱尘这块朽木,师兄大恩大德,乱尘此生谨记!”
吕布叹道:“错也。师弟你纯真善良,大师哥再是身负世间三姓家奴的骂名,也是不忍骗你,你是确确实实胜了,这世间能大胜我们三人联手的,怕也只有两位师父了……师弟,我且问你一个问题。我与你兄长之间,谁是最重?今日我放走你兄长,他日必会重整旗鼓,我与他势如水火,终有一日要有个了断,若他要取我性命,不知师弟你将如何处置?是否像今日维护他这番也誓要保我性命?”
乱尘回头望了一眼曹操、夏侯惇等人,苦笑道:“师哥与兄长,无论彼此,皆是乱尘不可割舍的好兄弟,孰轻孰重,乱尘确实无法回答,只是你们二人的生死,无论谁对谁错,乱尘也是誓死要保的。”
吕布哈哈笑道:“我为天下人口中的虎狼之徒,你仍能将我的性命与胞兄相提并论,人生能有你这等畅快的同门兄弟,大师哥纵是将来有必死之日,也算死得欣慰!”说罢双掌轻拍,陷阵营中人皆是他的亲信辈,听得他暗号,一时暴起,杀向留下观看吕布乱尘相斗的西凉残兵。那些兵士全然没有料到如此变数,纵使有一些武艺不俗的将校,可敌众我寡,面对如此多的陷阵营高手陡然发难,也是死于顷刻间。不过片刻功夫,陷阵营已将其余人等尽数屠戮。宋宪、魏续、侯成解了曹操等人的绳索束缚,更令兵士牵来了数匹良马,乱尘不明其意,只听吕布微笑道:“师弟,走罢!”
乱尘皱眉道:“可师哥放走我与兄长,董卓虽为你义父,盛怒下必会重罚,可能还有杀身之祸,不如……”张辽知道乱尘欲劝吕布解甲归田,出言叹道:“乱尘兄弟,人各有志……不瞒乱尘兄弟,今日一战,我三人虽败,但其感觉真是痛快淋漓。他日有缘,定要再向乱尘兄弟讨教个一二。但你说的归隐山林一事,请恕文远不能苟同。”
吕布也是淡淡一笑,道:“大丈夫志在四方,这是我与你最大的区别。我等生于乱世,要想平定四方、拯救生灵,唯有以杀止杀的武人道,董卓虽然残暴,却是最为势大,我助他甚至是甘心做他义子,其实也为天下苍生,只是与你兄长的方式不同。而至于董卓会因我再三违逆他的意愿而引来杀身之祸,这点师弟倒不必担心,眼前正是他内忧外患之际,他若是杀了我,时日也是无多,这点他应该比我更清楚。”
乱尘已回过味来,心中对吕布甚是感激,缓缓还剑负于后背,领了曹操、曹仁等人,躬身道:“师哥,大恩不言谢,乱尘言尽于此,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