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脚步,是文化的刻度:费孝通文化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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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了民族歌舞

最近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在首都表演民族歌舞,得到观众的欢迎。观众们欢迎这次表演,主要是因为从这些节目中亲切地看到了各兄弟民族解放后欢欣鼓舞的新生活,从而更进一步体会到毛主席的民族政策的正确和伟大。

看了这些节目,谁也不会再相信,我们这许多兄弟民族是没有文化的了。能有这样绚丽的歌舞的民族,必然是有丰富的文化的。

当然我们不应当忘记,兄弟民族的人民过去所受的苦难比我们还要深,他们的经济受到破坏,他们的文化受到摧残,这一切都是反动统治的罪恶。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消灭他们对生活的爱好,对幸福的信心。他们反抗压迫,他们辛勤劳动,在不懈的劳动中,顽强的生命力一直是充沛地支持着他们民族的生存。

在西康山地里,豪放的藏族青年在唱着这样的山歌:

我的家乡一年收两季,

我为什么不喝酒呢?

我自己是一个打猎的,

我为什么不吃肉呢?

这是一首劳动者自信自骄的歌曲,爽快流利地说出了劳动者天赋的权利,也有力地嘲笑了不耕地,不打猎,不劳动而想喝酒吃肉的剥削者。

兄弟民族的人民一直是热爱劳动的,但是过去,他们劳动的成果不属于他们自己。这使他们穷困,使他们痛苦。现在,压在身上的石头搬开了。他们开始了自由幸福的生活。他们永远不忘记谁给他们带来了幸福,他们唱:

毛主席带来了好主张,

比雪山上的泉水还明亮。

毛主席带来了丰收的雨水,

草原上是一片禾苗茁壮。

是的,兄弟民族的幸福是和毛主席的名字分不开的,他们歌子里没有了毛主席也就会感觉到不成曲调。他们不是这样唱么?“毛主席呀,没有你,我们的新歌没处唱,没有你,我们的锅庄跳起来也悲伤。”

就是这种朴实淳厚的劳动人民的感情,产生了这丰富多彩的歌舞艺术。这样的艺术有力地戳穿了民族歧视的蒙蔽。

看了民族歌舞节目的观众,还有人带着一些怀疑地问:“当地兄弟民族的歌舞,真的有这样美么?”到过兄弟民族地区去的朋友们会回答说:这次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演出的民族歌舞,固然比过去在舞台看到的有了一些进步,多少带来了一点兄弟民族的生活气息,但是比起当地人民中间的歌舞,究竟还差得多。这个答复是很符合事实的。

以《阿细跳月》这个节目来说罢。阿细人民对反动压迫是具有顽强抵抗精神的,在解放前树起过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旗子,在云南的西山和圭山地方建立了根据地。就是他们以跳月的舞蹈闻名四方。看过他们这种舞蹈的人,没有不被他们所表现的青春的活力所感动。过去这种舞蹈也曾经在各处舞台上介绍过,但是大多被另一种不够健康的情调所支配,所表演出来的形象离开现实太远,而且甚至歪曲了现实。使很多在西山圭山看过阿细跳月的人看不下去。这次表演虽然还不够劲,还偏重在队形的变化,还没有像阿细男女在自己广场上那样豪放活跃,但是总算还有一点原来的气息,没有太走样。

说到这里,我们碰上了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就是怎样正确对待少数民族的文艺的问题。比如有人说,苗家舞蹈时两个臂膀一摆一摆不好看;又有人说,藏族舞蹈为什么常常弯着腰;甚至有人说,这些都是被压迫出来的形象,现在解放了臂膀可以张得开些了,腰可以挺起来了。初听来,这种话似乎有一点道理,因为我们不愿意看“五斗米折腰”那一套形象。但是如果反问一下,就不然了。为什么弯腰一定是屈辱的表现呢?我们看一看藏族人民跳这样的舞蹈时是愁眉苦脸还是笑逐颜开的呢?他们在表现哪一种心情呢?为什么我们不去问问藏族人民自己呢?而硬要用我们的形式来表达他们的感情呢?我们仔细想一想,这些批评是很不确当的了。

我们也听见过一种论调,说《阿细跳月》男女在台前台后高声呼喊,不太文明,又有说藏族妇女舞蹈时两腿扳动的方式是落后的。我们是很难同意这些看法的。最好还是进一步了解一下:阿细男女高声呼喊表示着哪一种男女关系?那种男女关系是不是健康的?在我们看来,他们这种公开的社交形式正表示了他们没有受到封建主义的束缚,男女在平等自由的关系中一起欢乐,实在没有什么不文明的地方。再说藏族的步伐,这是和他们善于骑马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是在劳动中形成的一种动作习惯,我们有什么理由说这是落后呢!

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要提到这些不正确的看法呢?那是因为确是还有一些人在企图从这些方面来“改良”“提高”兄弟民族的文艺。有一些人为了要“提高”兄弟民族的音乐舞蹈,按他们主观的好恶,任意改编和糅杂,编出了一些脱离民族风格很远的节目。这是由于没有正确地对待兄弟民族的艺术所引起的。

这次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所表演的节目是否还受着那种不正确的态度的影响呢?我想还不能说没有,但是在若干节目中,这种影响似乎少了一些,而正是这些节目最受到观众的欢迎。撒尼歌曲《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是一个例子。这个歌曲不但撒尼人自己喜欢,不同民族的听众都觉得它味道很好。为什么这个歌曲比较成功呢?我想并不是由于作者有什么特别的天才,而是他对待兄弟民族的艺术的态度比较端正。他很虚心地学习了各种撒尼民歌,把它们原有的曲子,提炼了一下,比较简洁了些。在这个创作过程中,他一直是和撒尼人民在一起,倾听他们的意见,得到他们的批准。他没有自作聪明的加入很多所谓“进步”的东西进去,而是老老实实的学习和整理。这样创作才不至于脱离民族特点和民族风格。

同样的方法编排了苗族的《春天来到了》。到过黔东清水江一带苗家地区的人,只要一听这些曲子,立刻会很喜悦地想到了那在碧绿的水边、长满着各种作物的山坡上勤快劳动的苗家。有人觉得这些舞曲反复多,变化少。其实不然,苗家艺术的风格有它的特点。以他们的绣花来说,你远远望去似乎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但是如果你细细地看,一遍一遍地看,一针一线都有独到之处,而且每个人都在所绣的花中表现她独特的创造性。他们的音乐舞蹈也是如此。他们着重在轻微的动作中,深入细致地表现他们的感情,而且比较含蓄沉着,和维吾尔的风格可以作为明显的对比。《春天来到了》的曲子初步抓住了这个特点,使人一听就知道是苗家的艺术,而且不可能是其他民族的。

在这里让我们谈一谈兄弟民族艺术的加工问题。我们尽管承认兄弟民族原来的歌舞是优美的,但是如果直接搬到舞台上来大多是不合适的。不合适的原因我们以为主要的不是在它的艺术性,而是在表演的场合。兄弟民族歌舞的特点是极密切和生活相结合的,大多简直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真如藏族民歌所说:

做不出一件勇敢的事,

就找不到一个理想的爱人。

唱不出一首美丽的山歌,

也找不到一个理想的爱人。

艺术和生活这样融合在一起,不但经常在自然的环境中进行,而且在真实的感情中进行,而舞台上却不是这样。舞台上的表演是演员表演给观众看的,演员要通过艺术的表演来激发观众的感情,所以表演的方式也必须是精练和紧凑。因此,兄弟民族的艺术要在舞台上表演必须经过一番加工。这种加工首先是要掌握原料,体会风格,才能有所取舍,有所安排;而且必须避免在取舍和安排过程中,主观地插入一些会破坏他们民族风格的东西。最好的加工方法是要密切地和本民族的人合作,有了剪裁就表演给本民族的群众听和看,诚诚恳恳地依靠群众。如果不相信群众,觉得兄弟民族人民大众欣赏不了“提高”了的艺术,这种思想支配下的作家也就永远不可能有好的创作了。阻碍我们虚心向兄弟民族学习,诚恳地依靠他们的思想基本上还是属于大民族主义的残余。不坚决地扫除这种思想残余,要去学习和表演兄弟民族的艺术是不可能的。

有人也许会觉得这样的加工,只是整理而不是提高,要发展兄弟民族的艺术必须要把先进的成分加入进去。我们如果否认兄弟民族的艺术今后必然会吸收其他民族的先进成分,或进而拒绝先进艺术对他们的影响,那是一种保守主义的思想。但是这是要兄弟民族人民大众自己来吸收的,而且必然在他们原有的民族风格中逐步地吸收,成为他们自己的东西。绝不是少数人所能包办代替的。在目前,我们的工作应当首先在整理各民族已有的音乐舞蹈和其他艺术,同时有系统地把其他民族的优秀艺术介绍给他们,发动各民族群众的创造性,来发展他们的艺术。

介绍兄弟民族的艺术,促进各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反映我们祖国民族大家庭的亲密团结,反映各兄弟民族在毛主席的民族政策下欣欣向荣的新气象,都是值得倡导和鼓励的。正因为这是一项新事业的开端,发展的方向必须明确,必须用正确的态度来对待这项新事业。中央民族学院文工团在首都所表演的民族歌舞,虽则在各方面还具有很多的缺点,但是经过了一年半在兄弟民族地区向群众学习,在尊重民族特点和民族风格的条件下,各民族的文艺工作者共同努力所得到的一些收获是可以供给广大文艺工作者作为参考的。

1954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