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悠然推开一扇半敞的门,一群老鼠在房间里到处爬行。
一个女孩独自蹲在角落哭泣,她的双手沾满鲜血,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凌悠然向前走去,看清了她的容貌,这不就是她自己吗?
她的双手为什么会沾满鲜血?
她的哭声为什么那么痛苦、绝望?
她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梦里那个女孩才是最真实的她吗?恐惧向她袭来,她嘴里低声说:“苏木槿,你到底经历过什么?是什么让你这样痛苦?”
罗玉芬听见凌悠然嘤嘤的哭声,推门而入:“悠然,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妈,我梦见我蹲在角落哭泣,双手沾满了血,在一个全是老鼠的房间里。”她双手抱膝,用害怕的眼神望着罗玉芬。
“孩子,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
“妈,梦里那个少年,我见到他了,我好像伤害了他。我的双手都是鲜血,妈,苏木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他说我欠他两条人命,我是不是杀过人,妈?是不是……”凌悠然抱住自己的头,声音颤抖,“如果梦都是真的,我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过着凌悠然的生活,你们怎么能让我这样活着。我好害怕自己记起来,记起来以后,我就是丑陋的苏木槿了。”她一直重复着最后一句:“我就是丑陋的苏木槿了。”
罗玉芬低头抽泣:“悠然,不是的,我们家悠然怎么会杀过人,你不是苏木槿,不是她,不是的。”
“妈,现在的我就像处在沼泽里,他们都想让我陷进去,可是我想爬出来。我要怎么办?妈,那个苏木槿到底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出来,那个梦仿佛说明一切都是真的。她开始害怕想起那些过去,原来想恢复记忆的冲动慢慢地变成了恐惧。
罗玉芬十分心疼女儿。她知道,迟早有一天,女儿会记起一切,她会怪父母把她弄丢,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了十几年。
凌泽听见女儿嘶喊的声音,走了进来,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脸上。罗玉芬一把推开丈夫:“你疯了,她都这么难受了,你还打她。”
“我就是要打醒她,凌悠然,你给我听好了,你就是我女儿凌悠然,和那个苏木槿没有关系。”凌泽愤怒地指着女儿。
她抬头望着父亲,一言不发,眼角的泪流入口中,满口苦涩的味道。
凌泽的手臂慢慢垂了下去,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威胁我们的人都会消失,爸会好好保护你的。”
凌泽严肃的表情,他眼里闪现的恨意,让她一时之间竟有些害怕。直到父亲离开房间,她才开口问:“妈,我爸那句‘威胁我们的人都会消失’是什么意思?谁威胁过我们?”
“没有谁威胁过我们,你爸都是瞎说的。”罗玉芬只要撒谎,眼睛就会看向地面,她将母亲的动作看在眼里。
她裹了裹床上的被子:“妈,我想自己待会儿。”
此刻的她怕那个梦是真的,怕楚慕格说的那两条人命是真的,怕这一切父亲也参与过。
罗玉芬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地上有烟头,桌上放着两罐啤酒。凌泽抬头,眼里满是疲倦:“悠然怎么样了?”
“她想自己待会儿。”
“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些人,谁也不能伤害我女儿。”凌泽捏紧喝空的啤酒罐,面部表情扭曲。
罗玉芬听了他的话,心猛地跳了一下,她拉过凌泽的手:“阿泽,你又想要干什么啊!七年前,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他替我们悠然背了一条人命啊!他爸爸更没有错啊,不是因为我们的话,那孩子怎么会一个亲人都没有。”
七年前,楚慕格的父亲楚豪,知道了苏木槿的真实身份。他为了儿子去找凌泽,请他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将儿子从监狱里放出来。楚豪知道所有事情的原委,没有哪个父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去为别人坐牢。楚豪威胁凌泽,如果他不帮儿子洗清罪名,让苏木槿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承担后果,他就要把苏木槿才是杀人犯的事实公布于众。
与其将一个知道自己女儿过去的人放出来,不如让所有知道的人都不能说出来。凌泽给楚豪扣上涉嫌洗钱的罪名。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控制。那时楚豪正在高速公路上开车,警察以为他要潜逃,就上路追捕,在追捕过程中,楚豪发生车祸,意外身亡。
凌泽竟感到小小的庆幸,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知道凌悠然过去的人。
2
凌悠然看见黎浅南拖着黑色的行李箱从机场走了出来,黎浅南露出温暖的笑容,张开双臂。她小跑几步,靠在可以让她安心的怀里:“浅南。”
黎浅南双手抱住她的腰:“怎么了,悠然?”
她抬起头:“黎浅南,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她不带任何娇羞,像宣布一件事情一样对他说。
黎浅南抚摩着她的头,两人的鼻尖轻触:“傻瓜。”他低头吻上她的唇,两人紧紧拥抱着,唇齿相触。
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她和楚慕格这样紧紧相拥亲吻的画面,她失神地推开黎浅南,向后退了几步。
“悠然。”黎浅南轻声唤她的名字。
是啊!她是凌悠然,不是苏木槿。她回过神来笑着搂过他的胳膊:“我们去逛街!我好久没去了。”
“嗯,好。在美国都没时间给我妈挑生日礼物,正好给她买礼物,还有我们悠然也要买。”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害怕他的温柔随时会消失,现在的美好真的属于她吗?真的会一直存在吗?
商场内,展示柜里是琳琅满目的商品,黎浅南看得出凌悠然心不在焉,他握紧她的双手:“我们去买情侣装吧!”还没等她回应,他已经牵着她的手往店里走去了。
店里的人倒是很多,黎浅南的兴致很高,拉着凌悠然又是试情侣装,又是要挑情侣帽的,还要把手机壳也换成情侣手机壳。
最后决定权在凌悠然手上,挑了两件印花长T恤,一件酒红色,一件黑色。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穿情侣装最好看的情侣。”凌悠然刚出店门,身后的一对小情侣,男生对女生说了这句话,让她忍不住回头看。
这句话在她耳中竟那么熟悉,是谁对她说过这句话呢?楚慕格吗?或许是吧!她低头笑了笑,搂住黎浅南的手臂:“我们去给伯母挑礼物吧!”
黎浅南点点头,最后买了件旗袍,凌悠然挑选了一枚胸针,正好可以配上这件旗袍。说是等生日那天她要亲自送给伯母,黎浅南低头在她耳边轻语:“真是未来好媳妇啊!我妈肯定喜欢。”
她眨眨眼睛:“那是。”
两人闲逛时,迎面遇见了杨梦迪和她的朋友。
“是黎浅南啊,好久不见啊!”一头金发的女子是杨梦迪的朋友,和黎浅南热情地打着招呼。
“悠然,这是以前在美国的朋友,苏丽。”黎浅南只介绍了苏丽,转头对苏丽介绍道,“这是我未婚妻,凌悠然。”
杨梦迪挽着苏丽的手,和黎浅南对视一笑,任谁看了都知道关系不浅。
苏丽讪讪说:“浅南啊,总归要越找越好呀!您身边这位可比原来那位差多了啊!”
“我觉得好,就够了。”黎浅南试图牵起凌悠然的手,却被她躲开了。
场面有些尴尬,黎浅南再一次搂过她的肩,不给她任何机会躲开。
“凌悠然还和小姑娘一样,吃醋了呢!”杨梦迪拉着苏丽的手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苏丽对着黎浅南大喊:“浅南,下次请我吃饭。”
“好!”他低声答应,看到那两个女人走开后,他才松开她。
“你和她共事那么久,以她的性格肯定告诉过你她和我之间的事了,她的感情,我从未放在心上。”黎浅南说任何话时,都是这么平静,哪怕在现任面前提起前任。
黎浅南脸上的平静让凌悠然很不爽,她顺口将心里的话带了出来:“你早就知道她和我在一起上班了,还真是了解她啊!”
“悠然,不要闹情绪,我和她早就没什么了。”
她心底暗想,没什么你知道她回国了,没什么你知道我们在一起上班,没什么你还做什么解释。
“就因为你,她可没少针对我。”她现在就是撒气,将杨梦迪针对她的那些事情算在了黎浅南的头上。
“她不过是孩子气的性格而已,喜欢说一些别人不爱听的话,她其实挺单纯的,没什么坏心。你好好和她相处,也没什么的,再说了,你们又不是一个部门,有些东西也没必要牵扯在一块。”
黎浅南平静地说了一长串话,听得她耳朵生疼。
杨梦迪是单纯的孩子,要和她好好相处,难道她凌悠然就是个斤斤计较、内心不安分的人吗?是这样的意思吗?
“我送你回去吧!你别多想。”他拉着她的手,向前走。
她狠狠地用高跟鞋踩了他一脚,挣开他的手,赌气地独自小跑离开了。
黎浅南并没有生气,反而摇头笑了笑,在他眼里凌悠然吃醋的样子最是可爱了。一场好好的约会,就这样不欢而散。
凌悠然坐在地铁上,越想杨梦迪和黎浅南的事情就越不舒服。这段时间,她经历的,让她害怕,让她恐惧,她一听到他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在机场等他。
她只想要黎浅南给她一点儿温暖,他却给了她莫名的心酸。
3
楚慕格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凌泽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漏洞都没有,几十年来,廉洁奉公,真是一位好警察呢!不过,既然凌泽能栽赃别人,他当然也能找到办法,以同样的方式回馈。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楚慕格抬眼一望,齐思源走了进来,轻笑一声:“楚总这伤还没好呢?是为了救苏木槿弄的吧?啧啧!真是情深啊,都过去七年了,还一直为她着想呢!可惜啊,别人已经另有新欢了。”
他平静地说:“这些话对我而言,没用的。”
齐思源脱下西装,搭在椅子上,不客气地坐下来:“楚慕格,没我的话,你有今天吗?现在的一切如你所愿,复仇之路还顺利吧,不顺利的话我可以帮你的忙。”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楚慕格停下手中的事,他和齐思源现在无论多疏远,但依然对对方了如指掌。
“项目我已经呈交给我爸了,也通过了,过几天就是黎浅南母亲的生日了,那天我们两个可要好好合作。”齐思源单手撑在茶几上,脸上露出的笑容和他内心的情绪一样复杂。
“你就恨你爸恨到这种地步,巴不得他身败名裂?”楚慕格对齐思源的父亲并不是很熟,他那时只知道齐思源家在那个三线城市里算是有钱有势的,母亲是县委书记的女儿,父亲是在大城市里开公司的,极少回家,一年才回一次。
齐思源摊手:“我们各取所需,互不相干,唯一相干的就只有苏木槿。”他特别喜欢看楚慕格因为苏木槿露出的那种想杀人的眼神,那种眼神让他有一种快感。
“她除了我能动,谁都不能动。”
“那你就应该让她恢复记忆,变回苏木瑾啊!没有朋友,被人孤立,被自己父亲骚扰,每天都活在恐惧中。直到杀了自己的父亲,还让自己爱的人为自己坐牢,背负杀人的罪名。”听完他的话,楚慕格并没有任何过激的行为,齐思源心里的得意瞬间消失。
“齐思源,你母亲不也因为你那愚蠢的做法跳楼自杀了吗?”楚慕格的这一把盐正好撒在齐思源一直未愈合的伤口上。他们早已不再是当年那对形影不离的伙伴了,而是各自手握利刃,等到机会便给对方致命的一刀。
齐思源坐上电梯,直接到了地下一层。他迅速走到自己的车前,开门钻进驾驶室,点燃手中的香烟,猛地吸了一口,发抖的手指有些夹不稳烟,母亲那件事情只有他和楚慕格知道。
十六岁那年暑假,他带着楚慕格去查自己的父亲,租了车从那个小城市一直尾随父亲来到父亲所在的城市。他发现父亲不是一个人在这个城市生活,有一个女人陪着他下楼,还有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男生叫他爸爸,他用颤抖的手拍下那一张张刺眼的照片。那些照片里的父亲,带着满满的笑容,是他从没见过的笑容。他知道,父亲出轨了,他追寻着婚姻以外的幸福。
那时他和楚慕格的关系很好很好,他们是好兄弟,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他告诉楚慕格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密,还让楚慕格将照片藏了起来。
后来,照片出现在了母亲的手里,他以为是楚慕格将照片泄露了出去,他们的关系因为这件事决裂。
楚慕格到现在还以为他们关系变淡,是因为苏木槿的事,他并不知道齐思源的母亲是因为照片跳楼的。他一直以为是齐思源自己把一切告诉了母亲,所以才发生了那么悲哀的结局。
记忆从齐思源的脑海中跳出来,他记得隔天,父亲回来了,家里一顿大吵。他听得很清楚,父亲告诉母亲,他不爱她,当时结婚只是因为他的事业,他需要母亲的帮助,需要外公的帮助。
当天夜里,母亲当着他的面从十七楼跳了下去,没有任何不舍。从此,他在那个城市变得孤独,他深知他和苏木槿一样孤独。
他到后来才知道照片不是楚慕格泄露的,泄露的另有他人,他愚蠢的做法,将他那个本不美好的家变得支离破碎。
那是三月雨季,母亲葬礼上,苏木槿穿着一身黑色连衣裙,在遗像前站了良久,将手里抱着的白菊放上,深深鞠躬。
她直起身,转头对他说:“如果你觉得孤独、害怕,你应该随着你父亲离开这里。”她的语气还是如同平常一样冷漠,没有任何暖意。
楚慕格轻轻拍着他的背,他用力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指责地说:“楚慕格,我妈这件事,你也有份。”
那时楚慕格一脸懵然,齐思源眼里的冷漠和恨意看得他全身打战,从那之后,他们两人不再一起吃饭、一起踢足球、一起打游戏。
“对不起。”苏木槿向齐思源道歉,将楚慕格拉出了灵堂。
他以为,她的那句道歉是为楚慕格说的,后来才知道是为她自己说的。
迟来的父亲走进灵堂时,他死死攥着父亲的衣袖,大吼:“你不能给我妈鞠躬,不可以!”
母亲不会接受一个欺骗了她十六年感情的骗子,他们每日每夜等他回来,等来的不过是背叛。
旁人拉着情绪不稳的他,他望着父亲冷静的脸:“怎么跳下去的不是你?”
父亲气急,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他的嘴角有殷红的血丝渗出,眼眸尽是浓浓的恨意。
他摔着灵堂内的东西——果盘、烛台,对父亲大吼:“滚,你出去你滚……”
父亲被气得当场晕了过去,众人大喊:“快点打120,有人晕过去了。”
他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救护车将父亲送走,看着原本好好的灵堂,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
眼角变得湿润,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从那天起,他觉得自己病了,生了很重的病。
4
四月的阴雨天已经过去了,整个下旬迎来了暖阳。楚慕格安静地开着车。李米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望着前方这条陌生的回家之路,她缓缓开口:“慕格,我好紧张。”
楚慕格抬眼望着她,给她一个浅笑,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们一直都在家里等着你,不要害怕,有我呢!”
“我们回来了。”李米恩打开车窗,冲着外面大喊,高速公路上还有车主伸头望了她几眼,楚慕格的那句“有我呢”给了她最大的安心。
几个小时的车程下来,指示牌上的那两个字映入他们的眼里—“阜城”。这个小城市承载了许多人年少的回忆,美好的、痛苦的,都已经逝去,而现在他们正站在这片土地之上。
唯一将这座城市的一切遗忘的人,只有苏木槿。
楚慕格手中捧着一簇白菊,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李米恩站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注视着墓碑上的名字——“楚豪”
这个名字在楚慕格入狱一个月还不到的时间里,就突然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父亲因为涉嫌洗钱,在逃跑时意外身亡,死无对证,没有人再去调查洗钱的事情是否属实。
父亲也和自己一样,成了一个罪犯,而世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他人犯罪。世上绝大部分的人并不在乎事情真相到底如何,他们在乎的是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人负责。
那时监狱里的孤独,是楚慕格从未体验过的,他知道自己要变得强大,要把陷害父亲的凶手找出来,要让苏木槿后悔。少年的成长就是在那时开始的,将自己残缺的心变得刀枪不入。
李米恩抬头望着楚慕格,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来,这几年一直陪着他、最了解他的人,是她,不是苏木槿。
“爸,原谅我几年没有回来看您了,我已经找到了当年陷害您的人了,我会为您报仇的。”楚慕格将那一簇白菊放在墓碑前,“米恩,我送你回去吧!”
“嗯!好。”李米恩点头,四年了,父母有没有老去,是否还住在那个陈旧的小区,她床头的仙人掌是不是还好好活着?
她站在楼下,抬头看着四楼阳台上盛开的绿萝,她一眼就认出了阳台衣架上挂着的红色绣花披肩,那是她十七岁时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去吧!有事情打我电话。”他是羡慕她的,至少阜城还有人等她回来,而他,没有任何人等他回来了。
李米恩点点头,踏进破旧的楼道,一步一步向上走,每上一个台阶,心里都默默数着,一共六十个台阶,走完第六十个就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她伸手去按门铃,刚要碰到门铃,又缩了回来,这样来来回回好几次,她才下定决心按了下去。
房里传来她怀念的声音:“谁啊?”大门打开那一刻,她与母亲面对面望着对方,两人都迟迟不开口说话。
门突然被母亲用力地关上,她眼里的泪忍不住流了下来,母亲不愿见她吗?正当她绝望地想离开时,门再次被打开,母亲双眼泛红,双手摸上她的脸颊,哭泣着:“真的是米恩啊!我们家米恩回来了,我都不敢相信是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回来了。”李米恩使劲地点着头,像个孩子一样扑在母亲怀里哭着。
“你都不要这个家了,还回来做什么?”李米恩还未发泄完情绪,头上响起父亲的话,她低着头,不敢去看父亲。
母亲拉着她的手往里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从冰箱拿出吃的,摆在她的面前:“别理你爸,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爸,对不起,当年是我不懂事,对不起。”李米恩擦拭着眼角的泪,以前她从未觉得父母的陪伴有多重要,长大后,她才明白这两人对自己有多么重要。
父母终究是父母,对儿女哪会有什么怨恨,李米恩的话,让刚才语气还很生硬的父亲立马软了下来:“你知道你不懂事啊!就因为你哥的事我们错怪了你,就因为那个男的要离开这里,你就没有牵挂地走了,害得你妈每天以泪洗面,天天责怪自己。”
李米恩抬头,这才仔细看了看母亲的模样。母亲眼角已经爬满了皱纹,两鬓都有了白发,真的老了太多,她心疼地握住母亲的双手:“对不起,妈。”
“现在,你和那个男孩子怎么样了?”母亲小心翼翼地问着,当年的事情在阜城闹得沸沸扬扬,这么个小城市几时出过杀人的事件,凶手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
李米恩紧握着手中的杯子,感受茶水传来的温度,她笑笑:“挺好的,我们现在特别幸福。”
“就因为那件事情,整个苏家算是完了,苏校长也是个可怜的人。”父亲的语气带着惋惜,他曾是苏校长的学生,对于这件事自然是比别人更难过。
“爸,苏校长她还好吗?”李米恩对苏校长的印象就是严肃冷漠,苏木槿的那种冷漠还真是像极了她,两人明明是祖孙关系,在学校里却如同陌生人一样。
“七年前儿子突然被人意外杀害,孙女又失踪了,整个苏宅就剩她一个孤寡老人,后来她又身患重疾,下不了地。”李米恩看到父亲眼角闪过的泪花,人总能因为他人的不幸而联想到自己的不幸。
她一直就不喜欢苏木槿,甚至还联合其他同学孤立过她,可她从来没想过,苏木槿的离去会给苏家造成这么大的打击。
如果当年她不告诉苏容笙,楚慕格要在荒废的礼堂给苏木槿过生日,两个人还想逃离这个城市,逃离他的魔爪,是不是苏容笙就不会去找苏木槿了?苏木槿是不是就不会杀了他?是不是楚慕格也不会入狱?是不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那个时候才十七八岁的他们,还在青涩之年,根本阻止不了自己内心的冲动。
她也曾觉得苏容笙对苏木槿的那种想法,是那么污秽不堪,她也同情过苏木槿。可那件事情,她不仅告诉了苏容笙,还告诉了齐思源,她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帮她一起毁掉楚慕格和苏木槿的幸福,她那时巴不得苏木槿永远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生活,永远都没有光明。
她讨厌那么不好的苏木槿拥有那么好的楚慕格。
可是当她意识到错误时,并没有勇气承认错误,因为她内心始终是害怕的,害怕自己丑陋的一面会被人揭穿。
“爸,晚上我就要回去了,还要赶通告,你们自己在家要多注意身体。”李米恩不想再回想过去,她对这个城市的留恋只有父母,别无其他。
母亲拉着她的手,点头笑着说:“我知道,明星都很忙,那以后还会回来吗?”母亲还是害怕她走,怕走了又不回来了。
“回来,我答应你们,以后我每个月回来一次,我已经长大了,现在换我来陪你们了。”她扑进母亲的怀抱里,年少时,她那么任性,而现在,她再也不想任性了,她想好好陪着楚慕格,想好好陪着父母。
有人长大是在一夜之间,比如楚慕格;有人长大是在经历了某件事情之后,比如苏木槿;有人长大需要时间缓缓累积,比如李米恩;而有人不想尝试去长大,那就是齐思源。
5
人最害怕的便是回忆了,楚慕格呆呆地在明扬中学门口站了许久,门卫大叔小跑出来问:“先生,是在等学生吗?可今天是周末。”
“没有,很多年没回来了,想来看看,可以进去吗?”
门卫一听是原来的学生,便笑盈盈地开了门。
学校里陈旧的大楼早已经翻新了,煤渣铺的跑道已经修成水泥道了,打篮球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好大的草地,食堂也迁到了操场的另一边。他还记得,在他自报家门后的第二个星期一,李米恩便带着一票女生来学校门口找他,使他在明扬名噪一时。
“嘿,楚慕格!”李米恩的模样和他前两天见她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她穿着细格子连衣裙,爆炸头变成了齐肩向内扣的短发,差点儿让他没认出来。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走到自己的面前,他才反应过来:“你干吗啊!带这么多人来,被同学看到了多不好。”
李米恩低头笑了笑:“那下次,我一个人来找你。”
楚慕格见校门口聚集的同学越来越多,投来的目光也越来越奇怪,便拉着李米恩的手腕赶快走了出去:“你来找我干吗?还有,你没有再找苏木槿的麻烦吧?”
李米恩气愤地甩开楚慕格的手,刚刚她还有点儿小庆幸,一听他嘴里人的名字,她不爽地回答:“你为什么那么在乎那个独孤女,她有什么好的,又闷又不好玩,我们学校没一个人理她。”
“什么在乎不在乎的,我就是问问。”
“以后不要问我她的事,我们去玩吧!”
“我今天有点儿事,不行呢,你哪个学校的,下次我去找你。”楚慕格暗自打着心里的小算盘,知道她是哪个学校的,就等于知道苏木槿是哪个学校的了。
“阜城市一高的附属中学,你答应我的,记得来找我。”李米恩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
“慕格,一起回去吗?”楚慕格一回头,原来是齐思源,他坐在车后,摇下车窗一脸坏笑地看着他。
他咧嘴大笑:“那个,我先回去了,下次见。”说完,他就上了那辆轿车,扬尘而去。
李米恩踢着地上的石子,不悦地说:“你都还没问我叫什么,怎么来找我。”
车里,齐思源搂住楚慕格的脖子:“老实交代,那么多妹子找你干吗的?”
“哎呀!我也不知道别人会来找我,而且,我和那些人真的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楚慕格说完,齐思源一副不相信的模样,戳了戳他的大臂:“慕格,你这是桃花要来啦!哈哈……”
“哎,你别挠我呀,我说的是真的啊!哈哈……”
那时候,齐思源还没有遇见苏木槿,也没有发现父亲出轨的事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是亲密。
第二天,楚慕格以生病的理由请了半天假,骑自行车到市附一中,在校门口等着。他心里一直默念着,要等到苏木槿,千万不要等到那个女生。大概是老天听见了他内心的声音,下课的铃声响过没多久,苏木槿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苏木槿。”楚慕格推着自行车走上前,停在苏木槿的身边。
她露出吃惊的眼神,语气冷漠生硬:“你怎么会来找我?”
“苏木槿,你记性怎么这么差,我可是你的债主啊!”楚慕格不管对面的人是何种态度,他只管露出明朗的笑容。
苏木槿仓皇地低头,看着自己白色的跑鞋:“我没带那么多钱,我下次还你吧!”
楚慕格单手扶住她的肩:“那我不要你还钱了,你陪我去玩,好不?”
她抬头,看见他像暖阳一样的笑容,她的身高只到他的肩,他随便一伸手就搂住了她的脖子,亲昵地说:“哎呀,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认识了很久的老朋友,哪里像是只见了一面的陌生人。
她坐在自行车后,双手抓住楚慕格的衣角,她很喜欢微风拂过脸庞的感觉。她讨厌回到家里就面对父亲严肃的脸、奶奶的冷漠,还有各种补习老师。
“苏木槿,你搂着我的腰,小心等下摔下去咯!”楚慕格的话刚说完,路上的一个坑让苏木槿差点儿向后倒去,为了稳住身子,她双手搂上他的腰。两颗春天的种子在少男少女的体内发芽。
一条拥挤的小街,楚慕格拉着苏木槿的手穿梭在人群里,苏木槿舔着手里快要融化的冰激凌。
楚慕格指着她的脸大笑,见她一脸呆滞的模样,他拿出纸巾,擦拭着她的嘴角:“苏木槿,你吃得好像个小花猫,脏死了。”
“谢谢你,楚慕格,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苏木槿乖乖地站在原地,任凭楚慕格为她擦拭嘴角。
“第一次,那你平常都在哪里玩?”楚慕格有点儿不敢置信,这条街是聚集了各类小吃的地方。连齐思源那种大少爷都很喜欢来这里,不仅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是阜城最热闹的地方了。
“嗯,上各类的补习课,在家里待着。”苏木槿浅笑,她就像困在笼里的鸟儿一样,她很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却没有人为她打开笼子的门。
“那以后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去。”
“我想去春天的大西北,去夏天的西海岸,去秋天的内蒙古,去冬天的莫斯科,然后拍下好多好多美景。”苏木槿大声地在人群里喊着,她知道只有那一个人会回应她。
“好,以后我都陪你去。”
后来,苏木槿将这些地方都去了,而楚慕格不在她的身边,因为凌悠然已然不记得这些约定了。只是她的内心一直渴望着去这些地方,一种力量引领着她前去。
四月的天,河边的木槿灌丛开满了木槿花,楚慕格和苏木槿吃完东西后,便来到不远处的河边散步。苏木槿的话是极少的,一直沉默地跟在楚慕格的身后走着。
“哎!苏木槿,你干吗老走我后面。”楚慕格转身,苏木槿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直往前走着。他伸手拉住她的手腕,走在她的身后,“木槿,我在你身后,你不要乱走。”
“嗯,我不乱走。”苏木槿轻轻点头,她竟然因为他的话,嘴角露出羞涩的笑容,不过没几秒钟,她推开了他,“我想回去了,我还要回家做中考试题呢!”
楚慕格软磨硬泡地要送她回去,苏木槿根本没办法拒绝,出租车里,她一路都不说话,内心只是担心父亲看到了该怎么办,心里暗自祈祷,最好他不在家。
“苏木槿,你要考哪个高中,我们考一个学校吧!”楚慕格一看她,就知道她是个学霸,无论考哪一个高中对她都不是难题,而他只想和她上同一所学校。
苏木槿说话时,永远不会去看对方的眼睛,她的视线总是偏向别处,总给人一种很疏远的感觉。而那时的楚慕格如同夏日暖阳一般,将苏木槿所有的冷漠都融化了。
“我会直接升一中,那你呢?”苏木槿转过头望着楚慕格,凝视着他的笑容,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想去知道别人的内心在想什么,想知道眼前这个男孩会不会想和她上同一所学校。
“我当然要和你在一起啊,你得靠我这个哥们罩着啊!”
她低头一笑:“那你可要好好加油了,一中很难考的。”
楚慕格推了推她的胳膊:“喂,你笑起来很好看的,要多笑。”他看向窗外,感受车子行驶的速度,不再说话,苏木槿一直望着他的后脑勺,直到出租车停了下来,她才将目光移开。
苏木槿先下车,接着楚慕格才下车,他一下车就看见苏木槿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望着二楼的阳台,他随着她的目光望去。阳台上那人双手环抱在胸前,穿着黑色的衬衣,双眼注视着他们,他低头问苏木槿:“那是谁?”
“我爸。”苏木槿没有任何感情地回答,等他再往阳台上看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随即那人从庭院的大门走了出来。
楚慕格从未见过那么吓人的目光,那人没有自己父亲慈祥的笑容,挺拔的身躯站在他的面前,那人拉过苏木槿的手,将她瘦弱的身体禁锢在怀里,用低沉的声音问他:“你怎么会和小槿在一起?”
他小声问候:“叔叔,您好,我是木槿的朋友,今天我们补习有点儿晚了,所以我送她回来。”他知道眼前这个人不乐意他和苏木槿出去玩。
“我们家小瑾没有朋友,下次不要在一起补习了。”
楚慕格能感受到苏木槿在那人的怀里是颤抖的,她不敢说一句话,甚至都不敢大声呼吸,那人连正眼都不再看他一眼,拉着苏木槿便回去了。
那时他只是单纯地以为这是一位非常严格的父亲,到后来接触苏容笙次数多了,他慢慢从那个人的眼里看到一个父亲对女儿不该有的爱恋、占有欲。
那时他才明白苏木槿为什么天性冷漠,为什么总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年少的他开始保护苏木槿,开始慢慢打开她的心扉。然而,在他想带着苏木槿远离这个恶魔的世界时,苏木槿却成了恶魔,远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