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是刘嫂来开门。家里冷冷清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重。“其他人呢?”倪小筑解下披肩递给刘嫂,问。“太太把他们辞退,当然有给丰厚佣金,太太是怕落人口舌,只留下我。”刘嫂眼眶已红,声音微微颤抖。倪小筑转身抱住刘嫂:“没关系,以后我再把他们请回来,他们亦是我的家人。”管家、园丁、司机……他们在倪家工作至少十年,对倪小筑来说也有深厚感情,现在苏黎把他们辞退也是万般无奈。“太太呢?”“在花园,和赵太太聊天。”刘嫂感慨说,“赵太太每天过来陪太太,赵医生也常来给太太看病……他们夫妻真是好人。”
倪小筑往花园走去,人情冷暖只有在落难时才能真正体会,以前人缘众多不过是因为想要巴结,现在来的却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她在走廊看到母亲和赵太太坐在花园藤椅上,她精神状态稍好一些,穿着灰色的对襟旗袍略施了粉黛,旁边一方原木的茶几上摆着薄瓷茶壶和几方苏式糕点。
倪小筑走到花园与赵太太打过招呼,为她们斟满茶杯,然后静静坐在母亲的身边。
“金律师打过电话,你父亲的案子下个星期一审开庭。”苏黎低声说。倪小筑心里怔怔地,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眼睛发酸。
“不要太多担心,吉人自有天相。”赵太太轻声安慰道。
苏黎叹口气:“也不知道会判上多久……小筑,大约我们是得搬出去了……”只是说着已经哽咽,捂住脸嘤嘤地哭了起来。倪小筑抱住母亲,像哄孩子一样轻拍她的背。母亲一生依靠父亲,现在失去支柱,生活完全崩坍。
赵太太也眼眶湿润,陪着哭了起来。倪小筑也知倪宏志一定逃不过法律的制裁,只是不知道法院会判多少年。想到父亲荣耀半生却在事业巅峰犯下大错,毁掉了自己的人生也连累母亲要开始颠簸地生活,她又怎么面对父亲呢?
这栋别墅,她在7岁那年搬来。从童年住到现在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常常和父亲坐在花园里堆砌积木,阳光如碎汞一样,她抬起头来时会冲着父亲咯咯地笑,他们搭好房子,他会把她举过头顶,让她有飞一般的感觉,或者用满是胡楂的嘴唇亲她的脸,她总是一边笑一边喊,爸爸,爸爸……但现在这些美好都已经像是前世的记忆,很渺茫。
赵太太在倪家用过午饭告辞。下午金律师过来和她们谈了案子的进展,金律师说倪宏志涉嫌的是玩忽职守、受贿和贿赂罪,这个案子牵涉面很广,情况也很复杂……建材商提供了很多不利的证据,而凌丰集团虽然也是被告,但也有证据显示这是倪宏志个人行为。
“只能看法院如何量刑了。”金律师缓缓地说。
苏黎听到律师也是无奈的语气,倍感绝望。倪小筑送金律师出门,到门口时迟疑地问:“如果定罪会有多少年?”
“至少十年以上,也有相同案列,主要责任人被判无期。”金律师重重叹口气。
“如果能证明宏志也只是受人蒙蔽,并无主观上失职呢?”“法院在量刑上会酌情考虑,也许会少判几年。”金律师回答,又说:“现在能够证明倪宏志是受蒙蔽吗?”“也许凌丰集团可以找到人员证明。”“他们现在自身难保,会全盘推卸给倪宏志,你知道此案的关键人物楚青海已死,并不能证明他生前与倪宏志达成共识,现在倪宏志是最重要责任人。”金律师并不用托辞安慰倪小筑,案件很快开庭,他只是想让她们有心理准备。
“父亲怎么这么糊涂?”倪小筑重重叹息一声。金律师轻轻拍她的肩膀:“照顾好你的母亲。”这个时候就听到刘嫂在房间里惊呼:“太太!太太!”倪小筑反身奔回去,只见苏黎已软软昏倒在地,整个人不省人事。好在金律师也折回,他抱起苏黎往外奔,倪小筑慌乱地对刘嫂说:“你先准备一下太太的用品,晚点可能需要。”金律师把苏黎放到自己的车后座,倪小筑坐上去,扶住母亲用拇指掐她的人中,她嘴唇发抖,手指发抖,颤颤地喊:“妈!妈!”
金律师在路上已经给医院打过电话,下车时一干医生护士已经等候,把她直接推进急救室,只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推车的咕噜声,走廊那么长,倪小筑看着全无意识的母亲,感到茫然无措。
医生把她拦在急救室门外,她只能蹲在门口,浑身颤抖。金律师扶住她站起来,摇晃她看住她的眼睛:“不会有事!不会有事的!”
倪小筑只是呆呆看住,然后猛然扑倒在他怀里,终于失声痛哭,她好像耗尽所有力气,只能紧紧拽住他胸前的衣襟才有依托,刚才来医院的路上她真的被吓住了,生怕母亲就这样睡去不再醒来。苏黎一直有眩晕症,常觉头昏,这一阵更是旧病复发得卧床休息,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一下晕厥过去。
金律师任由她抱住,感觉到她的无助和恐慌。好半天终于让她稍微平静下来,扶她坐在走廊长椅等待。
医生终于出来,解开口罩长呼一口气:“病人情况已经稳定,是受到刺激所以血压升高压迫神经造成昏厥,她晚点会醒。”
倪小筑一颗心终于放下。苏黎还没有醒转过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罩着氧气罩,手背上打着点滴,液体在透明的塑管里一滴一滴地落下,倪小筑俯身坐到床边握住母亲的手,才发觉不知何时母亲白皙饱满的手已经变得松弛干瘪,青筋暴露纵横在手背,那么苍老荒凉。
她的眼泪淌在母亲的手上,心里的痛楚不知该如何处置。只是捧住母亲的手无声无息地落泪。
凌晨的时候,苏黎醒转过来,倪小筑倒了一碗粥喂她。粥是刘嫂送来的,她收拾了一些衣物送过来,倪小筑让她回去休息,她在医院陪护就好。母亲喝过粥熟睡过去,倪小筑才感觉到疲惫不堪,掬起冷水泼向面孔,镜中的她双眼浮肿,面色灰暗。她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看到有三个未接电话,一个陌生的手机号,夜里11点多打来,她没有注意到。看看现在时间已是凌晨5点,对方应该是睡了,想着天亮再回电话,手机却偏巧响了起来。
刚刚接通,“喂”一声,已经知道是谁。阴冷的感觉,除了楚成浩还能有谁。“你已经放弃倪宏志了?”他冷冷地说。“我只是回家一趟。”“我并没有允许。”“你无权限制我的自由!”倪小筑紧紧握住手机,压住心里的怒火。“游戏还没有结束,我还没有玩够!”楚成浩张狂地笑了起来。“楚成浩!你听清楚,庭审后,我们关系结束!不过你答应会帮我证明父亲无主观失职!你如果不守承诺,我……”倪小筑厉声说。“你怎样?”楚成浩粗暴打断。“我会杀了你!”倪小筑愤怒说完,扣断电话。她一句话也不想和他多说,只是把来电显示上他的号码删掉,觉得留在手机上的号码也是病菌,会弄脏她的手。
随后的几天,楚成浩并没有找她,她也没有回过滨河路的房子。苏黎在医院住了几天情况稍好要求出院,倪小筑只能拜托赵医生每天过来给母亲检查。
庭审前一天,她想要找到楚成浩,得到他亲口确认会在庭审上拿出证据帮倪宏志减轻一些罪状。楚成浩没有在滨河路,她除了凌丰大厦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她只能让管家帮忙打个电话,接通电话的时候楚成浩告诉管家,他在兰桂坊,如果她要找他,去那。
倪小筑想起她和他在兰桂坊碰面的那次,她以为他喝了她的酒,那时候她与他平等,现在的她,自尊早已经变得又薄又脆。
到兰桂坊的时候,Waiter引她到包房找他。他和一帮人在一起,男人隔着坐开,每人身边围坐妖娆女子,有三两穿得极为暴露的女孩在包房中间跳舞,昏沉的光线中一派糜烂情色。楚成浩见到她,拍拍坐在腿上的女人,让她走开。倪小筑手紧紧蜷起来,忍住胸口阵阵恶心。
“过来。”他说。
她迟疑着走过去,他身边女人识趣地让开,她坐到他身边。他拍拍他的腿,示意她坐到他腿上。她已经受够他的欺侮,霍然站起来朝外走。
“你忘记你为什么来找我?”楚成浩冷冷说。倪小筑怆然地转身,与他对视,只是几秒钟她已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顺从地走到他面前,垂下眼坐到他腿上。
“你答应会帮他。”她低声哀求。
他的手缠绕过来,放在她的腰上,轻佻浪荡地说:“那今天你得让我开心。”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倪小筑感觉到血液哗哗冲向头顶,心里早已经把楚成浩痛扁一顿。面上,却迎合地笑了:“陪你喝酒。”她没有等到他喝,自己先拿过他面前的杯子仰头喝下去,有人拍掌叫好。
她拿过一整瓶酒,对着楚成浩水汪汪飞过一个眼神:“我先干为敬!”她仰头把瓶口对准自己,汩汩地吞咽,辛辣的酒水就着她横飞的眼泪,感觉到那么多疼,也许现在疼是需要更多的疼才能覆盖住。
楚成浩扬手一把拍掉她的酒瓶,厉声道:“我不想碰一个醉醺醺的女人!”
她踉跄地笑了,是呢,她卖了身,再卖笑,也不过如此。等到庭审后,她永生永世也不会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