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市委办那些事儿
5891600000001

第1章

1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地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了。仔细算算,也就是上大学的时候吧。只不过那时候年轻、朝气,走在街上无拘无束,可以大声开着玩笑,还可以无所顾忌地打打闹闹。

这是一个不算陌生的城市,改行以后,他常来,开会、学习、跟领导出差,频繁地就跟母亲在世的时候回老家似的。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回老家的机会几乎为零,似乎除了清明扫墓就再没回过,有时候清明正逢加班,就只能在心里遥遥拜望了。

这个城市很大,多的是陌生的街道和陌生的人群,让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是没有了往日熟悉的招呼声和那些得让人费劲琢磨的各种各样的笑脸,似乎又让人感觉少了点儿什么。是因为没有那些家伙吗?他想起黑得跟焦炭似的吴东东,看似憨厚却经常蛮不讲理的刘能,有多久没和他们聚聚了?说好了,一个月聚一次的。可是,这几年来总因为这样那样的事情耽误了。记得最后的一次好像是在半年前吧,记不太清了,只是此刻他忽然好想让这些朋友都能聚在自己身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找一个安静点儿的地儿,对酒当歌放放狂,哪怕失去理智地醉上一晚,也是好的。可如今……陈顺苦笑着看了看手上的那张车票,叫他们来又有什么用?再过两个小时,自己就得离开这个城市了,何苦再招惹他们。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人多,挤着,挨着,肩擦肩,亲密地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汗味和香水味,陈顺自嘲地咧了咧嘴,这回可真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了。是啊,是该回到群众中去了。平日里,作为领导的跟班,天天跟着领导,想着领导,揣测着领导的心意,有多久没如此亲密地接触过这些平民百姓了?

他爬上天桥,天桥下是穿梭不停的各种车子,省内的,省外的,他甚至还看到了属于自己那个城市的车牌。那些车子就像是一辆辆孩子玩的电动车,穿流着仿佛永不停歇。

有点儿失落,失落的是长期以来作为领导或是领导跟班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有点儿茫然,茫然的是不知道此刻该何去何从,那些他曾经频繁穿梭的地方,往日违心巴结过的面孔,就像贴在车顶上的标签,流水般,倏倏地从眼前晃过;有点儿刺痛,他宁可自己从未到过这个城市,宁可在这里不认识一个人。但这里是此次旅游目的地的必经之路,到之前,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伤感,到之后,他就开始后悔,所以,在得知还有长长的两个小时,他选择了这一条远离省委省政府的道路,但两个小时并不好过,感觉已经走了很久,看看时间,才不过半个小时。

找个地方睡个囫囵觉吧,或者,直接上车站等车去?就在他转身准备慢慢走去车站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

“喂,小陈吗?到省城了也不过来打个招呼。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让司机小王过去接你,顺便问你些事情。”浑厚的大嗓门儿,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是谁。

“是。我……我现在在四环的天桥上……”陈顺有些尴尬,心中纳闷:是哪一位领导,居然有此神通?要知道,这次出来,只是和单位说出去散散心,至于去哪里,虽说已经定了旅行团,但也不是非去不可。此时突然接到这么一通电话,不由得脑袋有些发蒙,半晌反应不过来,要是平时,脑袋里早跟翻书似的将所有省城领导的档案筛了一遍。

“怎么说个话也有气没力的,嘛东西?”对方啪地挂了电话。

嘛东西!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陈顺打了个激灵,一个名字从脑瓜子里迅速蹦了出来:陈大炮!陈副书记。他想起来了,走出车站的时候,他好像是看见他的小车从身旁经过,是了,尾数是08,是他的小车。

你才是嘛东西呢!陈顺暗自恼火。凭什么说我是东西呢?我又不是你手下,凭什么骂我!陈顺一阵激动,虽说他们都姓陈,八百年前也许还是一家人,但在他的印象当中,陈大炮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粗人。除了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和一个“聪明绝顶”的光头,看他哪儿都不像个领导。关于他的发达史,陈顺有所耳闻,陈大炮是农村提干,那时抓改革开放、抓计划生育,他靠着一股莽劲、横劲,在群众中以一种类似“武力+政治”的所谓魄力一路飙升,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土包子一个。让陈顺觉得特别难受的是,每次开会,他若是拿着报告念,每次总要念错几个字,错得足以让人喷饭,念破句更是常事,类似于“搞妇女……工作”的毛病,在他身上,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说到激动的时候,抛开稿子,嘴里又时不时蹦出几句“他奶奶的”,中文专业毕业的陈顺听着尤其刺耳。但偏偏市里的每个领导对他都敬重有加,无论谁去省城,只要和他有几面之缘,都免不了去拜望他一番,陈顺跟在后面,自然也沾光不少,见面次数多了,陈大炮对他也就特别熟悉,只是陈顺每次和他见面,总是静静地躲在一角,不吭声,想不到,这么长时间不见面,他居然还记得自己。

陈顺有心不去,但既然被人家撞上了,不去似乎有些说不过去。而且若是真有什么事情,要被自己耽误了,可就不好了,当下只好自认倒霉,打了辆车直接上了省委大楼。

办公室里,陈大炮摸了摸发光的前额,示意陈顺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我说年轻人哪,说说你们那儿的情况吧。”

情况?陈顺一愣,情况不都装在你们领导的脑袋瓜里头吗?这年头,领导的小道消息比谁都灵,只是他们大多嘴紧,消息都是留着做杀手锏用的。他谨慎地琢磨着陈大炮的话,想了想,道:“陈书记是想知道林副书记,不,是林书嵌……被正式批捕以后的情况?”习惯叫林书嵌部长或是副书记,忽然直呼其名,陈顺显得极不自然,毕竟再怎么说,他也是在他手上提拔的。

“对路子。”陈大炮高兴地拍拍脑袋,“跟那些文绉绉的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有胆量,是块材料。那个嘛东西……”

陈顺心想,林书嵌与陈大炮表面上走得不算很近,但实际如何并不清楚,虽然自己不指望提拔,但有些事情还是慎重些为好,毕竟还没做好下海的打算。而且,市里新换了领导,因为自己是在林书嵌手上提拔的,就有人在背后嘀嘀咕咕,这次林书嵌下马,虽然自己问心无愧,但多少还是受了些牵连,这也是他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颇感郁闷,对仕途感觉渺茫的原因。于是答道:“陈书记,说真的,林副书记虽然犯了错误,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尽管他下了,但他的优点和成绩依然有目共睹,不可磨灭,我不想跟着别人落井下石。”跟了林书嵌这么多年,他知道,虽然林书嵌在林朝西书记的默许下,私下里收受贿赂,操控人事任免,但是在升任副书记分管政法系统时期,却也公私分明,为当地清剿了好几个黑社会团伙,使曾经混乱的三江区一带恢复了平静。

“对路子。我就喜欢你小子这种恩怨分明的态度。怎么样,最近下面的日子不好过吧?别说,你们滨海市的水也挺浑的嘛!嘛东西!就你那点儿无中生有的小事,告状都告到我这里了,不过,说你小子有猫腻,软硬不吃,还为林书嵌鸣不平,倒是出乎我陈大炮的意料。先前,我还以为你不过是软蛋捏的,就会纸上谈兵,其他啥也不会,看样子,我陈大炮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陈顺脸一红,没接茬儿,心里却万分不舒服,也不知是哪个龟孙子,居然暗地里使绊子,自己凭实力能上就上了,何必背地里诽谤别人呢?说实在的,若是真知道是谁干的就好了,可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还让自己也告黑状去?

“那些个两面三刀的家伙!嘛东西嘛!这样吧,我明天和你们沈书记打个电话。是个人才就不要浪费,也算给小林子扶扶正,功是功,过是过嘛,不能一概而论。现在的人啊,可都是薄情寡义,能不落井下石就不错喽。真个嘛东西。”陈大炮有点儿伤感。

除了时不时出现的“嘛东西”,陈顺觉得这是印象中陈大炮最有水平的一段话了。不是因为他说要给沈书记打电话,而是因为那句“功是功,过是过”。看着陈大炮情绪有些低落,陈顺忽然想到林书嵌的下场,感觉心里也有些堵,看看时间,已经快到点了,于是,起身告辞离去。

刚爬上车,陈顺就接到了刘能的电话:“你小子死哪里去了?不知道现在正在领导大换血吗?凭你的能力,当个正职不在话下,即使不在市委办当主任,下去弄个一把手二把手当当也是个事儿。你小子怎么偏在这时候请假,不想混了是不是?”

“无所谓了。反正我不会溜须拍马,待着也是一样,不如出来透透气,省得看那些人的嘴脸,心情也好过些,你小子自己多留点儿神,上了,记着告诉我一声!我五天后回来。”话是这么说,但想到有人居然跑到陈大炮那儿告状,未免有些沮丧。不就是一个职务吗?早点儿上也好,晚点儿上也好,有必要昧着良心,还弄得同事之间灰头土脸的?

“五天后还回来个屁,黄花菜都凉了,你小子马上给我回来……”刘能在电话里吼着,震得陈顺耳朵嗡嗡作响,陈顺将手机拿得老远,等他吼得差不多了,才缓缓说道:“我已经在去张家界的路上,回不来了,老兄。”说完摁了手机,脑袋里空白了几分钟后想到陈大炮的话,他会和沈书记打招呼吗?打了招呼以后,又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官场上的事情他见得多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像领导批的条子,“统筹安排”、“务必关照”,尽管都是开条子,但效果却是天差地别,他忽然觉得好累,真不想再猜了,反正一切在他回来之后都会成为定局,想不想又有什么关系呢?还不如什么也不想,让自己开开心心玩上一回,管他滨海怎样翻天覆地。但话虽如此,眼里看着窗外柳烟渺渺,心里却是怎么也静不下来。

2

此刻的滨海,就如同繁灯闪烁的夜幕,而滨海市的人事关系,就像是隐藏在夜幕下的一股股暗流,外表平静,内里却是暗潮汹涌。

随着大贪官林书嵌落马,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滨海市再次迎来了新一轮的骚动,那些行政单位的一把手们,或是惶恐不安,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冷眼旁观,但毕竟身处官场多年,在最终结局没有敲定的当儿,依然保持着平时的严肃,好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下属。而那些原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下属们,也都失去了平时上班的平静,窃窃私语,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猜测着时局走势和各单位领导的升迁变化,部分有远见的,预测到即将到来的大地震,开始偷偷为自己的前程提前作着准备,一时间,揣摩、猜测、流言飞语犹如滨海市上空的阴霾,黑压压笼罩着整个市委。

调查组彻底结案的当儿,在省纪委的授权下,市委及市委组织部以最快的速度对外公布了调查结果,并下达了对那些参与行贿受贿买官卖官等一系列不法勾当的官员进行处理的红头文件。当然,对于处罚的轻重,其中猫腻多少,有人冷眼旁观,有人背地里犯着嘀咕,但横竖影响不了大局。而那些记者们,则在市委宣传部领导和报社领导的一再沟通下,尽着努力维护大局的责任,将事态发展以最简明的歌颂式的语言发表在刊物上。至于那些见不得世面的小报,则尽可能地收集一些莫须有的资料,或是逮住林书嵌案件中一些吸引人眼球的字眼,尽情渲染,夸大其词,写得天花乱坠,好使得自己的刊物销量瞬间飙升。

此时,在市委附近一座老旧的红砖楼里,刘能挂了电话,正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陈顺:什么时候了,还装清高?他就想不明白,陈顺从政也都七八年了,怎么就狗改不了吃屎,还是当老师时候的那副模样,难不成他在那只大染缸里什么也没学到?什么也没沾上?也不知道林书嵌当时看上了他哪点儿,难道真因为他是个笔杆子?或者,认为他真的可以当一个清政廉明的好公仆?但若是如此,又如何解释他林书嵌已经验明正身的累累贪污事迹?那可是好几百万哪。在这好几百万里,即便陈顺没有经手,难道就没有丁点的耳濡目染?除此之外,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他当年见了正在教书的陈顺,忽然间心血来潮,看对了眼,并以此作为自己尊重人才的一个典范。但整个滨海市,有才能的人不知有多少,能让林书嵌碰到的也不在少数,可他怎么就相中了无权无钱无背景的陈顺呢?难不成真如佛语所说: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不过,缘分和际遇这东西还真是难说。

刘能捶了一下沙发,他不是不知道陈顺现在的处境,但再怎么着,他也还是市委副秘书长、市委办副主任,是林书嵌一手提拔的青年骨干,一直以来为人也算正派,处理事情更是谦虚谨慎,与他处过的领导大多对他印象不坏,也多多少少给他点儿面子,这回原本还想借借他的东风和领导说些好话,瞅着能不能捞些好处,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刘能叹了口气,原以为考上公务员后就意味着仕途的无比光明,即便不奢望青云直上,多少也弄个科级干部风光风光,可如今三年五载过去,依然不见任何动静,照现在的形势,不上领导家走走是不成的。

刘能开始张罗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换个单位已经没什么门路了,不如就近想想。局里还有个城管队长的空缺,虽说是个苦差,却也是个肥差,即使不是肥差,再怎么说,也是领导阶层,这年头,只要手中有实权,就是当个厕所所长也是好的,这回可不能再失之交臂了。

说什么也要上领导家探探口风!刘能下定决心,虽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第一批凭实力考上来的公务员,可人家并不买账,就屈尊走一趟吧。可去了,买什么礼物好呢?贵的送不起,便宜的没面子,还真是伤脑筋。唉,要是当年自己不嫌弃城管是个遭人唾骂的地方,有损自己大学生、公务员的身份,现在还用得着装孙子到处求人吗?他想起当时的党支部书记李开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小子,你今天要是放弃了,以后可别后悔。”当时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照理说自己不笨啊,怎么就一点儿前瞻性都没有?刘能想了半晌,当下决定先去找已经升任一把手的李开。

“我看你小子就不是块沉得住气的料!前年,让你去城管队,你说那是没知识的混混待的破地方,是个粗人就能干的活,哈哈,现在怎么?有兴趣了?”李开不动声色地待刘能说明来意之后,这才眯着那双精光四射如老鼠的小眼睛打起趣来。

“嘿嘿,要不,怎么说您是领导呢?领导就是高瞻远瞩,哪里像我们,鼠目寸光。”刘能低下脑袋,面色微微泛红,这话要是出自别人之口,只怕他早就翻脸了。

“你小子倒是很会钻空子,知道今年大换血呢。嗯,是有些政治敏感性。不过,别说我不帮你小子啊,这回因为林书嵌的事情,牵连了好大一批人,市里新来的沈书记也是铁了心要整顿队伍,走后门是不顶用的喽。对了,你的那个哥们儿,就是市委办的陈副主任,最近还好吧?”李开点了支烟,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隔着烟雾问刘能。

“唉,原本指望他能帮点儿忙,这会儿倒好,跑张家界旅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