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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从克尔格伦群岛到爱德华太子岛

恐怕哪次远渡重洋也没有像这次这样开始得顺利!本来,兰·盖伊船长难以理解的拒绝,要让我在圣诞—哈尔堡再等上几个星期。一个意料不到的转机忽然来到。于是,美妙的海风将我带走,远离了克尔格伦群岛。船只顺风行驶,海面荡起轻轻的涟漪,船速大约每小时七八海里。

“哈勒布雷纳”号的内部与其外表十分相称。管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舱面室,还是船员休息舱,到处干干净净,有如荷兰圆头帆船。

舱面室前部左舷处,是兰·盖伊船长的舱室。从可以降下的玻璃窗,可监视甲板,必要时,可将船长命令传给值班人员。值班位置在主桅和前桅之间。右舷处,是大副的舱室,结构与船长室相同。两室内各有狭窄的床铺一张,容积不大的橱柜一个,一张用草填塞的扶手椅,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桌上悬挂着可横向摆动的灯一盏,各种航海仪器,气压表,水银温度计,六分仪。精密航海计时仪装在橡木盒子锯末里,只有船长准备测量日高时才将它取出。舱面室后部还备有两间舱室,正中部分为军官餐厅。餐桌四周有带活动靠背的木椅。

这两间舱室中,有一间已准备好接待我。光线来自两扇玻璃窗,一扇朝着舱面室侧翼纵向通道,一扇朝着船尾。舵手站在船尾的舵轮前。后桅驶风杆从舵轮高处伸出,长度超过船顶好几米,这使双桅船显得更加明光闪闪。

我的舱室八法尺长五法尺宽。我已经习惯于这种航行的必要,不需要更大的空间,也不需要更多的家具:一张桌子,一个橱柜,一张藤椅,一个铁腿洗脸池,一张窄床,便足够了。薄薄的床垫,碰上一位不像我这么随便的乘客,定会引起尖刻的批评。反正“哈勒布雷纳”号抵达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时我就上岸,只是一次比较短暂的航行而已。于是我占据了这间舱室,估计居住的时间不会超过四五个星期。

前桅的前部,靠近船只中心的地方——延长支索帆边缘的地方——是厨房,用牢固的系索加以固定。再过去,便是敞开的进舱口,衬着厚厚的油布。从这里沿船梯而下,可通各船员休息舱和中舱。天气恶劣时,巨浪袭上船舭,便将进舱口密封关死,船员舱室可不受海浪袭击。

船上八名船员的名字是:帆篷师傅马尔丁·霍特;捻缝师傅哈迪;水手罗杰斯、德拉普、弗朗西斯、格雷希恩、伯里、斯特恩。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全是英吉利海峡和圣·乔治运河沿岸的英国人。每人都技艺高超,同时又在一只铁腕控制下服服帖帖。

一开始我就要请诸位注意:船员们听见一个字、看见一个手势就乖乖服从的、毅力非凡的人,并不是“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而是船长的副手——大副杰姆·韦斯特。那时他大约三十二岁。

我遨游四海,从未遇到过性格如此刚毅坚强的人物。杰姆·韦斯特出生在海上,在一艘自航驳船上度过他的童年。他的父亲是船老大,全家人也生活在船上。在他生命的每一阶段,除了英吉利海峡,大西洋或太平洋上带咸味的空气以外,他没有呼吸过别的空气。船只停泊的时候,他只因国家或贸易的公务需要才上岸。离开这艘船到另一艘船上去工作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帆布袋一背,就再也不动弹了。他整个的灵魂都是海员,这一职业便是他整个的生命。当他不在现实中航行时,他仍在想象中航行。他当过少年水手,实习水手,水手。后来成为海军下士,上士。然后当二副。现在,他在兰·盖伊船长指挥下,担任“哈勒布雷纳”号大副的职务。

杰姆·韦斯特甚至没有要爬得更高的雄心壮志。他并不想发财,他既不管收购货物,也不管出售货物。他只管装舱、理舱。要想让船只航行顺利,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有关航行及航海学的琐事,诸如装置帆缆索具、帆能的利用、不同速度时的操作、各种仪器,停泊船只、同大自然作斗争、测量经度和纬度之类,一言以蔽之,一切有关帆船这部庞大机器的事情,杰姆·韦斯特都了如指掌,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大副的外表。中等身材,比较瘦削,神经健全,肌肉发达,四肢强健有力;如体操运动员一般敏捷;海员的目光,可眺望到极远的地方,准确惊人;风吹日晒变得黑红的脸膛,头发浓密,剪得很短,双颊和下巴上没有胡须,五官端正。整个外表显示出精力充沛,勇敢无畏,膂力过人,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杰姆·韦斯特寡言少语。但只是在别人请问他的时候,才是这样。他下命令的时候,声音洪亮,字句清楚,从不重复,打算让人一听就懂——也果真听得懂。

我请大家注意商船上这位典型的军官,他全心全意忠于兰·盖伊船长,并献身于双桅船“哈勒布雷纳”号,仿佛他是船上的主要器官之一,仿佛这个木、铁、帆布、铜、麻组成的整体,从他那里得到了强大的生命力;仿佛人造的船和上帝造的人完全同化为一体。如果说“哈勒布雷纳”号有一颗心脏的话,那么这颗心是在杰姆·韦斯特的胸膛中跳动。

我再提一提船上的厨师,船上人员的情况就介绍齐全了。厨师名叫恩迪科特,三十岁左右,是非洲沿海的一个黑人。他在兰·盖伊船长手下担任厨师职务已经八年。水手长和他关系十分融洽,二人常常在一起进行真正伙伴式的谈话。还需要指出,赫利格利自认为掌握着高级烹调方法,恩迪科特有时照他的方法小试身手,却从未引起就餐人员的注意,他们未免太无动于衷了。

“哈勒布雷纳”号起航以后十分顺利。天气严寒,在南纬48°线上,八月份的时候,寒冬仍然覆盖着太平洋的这一部分。不过,海景奇美,海上微风固定在东—南—东方向。如果这种天气持续下去——这可以预料,也在期望之中——我们就连一次前下角索也无须更换,而只要轻轻地放松下后角索,就可以一直驶抵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了。

船上生活十分规律、简单,而且——在海上还受得了——单调,但也不乏动人之处。航行,这是动中有静,在梦幻中摇荡,我对自己的孤单寂寞也不抱怨。可能只在一点上我的好奇心还需要满足,那就是究竟为什么兰·盖伊船长先是拒绝了我,后来又改变了初衷?……就这个问题去询问大副,肯定是徒劳无益的。再说,他是否了解他上司的秘密呢?……这并不直接属于他的工作范围,我前面已经说过,职务之外的事,他是毫不过问的。何况,从杰姆·韦斯特单音节的回答中,我又能获得什么材料呢?……早饭和晚饭过程中,我和他交谈不超过十句话。不过,我应该承认,我时常无意中发现,兰·盖伊船长的眼光死死盯住我,似乎很想询问我的样子。仿佛他有什么事要向我打听。反过来说,我真有事要向他打听。而事实上,双方都保持着沉默。

如果我心里痒痒,想与人谈谈,那与水手长谈谈当然也可以。这个人可是随时准备打开话匣子的!但是,他会说出什么使我感兴趣的话来呢?我要补充一句,他从不忘记向我问早安和道晚安,总是那么啰哩啰嗦。然后问我,对船上生活是否满意?饭菜是否合我的胃口?要不要他去向黑鬼恩迪科特定几个照他的烹调法做的菜?等等。

“谢谢你,赫利格利,”有一天我回答他说,“一般饭菜对我已经足够了……还是蛮不错的……我在‘青鹭’你的朋友那里住的时候,也并不比这里吃得好。”

“啊,这个鬼阿特金斯!……他到底还是个好人哪!”

“我也这么想。”

“杰奥林先生,他一个美国人,竟然同意带着全家老小流亡到克尔格伦群岛,怎么想得出来呀?……”

“为什么不可以呢?……”

“而且他还很满意!……”

“这一点都不傻,水手长!”

“好嘛!如果阿特金斯提出让我跟他换换,那我才不干呢!我这日子过得多舒服!”

“我祝贺你,赫利格利!”

“唉!杰奥林先生,你知道吗,搭乘像‘哈勒布雷纳’号这种船,这可是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的好机会!……我们船长不爱说话,这是真的;我们大副的舌头使用得比他还要少……”

“我已经发现了。”我声明道。

“这没关系,杰奥林先生,他们是两位高尚的海员,我向你保证!你到特里斯坦下船时,肯定对他们恋恋不舍呢!……”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水手长。”

“你看,屁股后面东南小风吹着,大海平静无波。只有抹香鲸和别的鲸鱼从下面摇晃的时候,海水才起波澜。这样行船,很快就会到的!你瞧着吧,杰奥林先生,用不了十天时间,就能吞下从克尔格伦群岛到爱德华太子岛的一千三百海里;不出半个月,就能走完爱德华太子岛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的两千三百海里水路呢!”

“估计没有用,水手长。要好天气持续下去才行。‘若想把人骗,只管预报天’,这是海员的口头禅,知道了有好处!”无论如何,好天气保持住了。8月18日下午,桅顶守望员报告,右舷前方,出现克罗泽群岛的山峦,方位是南纬42°59′、东经48°,山的高度为海平面以上六百到七百杜瓦兹。

第二天,船的左舷靠波塞西翁和什韦恩群岛驶过。这群岛屿只有鱼汛季节才有船只常来常往。此时唯一的居民是鸟类,群居的企鹅和成群结队的盒鼻鸟;这种鸟飞翔时与鸽子颇为相似,因此捕鲸人称它为“白鸽”。从克罗泽群山形状变幻莫测的裂峪之中,冰川溢出,成厚厚层状,缓慢而凸凹不平。连续数小时我仍能望见山峰的轮廓。然后,一切都缩成了一道白线,勾画在地平线上。那白线以上当是群山白雪覆盖的顶峰。

在航行中,靠近陆地总是颇具情趣的事件。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兰·盖伊船长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借机打破对他的乘客的缄默……他却没有这样做。

倘若水手长的推测能够变成现实,要不了三天航程,马里恩岛和爱德华太子岛的山峰就会在西北方出现了。估计不会在那里停泊。“哈勒布雷纳”号大概准备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的淡水补充点去补给淡水。

我估计这次单调的海上旅行是不会被任何海上事件或其他事件打断了。可是,20日上午,杰姆·韦斯特值班时,第一次测量过时角之后,兰·盖伊船长到甲板上来了。这使我感到万分惊异。他沿着舱面室一条纵向通道走到船尾,站在罗经柜前,注视着罗盘,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

我刚才坐在船头附近,是不是只有船长看见了我?……我说不准。但可以肯定地说,我在场这一点,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从我这方面,我早已下定决心,对他表示的关切决不超过他对我的关切。所以我臂肘支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兰·盖伊船长走了几步,倾身舷墙上,观察着拖在船尾的长长的波纹。它多么像一条狭窄平直的白色花边啊!双桅船纤巧的轮廓迅速地摆脱了海水的阻力。

在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听见我们说话,那就是舵手斯特恩。船只受满后侧风,这种速度有时会引起船只变幻不定的偏斜。斯特恩此时手扶在舵轮手柄上,使“哈勒布雷纳”号保持正常的航向。

兰·盖伊船长似乎并不担心这些。他来到我身旁,仍用那低声耳语的嗓音,对我说道:“先生……我要跟你谈谈……”

“请讲吧,船长。”

“我直到今天没有跟你谈过话……因为我天生不善于交谈……这一点我承认……而且……你对我讲话是否感兴趣?……”

“如果你怀疑这一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辩驳道,“你的谈话只能是最饶有兴味的。”

我估计从这句答话中,他并未觉察出任何讽刺意味,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

“说吧,船长。”

兰·盖伊船长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了,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杰奥林先生,”他开口问道,“在你登船的问题上我改变了主意,你是否曾想弄明白究竟原因何在呢?……”

“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没有找到答案,船长。可能你作为英国人……跟一个外国人打交道……你是不是打算……”

“杰奥林先生,正因为你是美国人,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让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因为我是美国人?……”我答道,对他这样坦率承认感到相当惊讶。

“同时……也因为你是康涅狄格州人……”

“对不起,我还不明白……”

“我再补充一句你就明白了:我想,既然你是康涅狄格州人,既然你游览过楠塔基特岛,那么,你很可能认识阿瑟·戈登·皮姆一家……”

“你是说那个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坡曾叙述过他的历险记?……”

“正是他,先生,他根据一部手稿写成了这个故事。手稿中详细记述了穿越南极海洋的旅行,一场惊心动魄、损失惨重的旅行!”

听到兰·盖伊船长这样讲话,我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怎么?……难道他以为阿瑟·皮姆的手稿确实存在吗?……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难道不是纯属虚构吗?它只不过是最有天才的美国作家凭空臆造写出的一部作品而已……而现在这个神经正常的人竟然把假想当成了现实……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心中暗想跟我打交道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兰·盖伊船长又执意问道。

“听见了……当然听见了,船长,当然……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懂了……”

“杰奥林先生,我再用更明白的字句将问题重复一下,因为我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果能使你满意,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我是问你,在康涅狄格州,你是否作为个人认识皮姆一家。他们原来住在楠塔基特岛,并与州内一位最有声望的代理人结成姻亲。阿瑟·皮姆的父亲是个船舶商人,一般人认为是岛上一位巨商。投身探险的是他的儿子。埃德加·爱伦·坡整理的惊险故事,就是他亲口讲述的……”

“船长,这整个故事全部出于我国伟大诗人的丰富想象,你让它多惊险都可以……这纯属虚构……”

“纯属虚构!”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兰·盖伊船长耸了四次肩膀,把每一个字的调门都往上挑。

“那么,”他又说,“杰奥林先生,你是不相信……”

“我不相信,也没有一个人相信,盖伊船长。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不单纯是一部小说。这第一个人就是你……”

“请你听我说吧,杰奥林先生。这部‘小说’——你说它是小说,就算它是小说吧——虽然去年才问世,并不妨碍它确有其事。从他叙述的事情到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事情仍然可以是真实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谜底,说不定这谜底永远也不会揭晓了!……”

兰·盖伊船长肯定疯了。他歇斯底里发作,产生了神经错乱,于是就疯了!……幸好,如果他失去理智,杰姆·韦斯特可以毫不为难地代替他指挥双桅船!我尽可以听他讲下去。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我反复读过许多遍,对小说内容了如指掌。我倒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现在,杰奥林先生,”他以更加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声音有些颤抖,表现出神经受到某种刺激,“可能你不认识皮姆一家,可能你在哈特福德也好,在楠塔基特也好,都不曾遇到过这家人……”

“在别处也没有。”我回答道。

“好啦!但是,你断然说这个家族从未存在过,阿瑟·戈登·皮姆只是个虚构的人物,他的旅行仅仅是臆造出来的,你可要当心!……是的!……你要当心,正像你要当心不能否认我们神圣宗教的信条一样!……难道一个人——哪怕是贵国的埃德加·爱伦·坡——真的能够杜撰,能够创造吗?……”

我见兰·盖伊船长谈话越来越激烈,心中明白一定要尊重他的偏执,随他说去,不予辩驳。

“现在,先生,”他肯定地说,“请你好好记住我要进一步说明的事实。……这些事实是令人信服的。对事实,没有争议的余地。然后,你高兴作什么结论,就作什么结论。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后悔,后悔接受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这是警告我,明确地警告我。我表示同意。事实……从半错乱的大脑里出来的事实会是什么呢?……肯定是稀奇古怪的。

“当埃德加·爱伦·坡1838年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在纽约,”兰·盖伊船长接着说下去,“我立即动身赴巴尔的摩。这位作家住在巴尔的摩,他的祖父在独立战争时期担任过军需监。你否认皮姆家族的存在,但是我猜想,你总不至于也否认坡氏家族的存在吧?……”

我一言不发,认为最好不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我打听到,”他接着说,“关于埃德加·爱伦·坡的某些详细情况……有人将他的住址告诉了我……我到他家去拜访……第一次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那时他已经离开美国,我未能见到他……”

这时我自忖道:真不巧!埃德加·爱伦·坡研究各种类型的癫狂症,本领高强。如果他见到我们这位船长,说不定会在他身上发现最完美的一种类型呢!

“不巧得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我没有见到埃德加·爱伦·坡,自然无法核实阿瑟·戈登·皮姆的情况……这位探索南极地区的大无畏先驱已经死亡。正如这位美国诗人在历险记结尾所宣告的那样,由于各报纸的报道,阿瑟的死亡已是众所周知的。”

兰·盖伊船长所说,确是事实。但是,我与小说的各位读者看法是一致的,都认为这个宣告,无非是小说家的一种手法而已。在我看来,因为作者无法或者不敢给如此想象离奇的作品一个结局,于是暗示说,这最后三章并非阿瑟·皮姆直接向他披露,阿瑟已在突然发生的意外中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具体情形如何,他并没有讲。

“那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道,“埃德加·爱伦·坡走了,阿瑟·皮姆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件事好做:找到阿瑟·皮姆的旅伴德克·彼得斯。德克·彼得斯曾经跟随阿瑟·皮姆一直到达高纬度地区的最后屏障。后来两人都安全返回……怎么回来的?……无人知晓!……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是一同返回的吗?……原书对这一点未予解释。同样,书中还有几处,也很含糊其词。然而,埃德加·爱伦·坡声明说,德克·彼得斯也许能够对未发表的章节提供某些情况,他住在伊利诺伊州。我立即动身,到伊利诺伊州去,抵达斯普林菲尔德……我打听这个人,他是美国和印第安的混血人……住在凡代利亚镇……我去了。”

“他又不在,是吗?……”我忍不住笑着回答道。

“第二盆冷水:他不在,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杰奥林先生。这位德克·彼得斯先生已经离开伊利诺伊州,甚至离开美国多年,去向不明。但是,在凡代利亚,我与认识他的人谈过话。最后他在这些人家里住过,并向他们叙述过他的冒险经历——但是对最后的结局从未阐述清楚。现在,他是唯一了解这个奥秘的人了!”

怎么?……这个德克·彼得斯也确有其人……甚至现在还活着?……“哈勒布雷纳”号的指挥官口气这样肯定,我几乎要信以为真了!……真的!再过一小会儿,我恐怕也要冲动起来了!……

就这样,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占据着兰·盖伊船长的头脑,他神经错乱已经到了何种地步!……说德克·彼得斯这个人物已经无影无踪,我倒十分相信,本来他也只在小说家的头脑中存在过嘛!

然而,我不愿惹恼兰·盖伊船长,更不想引起他更疯狂的想象。

于是,我装作完全相信他的话的样子。

他又补充道:“杰奥林先生,在书中,谈到一个酒瓶,瓶中装有一封密信。阿瑟·皮姆乘坐的那艘双桅帆船的船长,将这个瓶子放在克尔格伦群岛某悬崖脚下。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甚至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也装作相信他的话的样子,“书中确实这么讲过……”我回答道。

“那好。最近一次航行中,我到那瓶子可能在的地方去搜寻……我找到了瓶子及信件……信上说,船长及其乘客阿瑟·皮姆将全力以赴,一定要达到南极海洋的边缘……”

“你找到了这个瓶子?……”我相当急切地问道。

“是的。”

“还有瓶子里的信?……”

“是的。”

我注视着兰·盖伊船长……他与某些偏执狂一样,完全相信自己的一派胡言。我差一点脱口而出:把信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心想:难道他不会自己写一封吗?……

于是我回答道:“船长,你未能在凡代利亚遇到德克·彼得斯,真是太遗憾了!……否则他至少会告诉你,在什么情况下他和阿瑟九死一生回来的……你还记得吗……倒数第二章……他们两个人都在……他们的小艇来到白色的雾障前面……小艇刚要被卷入瀑布的漩涡时,一个蒙面人的面孔突然出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排删节号……”

“确实,先生,我没能见到德克·彼得斯,太不巧了!……如果能得知他们这次探险奇遇的结局,该多有趣!不过,依我看来,对其他人的命运,如果能有一个确切的消息,我会觉得更有趣一些……”

“其他人?……”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你指的是谁?……”

“英国双桅帆船的船长和船员。‘逆戟鲸’号沉没以后,一艘英国双桅帆船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并带他们穿过南极洋,直到扎拉尔岛……”

“兰·盖伊先生,”我提醒他注意,仿佛我已不再怀疑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确有其事,“这些人不是全部遇难了吗?有的人在双桅帆船遭到袭击时死去,其他的人则死于扎拉尔土著人搞的人工崩坍……”

“说不定,”兰·盖伊船长反驳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说不定,这些不幸的人当中会有几个,既没有死于屠杀,也没有死于崩坍,还能幸存下来呢?说不定有一个半个或者好几个,能逃脱土著人的魔掌呢?……”

“任你怎么讲,”我驳斥道,“就算有人幸存下来,也不大可能还活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发生在十一年以前呀!……”

“先生,”兰·盖伊船长回答道,“如果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旅伴没有在土著人的袭击下倒下去,如果他们能幸运地抵达航行过程中依稀辨别出的附近岛屿,那么,既然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能前进到比扎拉尔岛更远的地方,能超过83°纬线,既然他们在南极地带能有办法活下来,为什么他们的旅伴,这些可怜的人——我的同胞,就不能活下来呢……有几个人还在等待着解救,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你的恻隐之心使你失去理智了,船长,”我回答说,极力想使他平静下来,“根本就不可能……”

“不可能,先生!……如果发生了一件事,如果不容置疑的证据引起了文明世界的注意,如果有人发现了实物证据,证明这些被遗弃在天涯海角的不幸的人的确存在,到那时候,每人都要争先恐后地大喊大叫去营救他们,还会有人胆敢高叫‘不可能’吗?”

这时,兰·盖伊船长啜泣起来,抽噎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扭身向着南方,仿佛极力要用目光刺透那遥远的天际。这倒使我无须作答了:反正他是听不见我说话的。

总之,我思忖着,究竟兰·盖伊船长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神经错乱到这等地步呢?是否他的人道主义感情一直发展到疯癫的地步,才使他对这些遇难的人如此关切?……实际上,这些人从未遇难,理由很简单:这些人从来就不存在……

这时,兰·盖伊船长又回到我身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低声说道:“不,杰奥林先生,关于‘珍妮’号的船员,结论还没有下!……”

然后他就走开了。

在埃德加·爱伦·坡的小说中,“珍妮·盖伊”号,就是在“逆戟鲸”号残骸上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双桅帆船的名字。在这次谈话的结尾,兰·盖伊船长第一次道出了这个名字。

“倒也是,”这时我想,“盖伊这个姓,与‘珍妮’号船长姓氏相同……而且,也是英国船!……那么,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从中又能得到什么结论呢?……‘珍妮’号的船长,只存在于埃德加·爱伦·坡的想象中;而‘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是活着的人……确实是活着的人……两人的共同之处,无非就是盖伊这个姓。而这个姓氏在英国很普遍。不过,我想,也许正是由于姓氏相同,才使我们这位可怜的船长头脑混乱了!……说不定他自认为与‘珍妮’号船长同属一个家族!……对了!正是这一点使他到了这步田地,他对那些想象的遇难者无限怜悯!”

杰姆·韦斯特对这种情况是否了解?船长刚才对我说的这些“疯话”,是否曾对他说过?了解一下倒是很有趣的。可是,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兰·盖伊船长的神志状况。再说,与大副谈话,不一定谈任何问题都能很顺利。谈这个问题,恐怕要冒些风险……

于是我决定等待时机。然而,我不是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就要下船了吗?我在双桅船上的航行不是几天以后就要结束了吗?……说实在的,忽然某一天遇到一个人,竟然将埃德加·爱伦·坡虚构的小说当作真有其事,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有料到!

第三天,8月22日,曙光熹微时分,左舷已驶过马里恩岛。岛的最南端高高耸立着一座火山,高达海拔四千法尺。这时,爱德华太子岛的初步轮廓已依稀可辨,位于南纬46°53′,东经37°46′。这个岛位于我们船只的右舷。再行驶十二小时以后,在黄昏的雾霭中,太子岛最后的山峰也逐渐消失了。

第二天,“哈勒布雷纳”号航向指着西北,朝着这次航行中要达到的南半球最北的纬度线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