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无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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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杂感三则

——权充《奶奶的星星》的创作谈

自己费了力气写成一篇小说,自己再费了力气对这篇小说说三道四,做一番说明或者解释,这事未必幽默。因为无论如何自己都不占着机智,要么等于承认自己那篇东西原本没有写完,要么就做了画蛇添足的笨事。还可能为自己招来两种误会:“真狂妄”和“假谦虚”。

按说作品发表后,作者只该用着耳朵。

至于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么一篇小说,那么读者认为它该写吗?如果该写,这就是原因;如果不该写,作者再说什么也都无味。否则怎么办呢?小说艺术本来要求着含蓄,别人可以见仁见智地去理解,自己一说便把费力得来的一点东西全葬送。这话已经有点真狂妄了。其实《奶奶的星星》正犯着不够含蓄的毛病,尤其结尾处那几行“颇富诗意”的废话。现在又有点假谦虚。

很久以前就听说过硬气功,一人躺在密密麻麻的钉尖上,肚皮上压一巨石,以大锤击石,石碎而人一毛不损。听后不信,谓之曰:“扯淡,不符合科学!”而后心安。且与我立场相同者甚众。不料后来真见了这样的事,与传说一丝不差,再不信就不行,于是开始思索其中的科学道理。

近年来又听说人的特异功能,其情状更是不可思议,听后心里仍然疑惑,却不敢再说“扯淡,不符合科学”了,只是盼望能亲眼一见。倘是真事就必然会符合科学,因为科学本来是以真事为根据。若有不符合现有科学的真事出现,也只能证明现有的科学还不够科学,需要改进和完善。倘是一件假事,则又不是因为不符合科学所以才假,而是相反的逻辑。所以,倒是“不符合科学”一语不符合科学精神。

又听说有人因为觉得某事不符合科学,竟连看也不想去看,便认为那事必是假的。这似乎离科学精神更远。

更有甚者,明明见了真事,因为不能符合自己掌握的那些科学,便硬说这真事不真,其中必有鬼道。这简直本身就是迷信了。

写小说时我就常常自警:若是因为碍着什么理论,先就不敢去思考真事,创作就必然要走向末路。

一位诗人跟我说:文学是跳高,不是拳击,其对手是神,而不是人。我把这句话写下来,压在玻璃板下,时时自省。这话的意思是,从文的人们没有理由互相争什么高低,面对自然造化的万物,我们每一个人都太弱小,太浅薄。文学不是为了用来打倒人(任何人),而是为了探索全人类面对的迷茫而艰难的路。

拳击以打倒一个人(一个更弱者)为目的,所以总能得一点沾沾自喜的胜利。跳高却是与神较量,这路便没有尽头。

1985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