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必然是个摸熟了美国人性格的人,不然他怎能向美国借得这样多年青人的血去阻挡希特勒的凶焰?他用着已过时的美国土语向包围着他的记者们说,他身体里流着的血一半是来自美国的。这是事实,他的母亲是美国去的。但是他却用这亲切但属少数的个例,去拗转了历史的通则。美国人的血不原本是欧洲的么?他不提这个渊源,而巧妙地暗示着大西洋上血的倒流。我们也不会忘记他有一次回答记者们问他,什么地方开始驱逐占领别国土地的侵略者时说的话。他一扬眉,毫不思索地说:“伦敦,这些洋克(可能为yankee 的音译,最初指新英格兰后裔的美国人,后来则通指美国人——编者)的占领军。”美国人在欣赏他的幽默和机警外,还有着内心说不出的满足:洋克占领了英国——不但是血的倒流,而且竟是血肉的倒流。
在哈佛大学里有一位英籍的教授,有名的哲学家怀德海的儿子,有一次很得意地告诉我:他去参加了一个美国独立纪念的盛会。在会里人家一定要他致词,他说:“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有意要为难我?我名字里还有着North这个字。”原来他是North爵士的后裔,而这位爵士是派兵去镇压美国独立的。听众热烈地报以欢呼。我默默地颔首,英国人真是内行,美国孩子们的命是送定了。
美国人对于欧洲具有很复杂而且矛盾的情感。这感情表现在历史上的是一连串反反复复,似乎没有一贯性的事迹。最使人忘不了的自然是威尔逊总统的失败。他一手创立的国际联盟中,并没有美国的席次。美国国会否决了他的国际主义。美国人民向他说:“欧洲的事,我们不管。”可是怎么叫不管呢?不久之前不还是兴高采烈地横渡大西洋去参了战?并非健忘,而是在历史中养成的美国性格在作祟。
这里我又要提到在以前几篇文章中已经屡次说过的话了。美国是欧洲的“逆子”,欧洲是美国的“严父”。假如在十七八世纪的欧洲这位家长对他的子弟仁慈些,北美很可能像中美一般成了个犯罪者的乐园,囚犯的戍站,土著和白人混合之场。但是北美却不然,它吸引了虔诚地想在地上建筑天堂的清教徒,宁愿短期卖身以求不再挨饿的饥民。充满着威胁、匮乏的欧洲才有这无数背井离乡、抛弃父母之邦的移民,一个向欧洲要求独立的美国。
美国在中国华侨眼中是“金山”。想发财的冒个险去捞一票,成则衣锦还乡,败则为异域之鬼。不但去美国的这样,散布在南洋和欧洲的华侨们,多少都是这样的。在他们,出外是个手段,不是目的;在国内走码头的山西帮、湖南帮,何尝不是如此?发了财,在家乡盖个富丽堂皇的宅子;阳宅不够起个阴宅;墓地有了,造个祠堂;推而广之,办学校,兴公益。华侨的理想人物是陈嘉庚。——这是说,我们这片旧大陆尽管够荒瘠,够黑暗,但是还不失其温暖,还是个“家”。海外的华侨心心念念着祖国,使他们成了辛亥革命的主力,成了中国经济中平衡国际贸易的支持者。至今还有所谓“民宪党”在国内政治中当个苦恼的角色。亚洲在这一点上是和欧洲不同的。
从欧洲到北美去的移民不但不怀念着祖国,年老了没有丝毫意思要到故乡去寿终正寝,更不会遗嘱子孙把棺材运过大海葬入祖茔;他们死心塌地地想在北美立脚,当地当时就可以衣锦昼行;而且他们对于压迫他们到不能不自求自由之邦的老家,心里充满着忿恨。所以我说他们有一点像是严父手下,受尽了委屈,发誓不再回家,出门自立的孩子。在父亲眼里是个逆子。在孩子心头有着一肚子总得找一个机会出一出的怨气。好马不吃回头草,“就是冻死,饿死,被天雷打死,也不再进你这扇门了”。这是个有志气的孩子,但是——我们应该明白——所要出的那口气,还得在严父面前出的呀。丘吉尔、怀德海教授之所以能使美国听众高兴得叫好,原是给他们出这口气罢了。
我也已经屡次说过,到美国来的移民想“美国化”就得改变他们的土音和乡气。他们一到能在美国社会上立脚时,矫枉过正地要表示出“美国是多么可爱呀”的态度来。怎么表示呢?最明显的是和祖国隔绝。有些人甚至把望而知其来历的姓名改去一两个字,使人听来活像是老美。他们可以有意地避免去和原来的同胞接触。祖国是个应该也必需疏远的影子,虽则这影子也永远在他们心底作祟。
美国社会是个截去了两端的梯阶,是从欧洲中间阶层里爬横了长出来的;两端不在美国,而是在老家。欧洲的破落贵族们可以把他们的古董用高价出卖给美国的暴发户,甚至把整个的“故宫”一块砖、一块瓦地搬到美洲去重建。美国那些爬到了社会尖顶的人的眼睛只有望到欧洲去,不能倒流回去,也得把贵族拆过洋来,只是个仪表也可以过一过瘾。
美国人是负气出的门,他们尽管天天叫着“美国化”,但是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明白,美国文化是缺乏明白的标准的。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没有目的,他们的目的是要老家里的人说他们一声:“有志气。”他们在任何一部门的生活里,最高的标准还是在欧洲。
我初次到英国,朋友们,老师们,甚至房东太太,都带着一种惋惜的口吻说:“可惜你的美国音太重。”意思是我的英文说得不标准,从美国传教师那里传授的英文怎能合格呢?可是过了几年,我到了美国,我那带了一点英国口音的话,却赢得别人的容忍,非但容忍,而且借了不少光。在美国学术圈子里英国的学位是到处买账的;反过来说不正确,美国博士在英国却多少带有一点,虽非轻蔑,也略有无足轻重之意。美国大学考博士必须先考两门外国语(其实大多是指欧洲语),而在英国就没有这种规定。在英国,论文里若是太多引了美国作家的著作,反而有时会被老师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未免浪费了一点时间。——美国学术上受欧洲的影响是极深刻的,直到现在,别的我不知道,以社会学说来,美国还不能说是已经可以离开欧洲而别树一帜。欧洲的学者在战时大批地上美国,美国虚心地接受。肯这样虚心那是因为他们要强爷娘,胜祖宗,他们知道现在在文化上究竟还落后一点,还得争这口气。
美国人对于欧洲因之有着很矛盾的态度。他们对于欧洲的标准是心服的,但是他们负了气。他们对欧洲想报复,想使他们说一声:“好孩子。”他们决没有丝毫要回乡的念头,他们有决心要在新大陆创立个更好的世界给大西洋那边的人看看。为了要使美国能成为一个独立的单位,他们在心理上不能不把可能拆散这个祖籍不同的移民集团的离心力遏制下去,孤立成了美国立国的基本精神。所谓“孤立”就是指不管闲事,尤其是不管欧洲的闲事。
李普门说美国外交政策中只有门罗主义是一贯的,持久的;除此简直说不上任何外交政策。门罗主义是孤立主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不管闲事主义;美国这个负气的孩子唯一希望的是关了门做个样子出来给人看看。他们即使不幸灾乐祸,但是也不会发生姑奶奶对娘家的关切。中国的华侨肯投资革命,输将抗战,那是因为他们还是抱着回乡的愿望;不但如此,祖国的不争气是他们受人歧视和欺侮的原因,他们不能不关心祖国。从欧洲到北美去的移民并没有这经验。他们本来没有回乡的计划,而且靠了他们的白皮肤,也受不到因他们来历而起的歧视,即使有,也很快可以洗脱他们的来历。他们不是姑奶奶而是私逃出门的逆子。
放逐这逆子的严父已经低头了。非但低头,而且伸出了手,期待着这已经自立的孩子的反哺了。丘吉尔以身体里有着美国的血来象征着下一代的风向将是由西而东,不再是由东而西了。可是美国的态度怎样呢?他可以为了自身安全,为了要从欧洲不能不乞援于他的表示中获得道德上的胜利,他可以出一次兵,在欧洲流一次血。但是这并不是说他们已经放弃了孤立和不管闲事的传统。如果我们从这个角度去看最近美国的战后措置,多少可以使我们感觉到“逆子并未回头”的神气。
杜鲁门主义是门罗主义的扩大,精神上是一贯的;所不同的只是在范围上。门罗主义只包括大陆,那是因为那时没有飞机,海洋是地理上的防线。现在,门罗主义所求美洲的安全和孤立不能不加上一个外围了。这外围包括了太平和大西两洋,和在两洋对岸建筑下的空军站。在两洋边缘的国家也许会感到近似侵略性的压力,但是这压力的来源却是美洲的要保持孤立。杜鲁门并没有超过门罗,不过是个现代化的门罗。时期虽则已过了快半个世纪,美国人还是带着三百多年的历史,这是一部背叛严父自求独立的历史。
联合国巨厦的基石刚刚安定在纽约的岛上,而杜鲁门却已开始了放弃这国际组织的行动。这真是使我们哭笑不得的讽刺,不但告诉了我们美国传统里的矛盾,而且告诉了我们,这矛盾已化成了世界共同的矛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