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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6)

张岚和天佑谁也没想到,他们的恋爱就是从一场雪仗开始的。张岚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两张电影票,看看时间快开演了,于是,两个人连跑带拉的进了礼堂。天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单独和女生看电影,心里有些紧张。张岚却很大方,从一开演到结束,她的手都没放开天佑。好多年以后,天佑都记得那部电影叫《瀚海潮》,是说地质队的事情,剧情他却不记得了,因为只要张岚手一动,他就走神。几次他用余光偷看张岚,看到她似乎特别认真,于是他完全不敢打扰她。后来过了好多年,张岚对天佑说:“其实,那天我一直期待你能亲我一下。”可是,天佑不但没亲她,反而一个多小时身体一直僵硬着。

看完电影,两个人才想起没有吃饭,于是,张岚建议到和兴路吃沙锅。

天佑不好意思地说:“我身上没有带钱。”

张岚咯咯地笑起来:“咱俩现在我是地主,你忘了,我每月还有七十块钱工资呢。”说罢,她又想拉天佑的手。

天佑正言道:“张岚,咱俩现在虽然像是在谈恋爱,但是,我们毕竟还有一个师生的关系在这里,我希望在同学面前,咱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我不想让同学们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是有所企图。记住没有?你要是能遵守这个君子协定,我就跟你谈,不然的话……”

张岚说:“好了,就依你,你要面子,是大男人。”

他们却不知道,从他们打雪仗到看电影,再到吃东西,一直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双眼睛充满了仇恨。就在两个人在校门口悄悄拥抱了一下时,那人轻声对自己说:“你一定要争气啊。”

张岚做得很好,同学们丝毫没有感受到她和天佑之间有什么变化,只有杨成辉看出些苗头,几次审问天佑,而天佑则来了个一问三不知。

胡杨基本保持一个月一封信,对天佑的爱恋跃然纸间。天佑不想伤害她,也还是回信,不过谈的都是学习,进步的事情。胡威对这事似乎很不以为然,他到天佑这里拿饭票成了惯例,颇有点不拿白不拿的感觉。

一个星期天,张岚约天佑到她家里吃饭。天佑这才知道,原来张岚的爸爸就是一个他很崇拜的诗人张天翼。那天,天佑见到张天翼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倒是张天翼见多识广,跟天佑谈了很多文学理论。而当天佑当着张天翼的面背了几首张天翼的诗之后,两个人几乎成了哥们。随后,张岚爸爸也关心地问起天佑对大学生活、学习的一些看法。天佑对此早有认识,便兴致勃勃同他谈了起来,越谈越投入,人也变得无拘无束了。张岚见大家谈得很自然了,松了口气,便进了厨房。

倒是张岚的妈妈很不高兴,问了天佑很多很实际的问题,家住在哪里啊,家里都有什么人啊,经济情况怎么样啊,将来能不能留在省城啊,等等。天佑一一如实回答。

听完天佑的话,张岚妈妈把张天翼叫到另一个房间说了很久。天佑和张岚听到张岚妈妈对张天翼说了很多,但是听不清楚。他们出来后,很礼貌地请天佑吃完了饭,但是天佑看得出来,情况很不妙。

果然,第二天张岚对天佑说:“我的父母郑重地与我谈话,坚决反对我和你谈恋爱!理由很简单,那就是你家经济条件不好,而且毕业分配十有八九要回宾县,要我立刻断绝与你的来往。尽管我再三解释说,即使你分回宾县,我们也可以两地分居,然后再找机会调回哈尔滨,但是父母依然坚决反对,争执激化得母亲甚至以断绝母女关系来反对!”

天佑问:“你现在怎么考虑的?你家就你一个女儿,哥哥又在外地工作,不能因为我伤了你父母的心吧?”他接过张岚递过来的饭盒,那是张岚从家里带来的饺子,天佑拿起来就吃。

张岚说:“我对他们说了,不要以为现在是封建社会,儿女的婚姻还要由父母做主。作为他们的女儿,尊重他们的意见没错,但我也有自己的判断。是我跟你在谈恋爱,不是他们!”

天佑嘴角上留着饺子馅里的油,有些不安地问:“你就这么说的?他们什么反应?”

张岚看着直想笑,说:“我跟他们说了,不同意我就住在学校里不回去。放心,我最了解我妈妈了,咱现在要是软了,她以后还不知道搞出什么新花样呢。我先在学校住一段,到时候她还得把我叫回去,这样咱们才能占主动。”

天佑吃完饺子,把饭盒还给张岚,两人就此分了手。

天佑没走几步,忽然看到任品在前面走,就赶紧赶上他:“大哥,你去哪儿了?”

任品说:“我听完讲座刚回来,刚才我看见你跟张老师在一起。怎么?她对你有意思啊?”

天佑说:“没什么,她带了饺子给我吃。”任品哦了一声不再讲话。天佑有些奇怪,最近他的表情怪怪的,我得罪他了吗?

姚可惠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天佑送早餐,跟天佑一起去图书馆。天佑几次跟她说不要这样,可是她根本不听,甚至还搬出战玉书来找他谈话。天佑现在很为难,他几次想把自己与张岚的事情告诉姚可惠,可是话到唇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他也跟张岚说了这事,张岚想了想说:“这事你还真不能操之过急,姚可惠是个很较真的人,要是处理得太草率,很可能适得其反,我看还是慢慢地让她冷下去吧。”

天佑说:“可是,我还是觉得别扭,总像欠了她什么似的。”

张岚警觉起来:“那你就没有感觉,也欠了我什么吗?”

1985年元旦前的一个星期天,天佑刚刚吃完午饭,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忽然,有人敲门,张全过去开门,却是战玉书。

她叫道:“天佑,你出来一下。”

天佑也不起来,说:“大中午的也不让人睡个午觉?”

战玉书走到房间里,对天佑说:“我告诉你,团中央要求各地团组织在今年元旦春节期间开展‘破除陈旧观念,美化青年生活’活动,使广大青年在新的一年里振奋精神,勇于开拓进取,美化和建设美好幸福的新生活,为经济改革和四化建设贡献青春和力量。”

天佑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走吧,我要睡觉。”

战玉书一下子把天佑拉起来:“我告诉你,咱们系里准备结合青年读书活动,举办‘青年生活中的美是什么’专题演讲会。你是系里出名的艺术家,你要给布置会场去。布置完了,我和姚可惠请你吃饭。可惠可是从家里带了好些好吃的呢。”

天佑说:“我刚踢完球,一堆臭衣服还没洗呢,我不去,你找别人吧。”

战玉书满脸严肃:“天佑,这是政治任务,你不要讨价还价,这样,你去布置会场,我帮你洗衣服。”

天佑正好不愿意洗衣服,听说有这等好事,正好借坡下驴,说:“好,你现在洗,洗完我跟你去。”

战玉书愤愤地端起天佑床下那臭烘烘的球衣,拿了洗衣粉到水房去了。

一直看着天佑跟战玉书对话的毛博思忽然笑起来,说:“不服不行,咱们班能把战玉书治住的恐怕也只有天佑了吧?你那臭衣服还不把战玉书熏个半死?”

天佑说:“战书记这是为革命工作而献身,脏点臭点没什么?”

这时,王凤山忽然冒出一句:“艾军,战书记对你那么好,怎么不给你洗衣服?”

艾军恶狠狠地对着王凤山说:“你别再跟我提她,再提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正说着,战玉书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纸,见到天佑就嚷:“天佑,你不能脚踏两只船啊,原来你早有女朋友了,我说你怎么对可惠那个态度呢?”

天佑一听这话,心里暗叫不好。原来,最近他和张岚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一般有什么事都传纸条。今天早上,天佑正要去踢球,在楼梯口遇到张岚,她塞给他这个纸条。天佑还来不及看,就跑到操场上去了,一场球下来,他早把它忘到脑后去了。这下子,战玉书发现了这个纸条,就像发现了敌情一样。天佑上去一把夺下来,几下撕碎扔掉。这叫死无对证,因为他和张岚约定,这类纸条都不署名,现在把它一撕,战玉书根本来不及想是谁的笔迹。然后天佑说:“你喊什么喊?那是我在图书馆抄的文学作品里的话,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

战玉书没想到天佑会有如此动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杨成辉坐在上铺慢条斯理地说:“战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你也知道天佑喜欢摘录一些东西,你乱翻人家东西本来就不好,现在你又扯什么姚可惠干吗?”

战玉书一时语塞,说:“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洗衣服,怕洗了口袋里的东西嘛。”

这时,半天没说话的任品说了:“别吵了,你赶紧给人家洗衣服,洗完你赶紧走,我们还要睡觉呢。战玉书,你别那么多事好不好?烦死了。”说完,把头蒙上了。

去布置会场的路上,战玉书说:“天佑,我总觉得不对劲,那条子上写的内容不像是书上的,好像是谁约你晚上去动物园。”

天佑停住脚步,严肃地对战玉书说:“作为一个团支部书记,有的事你该管,有的事你就不该管,这件事我要是再听别人说起,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战玉书说:“至于吗?我不是没跟谁说什么吗?”

天佑说:“你不乱说是最好,你要是不管好你的嘴,早晚你要吃大亏。”

下午,天佑找了个机会跟张岚说了早上的纸条被战玉书看到的事情。张岚安慰天佑说:“没什么,她查不出什么。我就是想晚上出去走走,既然如此,咱不去不就完了?”可是,天佑很失望,因为最近他俩老悄悄去动物园逛,他还悄悄搂过张岚的腰呢,他很喜欢张岚身上那种味道。

然而,想封住战玉书的嘴那是比登天还难。果然,晚上天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姚可惠气冲冲地过来找他:“天佑,我找你谈谈,你跟我出来!”

天佑心里明白姚可惠肯定是听到了什么,就说:“我正在忙着,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吧。”他手里还是不停的往卡片上记着什么。

姚可惠眼睛里含着泪,问:“天佑,你是不是背着我,和别人好上了?”

天佑想起张岚的话,尽量和气地说:“你是不是又听战玉书说什么了?”

姚可惠说:“她说有人晚上约你去动物园。”

天佑说:“那你看我去动物园了吗?或者你到动物园看看,有没有人在等我,就完了嘛。我就很奇怪,你干吗总听她的呢?姚可惠,我告诉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总是敬而远之吗?你这人就是热情有余而冷静不足。你看看你,也不知道我愿意不愿意就天天给我买早餐,从家里给我带好吃的,还给我洗衣服。你知道吗?即使是钱佩玲跟杨成辉这么好,也没有事没事就往我们宿舍跑。女孩子应该矜持,而不是死缠烂打,明白吗?”

姚可惠说:“天佑,我知道你喜欢张老师,我从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来,你看她的眼神跟看我都不一样。我就不明白,我哪点比张老师差,你为什么总觉得她好呢?”

天佑笑了:“你这话从何而来?我怎么觉得她好了?”

姚可惠说:“我感觉得到,你看她眼睛里目光柔柔的,看我是冷冰冰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俩肯定有秘密。”

天佑说:“既然我们有秘密,你还跟着掺乎啥?喜欢你的男生也不少,随便找一个不都比我强啊。姚可惠,我告诉你,我喜不喜欢张岚跟你没关系。只是我不喜欢你,因为你太主动,我怕你,你呀,最好改一改自己的做法,要不你找哪个人,人家都不会要你。”

姚可惠气得一跺脚:“天佑,我告诉你,你不要欺人太甚,别以为我没人要,明天我就带个比你强得多的给你看。”

天佑说:“那是最好,省得烦我。”

姚可惠眼泪在眼圈直转,可是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她点点头,说:“好,你说我烦你是吧?以后我不烦你了,行不行?”

姚可惠还真说到做到,第二天,她就宣布跟毛博思好上了。毛博思还觉得受宠若惊,甚至晚上很不好意思地对天佑说:“你看这怎么说呢,我真没想在你们中间插一杠子,是姚可惠主动来找我的,这事儿真不赖我。”说着,递过来一根黄瓜,天佑接过来。

天佑当时正给张岚写元旦联欢晚会的串联词,就随口说:“那好啊,天上掉下大馅饼,你还不好好珍惜?那可是咱班的班花啊,你独占花魁,还不一边偷着乐去?”他顺手把黄瓜放进嘴里。

毛博思没有想到自己吃了这么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有些别扭,讪讪地走到一边去了。不过王旭的一句话叫他心里忽然产生了对天佑的嫉恨,王旭说:“毛博思,你别觉得姚可惠是真的要跟你处,我看那完全是为了跟天佑较劲,找你当垫背的,还在那儿当真了,没劲。”

天佑把手中的笔放下,说:“王旭,你胡说什么,人家处是人家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闭上你的臭嘴,一边待着去。”

王旭吐了一下舌头:“瞧我,多这个嘴干嘛?两头不落好。”

任品打圆场:“得了,都少说两句,都少说两句。老毛,好好处,姚可惠多漂亮啊?天佑也是,放着现成的不拿,总去想天上的月亮,最后啊搞不好鸡飞蛋打。”

1985年正是中国一场文化热潮兴起的时候,求知若渴的大学生们沈浸于西方思想解放运动,大量吸收西方经典。那时候,几乎每个大学生的书架,都有一两本马克斯或者拉卡托斯的大作。正像中国近代以来的仁人志士一样,那时的学生开始围绕着“中国向何处去”这个主题思索着,拼搏着。有人开始热情鼓吹巴黎公社原则,到坚信市场经济和宪政共和是人类摆脱奴役之路的通途,人们开始追求新的理想。

这时候,天佑与张岚的关系已经秘密进行了很久,张岚的妈妈尽管没说同意,至少也没坚决反对。这天,天佑到张岚家吃饭,到张岚家时,客厅里坐着一位双目炯炯有神、文质彬彬的青年。他伸出手说:“我叫张峰。”

张岚说:“他就是我哥!”原来,他就是张岚的哥哥。他哥在北大教书,这次是专门回家看父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