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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学校有一排办公室,从左到右分别是校长室、书籍室、共青团工会、总务处、教务处、政教处、体育教研室、三个年级办公室。罗坤才跟天佑介绍说,他们这个学校有六十多个老师,他准备安排天佑做初二一个班的班主任。他说:“这是个慢班,学生都是附近菜农家的孩子,因为基础差,所以都想读完初中就回家种地了。再加上班级里有几个淘气的学生,所以一个初一换了三个班主任,谁都整不了。你刚来,年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可能比较好沟通。不过,你不能教政治,只能教语文,因为咱们学校缺语文老师。”

天佑说:“校长,我没什么经验,试试吧。”

到了办公室,校长把天佑介绍给大家,天佑记住了年级组长耿永斌,一个四十多岁,戴眼镜满脸苦相的男人;自己班级的英语老师王芬,一个大眼睛的女孩;数学老师朱育岩,一个前年刚从阿城师范毕业的年轻人。

罗坤才介绍完说有事就走了,耿永斌带天佑到总务领了办公用品。回到办公室坐下,朱育岩马上回过头来,神秘地问:“天佑老师,跟你来的女军官是你对象吧?”

天佑觉得这人有些多事,就淡淡地说:“不是,是我表姐。”

朱育岩夸张地点点头,冲着王芬的方向声音很大地说:“哦,原来不是你对象啊。”

回到宿舍,天佑大吃一惊,原来他发现胡杨已经把他的被褥全部拆掉洗了,而且不知道从哪里又搞来了窗帘,还将床前的两张课桌并到一起,铺上了些花布。墙上还贴了两张风景画,整个屋子一下子温馨起来了。

天佑正发愣,正在灶前做饭的胡杨回过头来,笑盈盈地问:“怎么样?”

天佑自言自语地说:“怎么感觉有点像新房?”

胡杨问:“你说什么?”

天佑说:“没说什么,大姐,你做什么呢?”

胡杨笑着说:“刚才咱们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咱们旁边就是供销社,我去看了一下,里面的东西还真不少,除了没有新鲜的肉蛋以外,其他的东西都有。新鲜蔬菜和肉蛋路边有卖的,价格很便宜。就是粮食要到粮店去领,我没看到你的粮本儿,就随便买了点议价面,价格就贵了一些,一斤要三毛多钱呢。”

天佑“嗯”了一声,看看自己没什么做的,就蹲在一边给胡杨烧火。胡杨接着说:“我刚才问了总务处的人,你在这里住可以免费用学校的煤,引火用的柴火都是学生交来的,还有很多没用完。不过,你要经常晒一晒,今年夏天雨水多,我刚才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么多干的,我晒了一些,明天你想着搬到屋里来。”

天佑感觉胡杨就像自己的妈妈,他不由得将胡杨与张岚作了一下比较。他觉得张岚就像千金小姐,而胡杨则像个普通的村妇。张岚有一种在云彩上的感觉,胡杨却是实实在在的。

两个人接着就聊了一下天佑的工作安排情况。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开门看时,却是朱育岩和王芬。

“天佑老师,我们来看看你缺什么不?回头我们从家里给你拿来。”朱育岩说。

天佑急忙说:“请进,请进,学校安排得都很好,不缺什么?”

进得房间,朱育岩不禁叹道:“哎呀,这房间收拾得不错啊。”转头向王芬说,“看看,人家天佑表姐多有情调,不像你,你看这么一弄,整个房间就大变样了。”

王芬说:“你少费话了。”

天佑把胡杨介绍给二人,胡杨大方地拉着王芬到灶前去说话。天佑对朱育岩说:“正巧了,我们要吃饭,咱们一起吃吧。”

朱育岩说:“不要那么客气了,我们等下回去吃。”

胡杨回头招呼道:“别客气,也没什么好东西,天佑,要不要和朱老师喝点酒?”

天佑招呼朱育岩,说:“走,去买点酒。”

一会儿,他们买了一瓶呼兰白,四瓶啤酒,还买了点猪头肉和桔梗咸菜。朱育岩抢着花钱,天佑没让。他这次来身上带了两百多块钱,因为他打算在胡杨走时给她带上。一路上,朱育岩介绍学校的一些情况。天佑这才知道,罗坤才是王芬的姐夫,王芬的爸爸是乡长,不过快退了。他自己是五常人,被分配到这里,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大队书记的女儿,现在小孩快一岁了。

回到宿舍,胡杨已经弄好了四个菜,烧茄子、炝蕨菜、刺五加炒鸡蛋、炖豆角,加上天佑买的两个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朱育岩和王芬没有吃过山野菜,尝了一口大呼好吃。

毕竟都是年轻人,大家喝得高兴,不知不觉已经天黑了,朱育岩喝有点多。

王芬埋怨道:“不能喝酒就别喝,等下还有好几里路要走呢。”

朱育岩不停地说:“我没醉,我没醉。”

收拾完残局,天佑对胡杨说:“你休息吧,我到收发室,跟打更老头去住。”

胡杨说:“你忙什么,坐下,我刚烧了水,你洗洗脚,解解乏,我们随便聊聊天。”

天佑泡着脚,胡杨在炕上开始缝被子,她说:“不知道胡威现在怎么样了,他也没什么生活自理能力,也不知道那里生活条件怎么样?”

天佑边擦脚边说:“你不用担心他,听他说这次他们单位招了好几个大学生呢,这么多年轻人在一起应该不会差。对了,我已经跟校长请好了假,吃完中午饭我就送你去车站。”说完,天佑出门将洗脚水倒掉,回来问胡杨:“你要不要洗洗?我给你打水!”

胡杨说:“你放那里吧,我做完这些就洗。对了,天佑,接下来你准备怎么打算?就在这里干一辈子?”

天佑神色有些黯淡,说:“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没想到文化大革命结束这么长时间了,这种因言获罪的事情还在发生。我不知道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处理我,走一步算一步吧!”

胡杨说:“你别灰心,估计这种情况不会太久的,我看那校长对你不错,你应该在这里干出一番事业来!”

天佑苦笑着,把椅子搬到炕沿旁,坐在那里看胡杨缝被子,说:“事业?哄一群孩子?”

胡杨说:“你怎么能这样想?教育也是大有可为的嘛,不是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神圣的职业吗?”

天佑说:“可也有这么句话,教师像蜡烛,照亮了别人,却燃尽了自己。”

胡杨停下手里的活,静静地看着天佑,说:“天佑,如果命运一定要这样把你抛到这个无人关注的角落,你也要咬牙承受,你要是一个人承受不来,我就跟你一起承受。”

天佑急忙摆手,说:“大姐,那不行,我不能害了你。我这辈子以后会不会像以前那些右派一样,要接受怎样的折磨,现在都不知道。你有的是选择的机会,不能跟我受这个罪。”

胡杨将针插在被子上,轻轻拉起天佑的手,她的眼角竟溢出了泪水,说:“天佑,从小我们就在一起,我们上山采野菜,下河摸小鱼。自我懂事起,大人们就开我们俩的玩笑,说我们俩将来会成为一家人。上学时不管家里有多么困难,我们总是相互帮忙,你有咸菜会给我和胡威,我们有点细粮也不会忘了你。你知道吗?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在大学,我都不乏追求者,可是,我就是想你,别人谁也接受不了。”

天佑闻到胡杨身上也有一种味道,似乎是硫磺皂的味道,完全不同于张岚或者姚可惠的味道。

天佑很受感动,抬头看时,胡杨正凝视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柔柔的光泽。他慢慢地将手从胡杨的手中抽出,说:“大姐,我,我怎么跟你说呢,我现在这种情况真的不能跟你有那种想法。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大学时喜欢了一个女孩子,她还去过咱们那个屯子呢。本来我想我应该会娶她的,可现在这个情况,我也只能跟她分手了。”

胡杨重新拿起针,默默地缝着被子,眼泪却不住地落下来。天佑不知道怎么劝他,只好默默地退出房间,到打更老头的房间合着衣躺下。

第二天,天佑将胡杨送到车站,从寄存处取出包,趁她不注意,在她的包里塞了180块钱,自己只留下一点生活费。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只是这时他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点留恋,是什么?胡杨身上硫磺皂的味道?他说不清楚。

胡杨走进车厢,一直很沉默,列车的广播开始催促送客人的人下车。天佑下了车,走到站台上,胡杨从车窗里探出身来对天佑喊道:“天佑,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回来的。”

开学的前一天,天佑回了趟家,他惊讶地发现,家里收到的药材比他想象的多得多,他大惑不解。爸爸对他解释道:“这些都是妹妹天骄发动同学采的,而且都可以等天佑卖了再给钱。”

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各种药材,天佑盘算着,觉得这一次就可以赚两千多块钱。于是,他突然有了个想法,他决定要在哈尔滨租个库房,每隔三两天就叫爸爸把药材送到库房。等存多了,再统一卖掉,这样既节省运费,自己又不用来回跑。

说办就办,天佑当天卖了药材就在省药材公司附近找房子,结果找到了一间有一百多米的平房,租金才四十块,租房子的就是药材公司的一个老职工许成材。天佑只记得他说自己还有个女儿在沈阳药学院读书,女儿读书要钱,问天佑能不能多付点租金。于是天佑一下子付了许成材一年的房租。

晚上回学校已经没有车了,于是,天佑就在附近找了个招待所住下。口袋里即使是付了许成材的房租,也还有一千多块钱,天佑不禁有些洋洋得意起来。他找了个小饭馆,叫了个干豆腐尖椒,一盘饺子,还喝了点酒,天佑的酒量一直很大,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瓶宾州白。

回到招待所他躺在床上。一直有件事情让他无法释怀,那就是他答应张岚父母跟张岚分手的事情。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此时张岚的面庞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仿佛仙女在云端的感觉,她的身影在云中时隐时现。天佑知道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张岚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是命运把他抛在了这个农村中学,他就不能再连累人家。最后,他爬起来,跑到楼下小店买了一本稿纸,回到房间奋笔疾书起来。

天佑在学校上第一节课,就被学生来了个下马威。刚推开教室门,一个黑板擦酒落在他头上,他将黑板擦捡起来,却发现两个学生在后面摔跤。

天佑说:“今天我们上语文课,学完知识,我们再研究体育好吗?”那堂课是天佑第一次作为正式老师上课,由于他讲课风趣幽默,那堂课居然没有像别的老师所说的那样要几次维持秩序。

课后他把交战双方请到办公室,天佑原以为他俩会主动承认错误,然而他错了。当天佑问道:“你们已是初二的学生了,怎么能动不动就打架呢?”

“初二怎么了?谁说上初二就不能打架?”他们两个中的一个说道。天佑愕然,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回到办公室他才知道,这个班的学生成绩都很差,再加上父母都是菜农,觉得自己没出息,就破罐子破摔了。下午,他跑到公共汽车站,包了一辆大客车,带着孩子们到防洪纪念塔、儿童公园玩了一下。孩子们很多还没有去过市里,对城市的繁华都很惊异。

第二天,天佑走进教室,这回没有黑板擦的伺候。天佑站在讲台上,说了这么一番话:“同学们,我们昨天去了市里,大家有什么感受?是的,城市很繁华,比起我们这里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们为什么会生活在这个一天只有几班车的地方?因为我们的父母穷,他们为什么穷?因为他们是农村户口,没有知识。他们是农村户口,不是他们的错,这是社会造成的。难道我们也要重复我们父母的命运,叫我们未来的孩子也和他们一样,没有文化,只能靠种点菜维持生活吗?你们想不想这样?”

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不想!”

天佑接着说:“不想就好,不想应该怎么办?要改变,怎么改变?”他回手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知识改变命运。“同学们,我们要学习,要学会知识,这样才能改变命运。如果从现在开始,大家努力学习,如果你能考上区重点,市重点,乃至省重点,你就有可能考上大学,考上大学你就不是农村户口,你的孩子就不再是被人瞧不起。也许你因为种种原因考不上大学,甚至考不上中专,但是,你有知识,你也会学会科学种田,你赚的钱也会比别人多。别人看不起我们,但是,我们不能看不起我们自己!我们要通过学习改变自己的命运。”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知识改变命运。”

有个叫龚继承的学生站起来:“天佑老师,以前我们想玩,老师总命令我们去学习,做作业,做社会主义的好少年,我们就偏玩给他们看,就不学。现在经过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们现在不是给别人学,我们是给自己学。”孩子终究是孩子,天佑感到自己肩头的担子更重了。他说服朱育岩和王芬,以及物理、化学老师,开始给孩子们补课。

张岚这天刚刚给学生上完课,回到办公室,有人就拿来一封信,一看,原来是天佑的。她不禁暗自骂道:“这个没良心的,上班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还写什么信啊?”打开信,只有两页纸,这和以前动辄十几页的信比起来,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打开信,上面却出现了这样的文字:

张岚∶

实在对不起,我只想告诉你,我们应该结束了。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是万人景仰的公主,我是普普通通的草民。从我受到批判的那一天起,你我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我知道我们再不会有在一起的机会了,尽管我无数次幻想过你成为我的新娘。我们现在已经不再有可能,我想,长痛不如短痛,就此结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