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乱尘只觉身上温暖无比、不似在那冰天雪地之中,缓缓睁开眼来,却是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小小的木床上。他伸手摸了摸脑袋,却感觉不到半分的伤痛,又潜运内力、也是顺畅无异,不由得犯起疑来:我不是被执明先生刚掌所伤么,怎得却是无碍?难道是那少年所救?可那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怎的有这般修为,连执明、监兵两位前辈都是不敌他手?……
他想了一阵,实是想不出头绪,便从木床坐起身来,这屋中光线虽是晦暗,但也能看清屋中陈设。乱尘环顾屋内,只见得除了那木床外、只有一张贴墙的书架,书架上也不甚高,满满当当的摆满了书简,乱尘随意抽了一本来看,却是空无一字,又连翻了数本,均是无字空简,乱尘也不想深究其意,只是笑笑。又见得屋门微敞,便开了门来,出了屋去。
那屋外无比空旷,既无太阳、亦无星月,光线只是那么的不明不暗、不清不楚,照着脚下无休无止的石径小路,乱尘想来也是索然无趣,在这晦暗中的小径上走了不知多久,那小屋的影子早已不见,四周只剩下一片灰蒙蒙的空。
又走了一时,那小径不再曲折,光线也是渐渐明亮。小径的尽头,一座漆门大院端坐在那里。那大院门前有灯,灯光柔淡,缓缓絮絮地照在乱尘脸上。乱尘立在门前,右手轻抬,在门上轻轻一扣,唤道:“有人么?”门后听得一名女子柔音答道:“来了。”说话间,那黑漆大门发出暗暗哑哑的声音,缓缓的开出一条缝来。乱尘进了门去,却是空无一人,方才那说话的女子似是从未来过一般,他正疑惑间,那黑漆大门又发出黯哑的声音,缓缓沉沉的关了。这时,乱尘又见得那大院正堂中亮有灯火,依稀有人影坐在堂中,他不敢失了礼数,躬身说道:“小子乱尘,见过主人了。”那堂中的人似是个老者,说话沧桑无比,道:“你来啦,进来坐罢。”
乱尘又作了个揖,方是从两面小湖间的鹅卵石路上走进堂中。入得屋里,却寻不着方才说话的那位老人,屋中灯火飘忽,正堂间本该供设神像的地方却只是一张白纸,白纸上写了天地二字,乱尘不由心想:“这院主也真是张狂的紧了,漫天神佛他一个不拜,反是越俎代庖,直拜这天地二老。”他见得天地二字面前又有一尊黑木供牌,供牌上缠着一条紫色的丝带,那丝带缠得甚紧,将供牌的边角都勒得深陷。此时乱尘更奇,心道:“故人长生牌位,本应得无拘无束、祝以香火,这供牌面前奉食香炉便是罢了,怎的又有丝带绑了、似是诅咒此人一般?”他兴趣既是起了,便走近前来欲细细查看,只看了一眼,便是大吃一惊——那供牌上赫然所写的,乃是“曹乱尘”三字!
乱尘正惊惧间,那灵牌的暗影里,跳出一个紫衣小人来。那小人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下子就跳到乱尘的右肩上,乱尘清晰地嗅到她身上那种淡淡的脂粉香味,如烟一般。乱尘只觉这小人的脸像极了一个人——是师姐貂蝉!但看了一阵却又觉得似是而非,它并没有师姐那般的艳丽,却是十分的恬静淡然,乱尘越看越是觉得她像起张宁来,她虽是在笑,脸上却挂着张宁常有的哀色,但哀色之中却有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凶戾。
那小人见得乱尘看着自己,陡然吻了一下乱尘,嘻嘻地笑着,笑声似少女一般柔软细润。她笑了一阵,又自顾的乱尘肩上跳起舞来。过了一阵,她的舞越跳越快,乱尘终究看不清楚她的脸了。
这时,听得一人说道:“走罢,走罢。”那小人便化作一团紫烟,顷刻间便是不见。乱尘转过身来,看到一个人——这个人,英鼻剑目、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黑发紧束、白衣飘拂——这不正是他自己么?乱尘惊愕之下,直以为自己面前立了一张铜镜,可面前这人栩栩如生、鼻息也是平稳安顺,又岂是镜中之物?他无法解释自来了这梦境一般的怪相,便以为是那执明的怪力乱神之术,便说道:“先生,收了神通罢。”
那人微微一笑,手指竹席,道:“请坐。”乱尘依言坐了下来,问道:“先生,这是什么地方?”那人笑道:“你不认得我么?”乱尘讶道:“认得啊,你不是执明先生么?”那人笑道:“我不是执明,我是乱尘。”乱尘道:“先生,莫要说笑了。”那人道:“我在此间住了千年,何时与人说笑了?”乱尘道:“你是你,怎么又成我了呢?”
那人道:“对啊,我是你、你是我,我如何不是你、你又如何不是我呢?”他见得乱尘讶异,脸上的喜色渐渐褪去,似是自言自语道:“执明将你送到此处,我还以为你已是懂了,没料到你还是未懂……罢了,罢了,来都来了。”乱尘听他说话口音确实与自己相同,可语气神色却是迥然相异,正不解间,听得那人说道:“乱尘,执明已与你讲了昔年蚩尤之事罢?”乱尘点了点头,道:“讲了。”那人又问:“那你可知自己便是那蚩尤转世?”乱尘道:“知晓。”那人道:“你既已知晓,缘何还认不得我?”他说话始终难思难解,乱尘又是如何可答?只好苦笑道:“这世上已有了一个我,又怎会有第二个我?先生说你是我,难不成你是我的影子?”
那人拊掌一拍,大笑道:“总算是开了窍。不过,我既是你是影子,但又不是你的影子。所以我可以叫乱尘、亦可以叫寞影,我是你的前世、却又不是你的今生,我只是生活在这缘梦园中的另一个你。”
乱尘自然不信他说的话,笑道:“那我现在是在做梦么?”寞影却摇头苦笑道:“这不是梦。梦总有一天会醒,念想却可以一直不灭。所以你若是不来,梦便是不去。”他顿了一顿,又道:“似梦非梦,似花非花,似缘非缘,故而此为缘梦园。”乱尘听得糊涂,道:“先生说的这些过于玄奥,小子愚讷,着实听不明白。”
寞影哈哈笑道:“不明白才好……不明白才好!走,我带你看一些东西。”乱尘愈发觉得这似梦非梦中的诡异,婉拒道:“先生,我另有他事,能否容我出得此处?”寞影仍是笑道:“你有什么事?去那涿县桃园见得你师姐,然后死在她的坟前么?”乱尘的这般心事从未与外人说过,这寞影却是一口道出,难道此人当真是自己的影子?乱尘正瞠目结舌间,寞影已是拉着他的衣袖,道:“君子纳言敏行,你且随我来,待你看了这些之后你便懂了。”
乱尘只好依他而行,两人出了大院,阳光正照在身上,既不暖亦不冷,只是有些耀眼,乱尘走了几步,转过身来回头看那大院,这才发现大院楣上有匾,以大篆写有“缘梦园”三个紫金字。乱尘立在院前出了一会儿神,听得寞影说道:“自看,自想,自问,自求……咱们走罢。”乱尘听得明白,跟在他后面,又顺着自己来时走的那条弯弯曲曲、无穷无尽的小径走了许久,也不知道过了多少片山野桃林、拐了多少个弯。太阳当空挂着,四周一直是那种死寂,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和寞影。
渐渐的,乱尘耳中听得些微小的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仿若是道观内修心的小道士在默首读经一般,又仿若是动心的书生梦遇了心仪的佳人呓语一般。再往前走,这声音渐高,已能听得分清那人说话,但听那人软语说道:“师妹,你可好么?”乱尘听这语音熟悉,只是稍愣,便听出那人的身份来——是师父!师父也在这缘梦园中!
他欢喜之下,见得前方多了一间青瓦小院,急步跑上前去,推开门来,只见得屋内靠墙处摆着张简床,床上半坐着一名女子,床畔另坐着一名男子,这男子弯着背,握着那女子的玉手、面露关切之色,正是乱尘的师傅左慈。乱尘不及左慈开口,便已躬身跪下,恭恭敬敬的说道:“弟子乱尘,叩见师父!”他这般叩拜,那左慈却是不曾看见一般,只与那床上女子低声说些情话。乱尘以为左慈仍是恼他六年前私自下山一事,心中既是愧疚、又是难过。寞影见得他这副模样,轻轻的摇了摇头,将他扶了起来,淡淡说道:“你起来罢,有所谓境由心生,此中的一切,都只是虚像。”他见得乱尘不信,手指左慈,道:“你上前一看便知。”
乱尘心中素来敬畏左慈,又岂敢造次?可他等了许久,只听得左慈与那女子柔柔漫漫的说些情话,心中起了疑心——师父向来清心修道,几时有得这般似水的温存?乱尘也不上前,只是看得那人,才发现他手足完备、双眼精华闪烁,心道:“师父他修行道术,虽有驻颜有方,但眉须体发均已花白,而且他眇左目、跛左足,可这位却是长发如墨、足目俱全,面容虽是生的极像,倒似年轻时的师父一般。而且师父向道多年,又怎会对得一个少年女子这般的柔情腻腻?
正思忖间,那床上的女子软语道:“大哥,这次多亏了你和普净师兄,不然我与妹妹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她的声音甚是甜美,如那出谷的黄莺般清脆娇柔,乱尘不由上前将她细看,但见得她面上未施黛粉,头上也只是斜插着一根乌木钗子,举手投足间却有一股难以描绘的清风雅韵,她的相貌本已清妍绝俗,配着这么一份似是生而就有的淡雅,分外的动人。乱尘正瞧的出神,听得左慈说道:“师妹,咱们……咱们都是自家人,你说的这般的客气话作什么?”
那少女螓首低埋,悄脸已是羞得绯红,道:“谁……谁与你自家人啦?”左慈不知女儿家的扭捏之意,啊了一声,想了又想,陡然伸开双臂来,将那女子搂在怀中。那女子口中嘤咛:“你这人……”但她只是稍稍抗拒了一番,便带着羞色依偎在左慈怀中。二人无言拥了一阵,左慈说道:“冰儿……”那少女低着头,柔柔的应道:“嗯?”左慈道:“待你们姐妹俩伤养好了,你有什么打算?”那女子想了一阵,幽幽道:“天下之大,总会有我的容身处罢。”左慈呐言道:“你……你可愿意与我寻得一处幽静的地方,我奏萧、你跳舞,过一番神仙眷属的平淡日子?”那少女身子微微一颤,也未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乱尘渐是信了寞影所言,又想起先前执明告与自己的旧事,猜这少女便是那姐姐白冰。他见得二人如此恩爱,先是一阵欢喜,旋即又是伤心非常——师姐!师姐,若是你未在桃园中陨命,怕此时也与大师哥过得这般琴瑟和谐的日子了罢……可这老天恁的无眼,总教这世上有情人不成眷属、多情人空留遗恨!他心怀感伤间,又听得屋外有男女二人轻声同吟,男者纯厚、女者婉柔,似是一对共栖的黄鹂鸟鸣一般,在空谷间袅袅回转。屋中的左慈、白冰二人听得这缠绵附和的歌声,千言万语都不必说得、只是相视而笑。那左慈伸出手来,扶着白冰缓缓走向屋外,乱尘原要避让,可左慈二人却似穿过空气一般从他面前透体而过。
乱尘见得这般情形已是不再奇怪,亦随了他二人出了屋去,但见得屋外阳光明媚,已不是自己方才来时的那般逼仄压人。乱尘极目望去,只见远处群山延绵,山风徐畅,云烟缭绕,阳光破雾而过,在云蒸霞霭中碎出千万条光华,照在众人身上,如金粉铺撒。而那小屋,正是置身在这一片群山的顶峰空地上,晓风山雾中,有一条青石小道在璎璎山簏间扶摇而下,那小道两旁尽是绿藤青柳,鸟雀们的啾鸣不绝于耳,这般的美人美景,与那仙境又是何异?方才那一男一女两名歌者,便是坐在一座古蔓藤秋千上,背倚着背、和弦而歌。乱尘心道:“这两位便是我普净师伯和白火姑娘了。我且瞧瞧师伯年轻时的模样。”他缓缓走至普净身前,只见得年轻时的普净髻发高束、面色如冠,身穿一件青衣长衫,虽是半坐在秋千上,却自有一股潇洒俊逸之气。乱尘又去看那白火,那白火生的与她姐姐一样俊俏,一般的柳眉杏眼,唇红齿白,处处可人,只不过相较于姐姐的清冷恬淡,她却是更显得活泼灵动。
这二人和歌同吟,左慈他们出了屋来,也仅是相视而笑,那左慈瞧的欢喜,手指二人座下的秋千藤蔓,轻轻说道:“冰儿,你看这个秋千架孤零零的生立于此已不知有了多少年头……他这般的孤单寂寥,等你伤好了,我们便一起种上许许多多的树苗,让它们长大了陪着他,我们陪着一堆儿女娃娃便在这树荫下做许许多多的秋千,好不好?”白冰见他竟说得如此直接,小脸儿羞的通红,但仍是轻轻的点了点头,以示默许。
乱尘看在眼中、听在耳里,不由想放声大哭——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这世间的情爱总在欢喜时见不得离恨,可瞬息时、片刻后,生死两茫,人间又岂有白头之时?
正伤神间,天际间陡然大亮,现出五彩神光,那五彩神光往地上飘然而落,似是落叶飞花飘然于地一般。左慈、普净二人顿生警觉,挡在白氏姐妹身前,手中长剑紧攥着,长剑的金芒在那片五彩光亮里晃晃悠悠,像仲夏午时的一缕一缕的阳光。
但听得左慈道:“不知是哪方的道兄,既然来了,不妨现身一见。”那五彩华光疏忽一收,现出五个人来,乱尘尚未瞧得分明,那左慈长剑已是还鞘,笑道:“原来是麒麟、青龙、玄武、白虎、朱雀五位神君,贫道一直闻得五位神君妙道无上,只可惜一直无缘识荆。不知今日来访,所为何事?”乱尘先前见过耀辉、执明、孟章、监兵四人,此时听得他师父道来,举目一看,这四人俱是劲目黑发,正当是意气奋发的壮年时,与此前见得的诸般忧伤老态截然两般。但见得站出一人来,正是这五灵之首的麒麟耀辉,他也不与左慈客气,冷笑道:“亏你还记得‘贫道’二字,你可知我修道之人要断七情、绝六欲?你四人俱是名师门下,做出这般丑事来,还问我们所来何事?”
左慈也知得自己理亏,勉强笑道:“神君教训的极是。我等四人本该修心向道,却是自甘堕落,染了这人间情爱的尘埃,不该拥有这天地玄妙的道术,更是辜负了师父的教诲。便是五位神君不来,我们也准备各自禀明师父,让两位老人家废了我们的修行,做个寻常百姓,与道无求、与世无取、与人无碍,于这沧云山中孤老……”他话未说完,便已被那陵光打断:“哼!废你们修行只是小事,你们铸下大错、犯下杀劫,岂能如此便宜了?”
左慈并不知普净强取金丸而害得楚王后人尽死之事,讶道:“陵光神君这是说哪里话?我四人乃是闲散之辈,不过是动了红尘情念,又何曾犯下杀劫?更何况,我四人已是认罪,除功废道算是两相冲抵,便是那天庭的规严上仙生了情爱之心也不至死也。神君为何说出这般重话?”陵光冷笑道:“自己做的好事,这么快便是忘了?”这陵光说话分外的冲人,左慈虽是听得有气,但见得五人均是睁目凝眉、不像是恶意栽赃,拱手问道:“诸位神君既说我等犯下杀劫,敢问一句,到底是何杀劫?”
那执明老沉厚重,上前说道:“左道兄,你们既知那金丸乃楚王后人性命攸关之物,便不该肆意强取。天下间灵药众多,你们自可访得其他救命之物,你可知你们一取金丸,楚王府满门自缢而死?”左慈闻得他这般言说,原是不信,掐指一算,却真有其事,只觉头昏脑涨、天旋地转,连连跌退了数步,讷讷道:“我们……我们竟然……竟然铸下这般大错!”
那陵光冷笑道:“修行之人,不知自爱,为一己情念竟然强取豪夺、灭人满门,这般的重罪,岂是废道除功便可相抵?”左慈怔怔道:“没错……我们犯下这般大错,理应当死……”他忽的双膝跪地,叩首道:“诸位神君,这般重罪,皆是我左慈一意而起,天命既已定下杀伐,左慈不敢相违,只是我师兄乃是受我的蛊惑,两位师妹更是毫不知情。恳请诸位神君饶了他们!”左慈这般求死,普净素重同门情谊,如何肯依?也是跪将下来,叩首说道:“夺药之事乃是普净一手所为,与他三人无关,既是要杀,那便杀我罢!”他师兄弟二人情深意重,这般说来自是真意切切,那执明仁厚,上前欲将他扶起来,却是被监兵拖住了手腕,低声说道:“三哥,他们罪该伏诛,你这是作什么?”执明默然不语间,五灵为首的耀辉说道:“你们犯下杀劫,同一般罪责,理当败亡,又岂能择人生死?四位,我念你们修行不易,你们还是自我了断罢,如此一来,说不定还能往生轮回,再世为人。若是不然,被我们擒上天庭,便不是这般轻易的事了。”
那白火性烈,虽是重伤未愈,仍是怒目说道:“那楚王后人愚忠愚孝、自缢而死,与我们又有何干?你们便是要杀,杀了我便是。普净师兄他们有意归隐山林、不问世间之事,你们何苦纠缠不肯放过?”陵光亦是性子暴躁,讥笑道:“那我便要恭喜你们已是跳出五行、得脱凡尘,往那混元大道了!既然你们已能超脱于世,想必那生死亦也置身事外了,又何必这般婆婆妈妈?”
陵光这话说得不干不净,白火直欲动手与她对殴,可她重伤初愈下又是如何可行?这一时气血上涌,直是咳出数口鲜血来,那普净甚是疼惜白火,不由得火冒三丈,怒道:“要打要杀,你们来罢!”长剑甫然刺出,直攻陵光。想这普净师从南华,自是名家气象。他长剑一出手,便如蛟龙腾海、猛虎跃涧,一招快过一招,倏时便已将陵光笼罩在漫天的剑影中。
陵光见他出手厉害,也不敢轻视,长剑铮然一响,急颤出数团剑花来,欲以连环快招挡了普净剑势。可她修为本就不如普净,那普净又是先手抢攻,她纵然剑法凌厉快急,又是如何能抵?只听得两剑交击之声叮叮不绝,转瞬间已是过了三十余招。普净心中愤恨,一只长剑如同金龙狂舞,那陵光早已使出浑身解数,却仍是难敌难挡。眼见陵光即将落败,那青龙孟章一声叱喝,持了长剑攻了进来。他武功修为高出陵光不少,加入战圈之后,以二敌一,陡然一改方才陵光后守的劣势。普净先攻优势既失,也不慌乱,长剑时而大开大合、时而连密精巧,将其师南华所传的剑法使的是淋漓尽致,但见得剑光闪烁吞吐,倒与他们斗了个不胜不败。
乱尘此时剑术修为已高,但他三人身法招式至快至妙,加之奇诡莫测,也不免看的眼花缭乱,但见三人身影扑朔迷离、窜舞飞动,起初尚分辨得出谁是普净、谁是孟章、谁又是陵光,到得后来瞧得眼都花了。这三人脾性皆是火爆、故而相斗时也是极尽凶狠悍然,激斗之下,剑风呼呼,乱尘虽是身处事外、都觉得脸颊被这剑风刮得隐隐生痛,左慈等人亦是不住后退,圈子竟是越让越大。
白火见普净以一敌二,不免替他担心,可自己又不能持剑相助,便抬眼望向左慈,左慈剑眉紧拧,似在思量什么一般,那而耀珲一方三人却是负手立于一旁静静观战,一语不发,心下稍安。
三人势均力敌,直斗了大半个多时辰,仍是难分高下,乱尘自入世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等层次的高手过招,直瞧得瞪目结舌,心中不由想:若是我上场比试,任斗一人,百招之内便只有弃剑认输的份了。他怎知自己这是妄自菲薄,以他现在的能力,得天书奇奥招式、悟无状六剑之理,又有自己、张角、孟章三人的深厚内力在身,已是远逾昔年的普净、孟章一干人等,便是此刻这场上三人联手相攻,他也有得五五胜算。这些年来,他所缺的只是高手间的实战对攻而已,此时观他三人相争,渐渐明悟了招式变化的要道,于剑道修为更精了一层。
在场诸人从旁观看、虽是不语,但亦是各自以自身武学相互映证。三人轰轰滚滚又斗了良久,那执明心若明镜,低声问耀珲道:“大师哥,咱们要不要上去相助?”耀辉看着场中斗剑的三人,心道:“南华仙尊果然有非凡之能,这普净不过入他门下十年,竟已可敌得我二弟与五妹联手,这般打将下去,恐是落败。我五人此次出师,一来代天宣化、二人扬名立万,若是输了,岂不是容他人耻笑?”他抬眼又见普净越来越是刚猛,每一剑都似金刚大斧般,与孟章、陵光二人手中的长剑对撞,溅出无数火花。孟章、陵光二人见得他攻势狂猛,只得接连变换诸般剑法,可势已至此、如何能改?但听得普净一声暴喝,随即是铮铮两声剑响,孟章、陵光二人手中的长剑已是落在地上。
那普净得了胜,也不进击,将长剑一收,往后跃了三步,道:“承让!”左慈也是有意息事宁人,上前说道:“承蒙两位神君手下留情,今日咱们便是……”那陵光从未有过一败,今日竟在普净手上失了长剑,自觉羞辱非常,从地上捡起剑来,直往普净刺去。却有一道指力自耀辉手中破空弹出,当的一声,她玉手一震,长剑又是脱手而落。
陵光还要再闹,那耀辉已是沉下脸来,道:“五妹,退下。”陵光俏脸一阵青一阵白,又不敢违了耀辉的意思,只好收起长剑,退了下去。
山风吹得树枝飒飒作响,左慈立在风中,缓缓道:“诸位神君,今日我们甘心服输、就此罢战,便是要死、我与普净师兄两条性命就此拿去,你们放两位师妹一条生路如何?”
耀珲道:“我们这次并不是来与你们比武论道的,自然不用讲究什么江湖规矩。你们四个,一个也不能留得。”他话音方落,监兵已是举剑往白火心口直刺,他陡然偷袭、而白火又是重伤初愈,怎能避得?眼看白火便要血溅当场,乱尘不由惊出声来,怎知普净机变甚快,更是以自己肉身挡在白火之前,只听监兵长剑锐声穿腰而过,剑气更将白火连带刺伤,普净显然疼极、怒急,这监兵好生无耻,再不容他手下留情,也不拔出腰中长剑,双掌疾挥,挟裂涛拍岸之势扫向监兵面门。
监兵冷冷一笑,孟章、执明二人已是站在他左右身侧,三人齐齐发掌,径取普净。那普净内力任是再高,也高不过他三人的合力一击,当下狂喷一口血雨,软软的跪在地上。监兵见是一招得手,也不容得耀辉发话,抬掌贯力,便往普净、白火二人的天灵穴上大力拍下。那左慈再是慈厚克礼、也容不得他这般行凶,人影一纵一退,已是将普净、白火二人自鬼门关间拉了回来。监兵见是左慈出手,嘿嘿冷笑道:“江湖人称你‘左慈真人’,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可担得起这‘真人’二字的斤两!”左慈也不答话,左掌疾挥而出,如风如瀑,与他一双利爪以快打快。右手却是缓点缓行,封了普净腰间的数处大穴,但见普净伤口出血渐缓,才自他腰间慢慢抽出长剑来。那监兵此时已是须发皆张、全力施为,可左慈却是单手迎敌,更是狂笑道:“你们既要我等性命,那便一起上罢!”耀辉亦是大笑道:“好,今日我们便要好好领会南华仙尊高徒的本领了!”
那孟章、执明、陵光三人闻言,当即齐扑而上。陵光离得最近,一上来便与监兵合在一处,她二人俱是擅长双爪间的功夫,一个威凤高翔、一个猛虎扑食,互倚互勾,四爪刷刷生风,往左慈胸口抓来。孟章则是腾跃在半空之中,登时间已有万千青色掌影,端的是游龙吟动、傲啸九天。而执明使一对巨斧,行至钝至猛之法、持纯阳纯刚之力,如同两只巨大车轮,专攻左慈下盘。
左慈倏地后退,乱尘眼尖,瞧出左慈这一退的步法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暗合紫微斗数精妙之数,只是这么从容一退,便已避开监兵、陵光从两侧攻来的虎凤连环倒钩爪。四人之中以他二人攻势最急,故而左慈手中长剑轻轻斜挑,这一挑既速且狠,正是与他二人以快打快、以狠斗狠之法,乱尘只见剑光纵横闪烁,耳中闷响连连,左慈这挑剑一招十三式便败了白虎监兵与朱雀陵光。
乱尘心中暗赞:师父果然学究天人,平日里只见他嬉笑人间,怎料道剑术居然能一精至斯,以无常剑法破有常招数,于八十年前就已到了常剑之境。他尚在回味方才左慈那一剑中诸般变换的奥妙,却见左慈倒转长剑,剑柄上冲孟章掌影,孟章情知左慈剑法着实厉害,掌法更急,兀自狂攻猛打,奇招异法也是层出不穷,直在左慈上方攻出一道方圆丈许的掌墙。
怎料左慈剑柄也不与之相攻,一反方才与监兵、陵光相斗的神速,这一招平平无奇,既不迅速、也无什么花巧,只是剑柄轻颤,孟章不免有些轻敌,但肉掌甫于剑柄交手,剑柄便颤出对攻之术,自己千掌、那剑柄幻象便有万式,只要有一击击得实了,凸出的剑柄便可震碎她掌中关节,比剑尖透掌更能伤敌。孟章此时才觉左慈倒转长剑之意——长剑身重尖轻,剑柄虚幻更易传力导气,左慈这一招行的便是以拙驭巧之法。孟章顷刻间已吃了无数小亏,手掌亦是肿胀疼痛不已,心中暗叹了数声,在空中勉强又盘旋对了数掌,终是难敌,跌出左慈剑势之外。
这一时,玄武的那对巨斧已从背后已扫至左慈后膝,若是左慈不及避让,这双斧挥将过来,可就要将他双腿给齐齐斩断了。就在此生死悬于一发的关键时刻,左慈手中长剑被内力充贯、发出清响鸣叫,震声冲天,直荡耳鼓,他竟不转身,剑交左手,往后急斩,这分明是比拼内力之道了。
那执明心猛得一坠,想要避让已是不及。但听砰的一声巨响,手中那对巨斧已然摔落在地,地上的山石更是被他那对巨斧砸出两个四尺深的陷坑来。这轰鸣声落定之时,执明已是坐在陷坑内,面色潮红,显然是受了不轻的内伤。
乍看之下,是执明力不如人被左慈所伤,可论武功论内力,他并不是四人中最差的,教乱尘实在想不通的是,执明怎会在那种绝对优势下被左慈一招攻破。他不禁转过头仔细地看着执明,想从他脸上的表情找出答案来。待他望到执明眼中的神色涌动,他才明白了几分,忽然间又记起先前他与自己交谈时对左慈所流露出的钦佩之情来,他才豁然开朗——那执明仁厚,实不愿对左慈下手,竟甘愿以内功震伤自己,做出不敌之状。思到此处,乱尘心中一阵赧愧,如此重情重义的先生,自己先前不但不领会他的一番好心,还对他生出罅隙嫌恶之意,实在是少不更事的紧了。
左慈亦是见得执明眼中的隐隐笑意,知他是有意相让,心头一热,但场中形势容不得他道谢,只是朝那执明微微注视,聊表谢意。
耀珲见得众人皆是败在左慈剑下,长声大笑道:“左慈真人、左慈真人……真不愧天人之姿!”说话间,他双目紫芒趋盛,整个人腾地升起数尺,双手并划,劈空掌力呼呼击出。他出掌之时,与左慈相距尚有三四丈,但顷刻之间,他人影已是立在左慈身前,劈空掌又是再出,这般前劲叠加后力,重重叠叠、铺天盖地,似开山、似裂石,一股儿脑的往左慈攻来。乱尘正为左慈担心之余,只见左慈长剑圆转,内力贯逼之下,竟现出七尺金色剑芒,那剑芒如阳光万千,以繁对繁,撞入耀辉掌影之中。
二人陡一出手便是这般全力相拼,一个铁掌无坚不摧、一个长剑千缠百绕,俱已入得道门无我无心的神境。这翻翻滚滚间,已是对轰了百余招。乱尘从旁观看,起初尚是目不暇接,但看了一会,便已看出二人掌剑下的各自玄奥之处。那耀辉虽是肉掌,但他修行年月已逾百年、远较左慈之长,双掌间的功夫虽也是卓绝,但与左慈妙不可言的剑法相比,还是稍逊三分。那左慈长剑兜转劈划,每一剑每一式,皆是深谙那天书无状道义中夷视、希听、微抟的剑意。这时,那耀辉坚掌一前一后,并力而发,正是一招“横扫千军”,左慈剑势亦是一转,使了一招“紫微北斗”,这紫微北斗逢合七星曲饶变换之数,虽是一招,却是内含七式、每一式下又有七剑,乱尘因其繁琐,先前修习总不得要法,此时左慈亲身体演,茅塞顿开,已是领悟了这精微入神的剑意。
众人见得左慈剑招精深,竟是不分敌我,不由齐声赞道:“厉害!”耀珲亦见他剑招巧妙,若再比招式无论如何也是拼不过,遂生出以内力相斗之意,左手刚掌化为手刀,狠劈在左慈剑锋上。众人但听当的一声闷声巨响,左慈手中的长剑更是不住颤动,嗡嗡不止。他内力不及耀珲,受了这般巨震,自是血气翻腾。耀辉得了优势,刚掌更是狂劈,顷刻间已将左慈逼至陷境。左慈知得自己若败,白冰三人皆是不保,长剑一扫,大开大阖,一反方才阴柔婉转的剑法,如巨石山崩、劈天裂地,众人瞧在眼中,只觉其变招奇快、阴阳转换如意,眼下剑法纵横,尤似于沙场上千军万马中冲杀突围。
耀珲应对此般强横剑法,也是闹了个手忙脚乱,只觉左慈一剑快似一剑,剑光闪烁中更招招不离周身大穴,自己一时想不出破解拆招之道,只能不住后退。左慈长剑激舞连攻一十八招,耀珲便连退一十八步,顷刻间便被左慈逼到悬崖边缘。
左慈忽然收剑,求道:“神君,您高抬贵手,放过两位师妹罢。”耀珲却是摇头道:“刑罚既定,岂能更改?今日若不擒了你们,这杀人偿命的天理如何可昭?”
左慈心中气苦,但仍是向后跃开数尺,道一声得罪了,长剑更是裹挟雷霆万钧之势,剑尖如狂风骤雨般颤动,众人眼中只见满场剑影,已不见左慈其人,耀珲见剑影如虹疾吐、虚中有实、实中藏虚,看便看的眼花缭乱,又如何能敌?只是将一双铁掌舞的密不透风,那左慈剑法再精,总要与之交接。他抵挡了一阵,瞧出左慈下一剑斩击之势,双掌陡然一合、夹住了剑身,周身内力更是澎湃而出、左慈抽剑不出,只得与之硬拼。斗不多时,耀珲紫气大盛、左慈脸上金光密布,二人头顶更是升起袅袅青烟,显然是对拼内力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分。
金阳浩然当空,却听矗立于左慈身后的那苍天巨树,轰然一声巨响,连根摔下山崖。左慈终于支撑不住,朝后仰倒,哇的一声,一大滩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耀珲显然也不好过,调息良久,方才长呼一口气,道:“今日之战,我已胜了,你还要再斗么?”白冰见得情郎这般痛苦,直是哭道:“左大哥,别打了!既是难逃一死,我与你同死一穴,有什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左慈以剑撑地,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回头看了白冰许久,又转过头来,对着耀辉五人,断断续续地笑道:“我……我还……还能动……神君出……出招罢……”
左慈坚持的心意,乱尘置身事外都被其所感,恨不得扑身上前、以代其死。但此间事已经历八十年风雨,因缘既定、无可更改,乱尘又是如何能逆天改命?
崖顶有风,风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耀辉竟也为其悲壮所感,立在原地不动。左慈见耀珲不忍动手,提着剑,几乎是爬着来到耀珲脚下,无力的刺出一剑。当剑刺出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双眼含情脉脉的对着白冰,那张满是血污的脸上,艰难地露出笑意,似是在说:“冰儿,‘修短各有期,生死同别离’,咱们相识相知,缘分即刻便尽了……我要与你的树下秋千之福,也是负了……”
耀珲见得左慈长剑刺来,右掌下意识的一抬,可方是出手、便已后悔,但覆水已是难收,左慈受了他这一掌,胸间的肋骨连断三根。但是,他还挣扎着昂起头来,他手中的长剑已在方才一掌间断成数截,没了支撑身体的东西,他就直接在地上爬行。他的眼里心中,已是没有生死。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白冰强忍着周身剧痛,歇斯底里地扑上前来,抱住半死的左慈。左慈倒在白冰的怀中,柔情似水的望着她,大口大口的咳着血,已是说不出话来。白冰用手捂着左慈的嘴,想要将鲜血止住,可鲜血有如泉涌,从她指缝间渗出,染得二人身上衣襟一片殷红。白冰口中不住唤着“左大哥”,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泪水决堤般滑过她惨白的脸庞。忽然间,她脸上浮起毅然决绝之色。但见她忽然执起一片碎剑,闭上眼来,在自己锁骨处深深一划。鲜红的血,从她白皙的肌肤里泊泊渗出。乱尘只觉天旋地转,昏乱中,他仿佛听到了鲜血和着眼泪流下的声音。
白冰那幽然冰清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古井不波般:“这一切既是因我而起,便要因我而灭。”
“不要——”左慈要想阻止她,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但听得骨肉扯断的刺拉声,白冰已生生的扯断了自己的锁骨,那鲜血淋漓,映着她脸上的双行血泪,更显悲绝。只听得她一字一句的说道:“两位师兄为救人而夺金丸,连累楚王后人枉死,这般罪过,起因在我……现在我便除骨拔筋,以身偿道……诸位神君发发慈悲,放了他们三人一条生路……”
“这……”耀珲等人方才还觉自己乃是替天行道,但见得左慈、白冰二人情深一至如斯,心中均生了感慨悲痛,齐齐的怔立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嗤啦一声,白冰又扯下一根肋骨,她吃不住痛,玉手直是颤抖,将肋骨滑出手去。她看了看不远处重伤的妹妹与普净,目露怜惜之色,又垂下头来,替左慈理顺了乱发,缓缓拭静了他脸上的血污,深深地在左慈额头垂吻,耳语道:“左大哥,冰儿不能给你生许多许多娃娃了……也不能陪你种很多树白首终老了,就化做一个大树陪你……郎君保重了……”
她轻轻将左慈放在身旁的平坦处,跪下身子,一根一根地将她的筋骨牵扯而出。那些筋骨一遇山风,便化成纵横的枝条,树枝逢土生根,转眼间,一棵小树便自她脚下生出,树枝颤动之中,白冰也永远阖上了双目,至死都望着左慈、面带微笑——你说秋深至寒,南雁早飞;后来梧桐树上,孔雀东南;你说携手共老,世不容君情,后来,百年孤独,终是白头。你要记得,苍树未灭,我亦未去。
左慈拼尽全身气力,死死地抱着白冰尚温的身子,仰天不住地长哭。哭声悠远凄绵,乱尘至情至性,豆大的泪水落将下来。
夕阳如血般绛红,漫天匝地的落日余晖撒在左慈、白冰一人一树身上,似是为他们披上了一衣红衾,将那人、那树、那情、那景俱都融在那片茫茫无涯的血色之中。
但听咔嚓一声脆响,左慈的左腿应声而断,不及乱尘惨呼,左慈右手一摁,又将自己左眼摁瞎——冰儿,你曾言说,你为瞳目、我为手足,要看尽世的间情爱冷暖、走遍天涯的山海河川……可现在,伊人已逝,情爱不在,目足何用?情爱不在,目足何用!
生如其何?生未绝,天未见;情若几何?心已空,悲已尽!
乱尘正无语凝噎时,又听得白火拥着普净,极轻极轻的说道:“大哥,我姐姐已是去了……他们既是要咱们死,咱们便遂了他们的心意罢……”普净望着她,但见得她眼中尽是凄绝之色,微微点了点头,只低低的说了一个“好”字,突然间二人身影一纵,已是相拥着跃下山崖去。这山崖深不见底,二人这般摔将下去,竟是连半点声息也是听不得。左慈残了一目一足,又见得普净、白火二人跃下山崖,大悲大痛之下,竟不再哭,反是轻轻抚摸着白冰的脸庞,平静无比的说道:“冰儿,你妹妹他们已是双宿双飞了……这红尘滚滚、人世繁华,左大哥无福消受,还是陪你来罢……”说着在白冰额间深深一吻,身体颤了颤,已是伏在白冰身前,双手鲜血淋淋,握着数只剑片、直插在心口。
耀辉五人本是为擒杀左慈、普净、白冰、白火四人,但现在他们顷刻皆死,非但没有一丝的欢喜感,反而是愧意从生。那耀辉长叹了一口气,道:“咱们走罢……”正那时,涯边忽现华光,华光七彩耀目,射得众人睁不开眼来。稍待一时,那华光退去,众人睁眼来看,却是一名老道托着普净上得崖来。那老道童颜碧眼、眉善容蔼,正是普净、左慈二人的师父南华老仙。
耀辉等人见得南华,不敢造次,齐齐躬身拜道:“见过南华仙尊。”南华长音道:“诸位神君不必多礼。”耀珲等人又拜,南华陡然问道:“诸位神君可会解棋?”
耀辉闻言一怔,心道:“这弈棋本是闲散逗趣之用,此刻仙尊两名徒儿皆是惨死,他为何不责不伐,反是问我等解棋之术?”南华料得众人不解,拂袖一挥:“你们自己看罢。”只见他拂袖之处,现出水波一般的浮光掠影,渐渐的又出现了纵横交错的纹理,接着是黑白二色的棋子。待得浮光略定,棋盘上的黑白二子已是星罗满布。南华老仙手指棋局,悠悠道:“诸位神君可一人而上,亦可聚力合解,请罢。”
耀辉情知这南华妙道庄严,要自己解棋定然有其原因,作揖道:“谨遵法旨。”他上得前来,细细观那棋局。初时只见棋局上的黑白二子交相争缠,杂乱无比,直以为棋有错子,黑白互有吞吃未提之子,少说也要各去得十枚。可方要伸手去取,却觉察大为不妥,这盘棋大中有小、死中见活、劫中生劫,那原先见得的错子却是不错,耀辉又欲再取他子,亦是如是。他大惊之下,又将这棋势纵观,这一看之下,他头脑已是大昏,这一局棋有盘征盆渡,有点眼断绝,又有抱吃侵消,见孤棋、见围地,长生套共活、扭断藏连扳,或同真、或同假,便是只看其中一角,也已是如天上的星轨辰际,捉摸都是不得,又是如何可算?他只看了一阵,那黑白二子便化为无数个千奇百态的小人在脑中征杀闯伐,而他便如是亲身置于这场厮杀之中,被双方你割一刀、我刺一剑,顷刻间身上已是千疮百孔,虽是不死却是疼痛难当。这一时,陡然伸出一只大手,将他从幻境中拉了出来,正是那南华。他虽是侥幸出了棋境,眼前仍是漆黑,好半天才是回过神来,说道:“仙尊,这棋……我解不了。”南华手指孟章四人,道:“你可请他们来同解。”
他师门五人俱是精擅琴棋书画,那耀辉虽是出类拔萃,但与其余四人的棋力相较只是一线之间。此刻他四人听闻耀辉难以解棋,又不知晓这棋局的凶险,那南华这么一说,不由得同上前来观棋。那耀辉情知此棋凶险,低声道:“此棋似拙然实巧,大家分算一角,看能不能窥出其中妙道。”众人应了一声,各取了四方一角,而耀辉则是重定精神、专攻中盘。先不说那棋势连贯、环环相扣,便是一处偏角,便有生死活劫、紧浮转探数百种变化,不多时,众人又陷入那战场厮杀中,亏得这一次耀辉有备而来,趁着意识尚未完全被棋势所扰,大声呼道:“大家速速心神守一、尽归神道,不可再思棋局半子!”孟章等人忙是收敛精神、专心向道,过了良久,俱是齐齐喷出一大口鲜血,跌坐于地。
南华见得五人不解,方是叹道:“这盘棋,乃是蚩尤帝君所布……今日我本在火云洞中听他讲道,他心神陡然不定,掐指算得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儿有此一难,便布了这盘棋局,要我施于此处,若是你们今日能解,白火姑娘便可不死、再回人伦;若是不解,便顺应天命、成下百年之约,百年之后,那有缘人自会来得这沧云山中。到那时,是战是和、是解是破,便是乱花入眼,全凭你们各人造化了。”
耀辉闻得那白火未死,心中愧疚稍浅,问道:“仙尊,白姑娘不是与普净师兄跃下山崖了么?”南华冷冷道:“她乃是弄玉仙君门下,便是要兴师伐罪,也是她师门之事。今日得以不入轮回,乃是蚩尤帝君慈恩广大,向伏羲大圣求情,这才让她睡而不僵,以待这百年之约。”耀辉等人听得南华音声冷漠,这才知道他们逼死白冰等人、伤了天理,齐齐伏身道:“五灵越俎代庖、不念我道向善之心,肯请仙尊赐罚!”
南华长叹一口气,道:“诸位乃是先天神君,我又如何能罚得你们?只是那蚩尤帝君传了法旨,要你们各回各处、潜心修炼,以应天变。耀辉,你身为五灵之首,却行度无量,蚩尤帝君要你在这沧云山中守树面壁、护人修心,这白冰姐妹一人一树,都交由于你了。”
南华如此的轻罚,耀辉等人自是甘心领受,各个匍匐于地,不敢再言。那南华又看了昏死的左慈、普净二人,叹道:“两位徒儿,咱们走罢!”话音方落,那五彩华光再现,他已带了左慈普净二人往北遁天而去。
乱尘伤心感怀之余,亦来看这棋势,他完全不通棋道,这棋盘上的纠缠厮杀与他眼中自是一堆乱子,看了半天也是毫无头绪,正出神间,听得身后有人说道:“此谱乃是昔年你所布的疑局,内藏奥妙玄机,我在此中日夜无事,亦也解了二十余年,初时还可算到五十步之外,可随着年岁渐大、棋力渐高,方觉得自己乃是井底之蛙,这盘棋千变万化、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我一步都算不得。”乱尘敬畏这寞影有如鬼神,原以为他棋力高超,对这残棋多少有得领悟,此刻听他言说一步都不能算解,自是一惊,又听寞影说道:“昔年你在火云洞中传下此局,定有深意,这八十余年里,你师父师伯、耀辉五灵连带那天下五奇皆是苦思棋局,儒释道三家皆至也是无可而破……想来天命既定,那百年之约一日也不得提前。乱尘,你既是不通棋局,解不开也不必在意。且这棋局里饱含杀戾之气,若是思得长久了,反会被自身心魔所乘。你回去后,不妨学学这棋坪之道,说不定哪一日突发奇想,将这难棋给解了。”
乱尘点了点头,与寞影并排立在这沧云山顶,但见沧海云蔚,斗转星移间,月已挂勾。乱尘忽是想起了一件事来,问道:“先生,我来时曾见得一名少年,这位少年误以为执明前辈下手伤我,故而与执明前辈刀戈相向,敢问此位少年姓名为何,乱尘来日想谢他一谢。”寞影微微笑道:“你啊,心肠总归是这般的好。那少年名唤太史慈,世居于东莱黄县,乃是那于吉的关门弟子。三十年前,江湖中人流传一句‘东侨天道玄黄,西卧左道庞门,北明黄家机铸,南敌于姓杀武,中镇司马博望。’其中依次所言的乃是江东侨玄、荆州司马徽、益州庞德公、陈留黄承彦、交趾于吉,这五人各精于一道、遂成一方之奇。彼时天下间,尚有一人,诨号剑神诸葛玄,可堪他们一战之外,世间再无敌手。这于吉赐名一个‘杀’字,自然是杀心最重、武功最高,只是后来他止杀向道,在武学一境上更有脱尘之处。这太史慈既是他关门弟子,又得了他昔年惯用的神兵‘魑魅魍魉’,武功倒是不差,在执明手上也过了个十来招。”乱尘道:“原来竟是这般的因缘。那他现在去了何处,我日后如何与他相见?”寞影道:“莫要心急,万事因缘、皆有定数,他见‘危’救‘难’、便是与你有缘。这场缘分,待你日后到了江东时,他有一桩难事,你助他一场,便可了了。”
这寞影话间机锋不断,乱尘一时不能尽数领悟,皆是默默记在心里。二人又是各自吟思,待得天将破晓,寞影轻轻叹了口气,自那白冰所化的树上折了一只嫩枝,捏在手中,说道:“你练剑已到伤剑之境,已是极高,我这点微末剑技身法今日便传于给你,他日因缘,你自有用处。”说罢,以“老君传道”为起手式,缓缓舞将起来。
乱尘未是想到寞影陡然传剑,但他情知寞影处处皆为自己着想,他修为又是了得,当下便打起十二分精神观他舞剑。观了许久,只觉寞影行招甚缓,招式连贯也不通顺,更没有什么凌人精妙之处,正心中纳闷,却见寞影舞剑忽急,似狂风扫落叶,横劈乱砍,毫无章法可言,过不多时,又是一两记快剑之中掺杂一处慢招,乱尘天纵之才,这才渐渐明晰个中的玄奥——这寞影脚踩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剑法快慢之中又含阴慢阳快两仪之法,招式间更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不由看得面红心跳。他第一次得见世间剑招精妙如斯,如那乡下小童初入京城一般,不免瞠目结舌,也折了一只树枝、身子依寞影所体演的剑术舞动起来。
乱尘只观了一遍、便将树枝舞得快时似利刃、慢时如落霜,寞影目中露出期许之色,缓缓将慧剑心法道出:“刚易折,柔易存。极刚胜万柔,极柔克强刚。刚属阳、柔属阴,行阴阳调和之法,化天地二级为两仪,则至柔至刚;存欲度求,顺乾坤交替之理,成万物归始之四象,则忽柔忽刚。心中无尘,手中无剑,周身内力方始至柔至刚、忽柔忽刚、亦柔亦刚,终能疾雷过山而不惊,白刃交前而不举,此乃慧剑之傲理……”
寞影传了一遍心法,又教乱尘从头舞了一遍,见得乱尘剑势荡漾、已是有了七成剑意,便让他收了树枝,自悬崖间推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