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听了这话,疑惑地问道:“学塾里支用的银钱,都是官中有的,如何又另行吩咐了?”
见到贾兰不敢说,黛玉便道:“嫂子也莫问了,必定是学塾里那瑞大爷想着这样的法子勒索着这些叔侄兄弟呢!”
听黛玉这么一说,李纨也只好对贾兰道:“先回去做功课罢,明儿里我吩咐素云将银子都给你包好。”
贾兰忙答应了,自进屋里去读书做功课。
黛玉便也跟李纨说了些家常话,随即便即告辞,李纨也并不相送。
黛玉便分花拂柳,吩咐雪雁几个先回去预备洗澡水,自己只慢慢地走。
但见梨花满枝头,如披霜戴雪,嫩叶依翠,虽然娇嫩可爱,却易凋零,地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梨花。
回首遥望稻香村中数百株杏花喷芳吐艳,越发觉得路旁一两株梨花十分冷清。
李纨,或许就如这杏花之前的梨花罢了,素净,没有奢华,亦没有热闹,唯有冷清。
世俗的规矩,束缚了一批如凤姐儿一般不让须眉的巾帼,又何尝不是给李纨这样的女子,立下了冰冷的贞节牌坊?
贞洁牌坊的荣耀,真的就是那么重要吗?它可以比一个女人终生的幸福还要重要?
竟让一个正值十八岁妙龄的红颜,永远拘束在这牌坊的缝隙中?
想起贾家祠堂中,那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高高的三层,一层盘龙云海,雕刻着的“圣旨”二字,是高高在上的皇权,二层是送旨来的官员名讳,三层,亦只是贞妇的夫名,唯独没有拥有这座牌坊的贞妇的名字。
下面宽敞的正门,两侧的角门,角门旁边,却还有一个狭小得难以容身的缝隙。
为什么?只因为正门唯独贵宾入?只因为角门只由家中男丁过?
那小小的缝隙,才是女人的出入之门?
男尊女卑,就真的让世人那样奉若神明?
世俗,对女子,就是这样的不公道?若没有女子何来男子呢?
难道世人,都不是由母亲孕育出来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这样的苦,男人又如何明白?
心里的可怜,让黛玉不觉落下几点清泪来,忽然背后传来贾兰的叫唤声。
黛玉回过头来,拭干了泪痕,笑道:“兰儿怎么出来了?告诉你娘了没有?”
贾兰摇摇头,欲言又止。
黛玉心中明白,笑道:“有什么话就只管跟姑姑说。”
贾兰道:“侄儿想跟姑姑借八两银子,明儿侄儿攒够银子了就还给姑姑。”
黛玉听了不觉莞尔,笑道:“想用什么银子,还说什么借不借的?回头我就打发紫鹃姐姐给你送来。”
贾兰却是执拗地道:“那银子不是侄儿的,侄儿自然是说要借姑姑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情。”
黛玉嗔道:“你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偏也有那么许多的规矩!”
说着又问道:“你拿这银子做什么事情呢?是不是八两银子不够了?”
贾兰嗫嚅了一会,才道:“不是侄儿少了银子用,是菌儿兄弟。他跟着侄儿一同上学读书,他家里也没什么营生,他年纪又小,也是婶子只守着他一个过日子。瑞大爷忽然要这样的银子,他是拿不出来的。我知道母亲也是俭省惯了的,我也不好开口跟母亲要,所以过来跟姑姑借。”
黛玉点点头,笑道:“你这样友爱兄弟,我还有什么话说的?你放心罢,这笔银子只管吩咐紫鹃送到菌儿家里。”
贾兰连连道谢,十分感激,自回稻香村去了。
黛玉回到潇湘馆,吩咐紫鹃包了二百两白银,道:“你亲自送到菌儿家罢,给她娘儿两个贴补些生计,莫要推辞了。”
紫鹃未免诧异道:“好端端的,素日里也不曾见你在意他们娘儿两个的,今儿怎么巴巴地想起他们来了?”
黛玉笑了起来,朝着她霎霎眼睛,十分俏皮,道:“你就当你妹妹我日行一善罢!”
紫鹃听了就一直笑,道:“你哪里是日行一善呢?十善都有了!”
黛玉又想起贾环来,素知赵姨娘寒酸,便道:“只怕环儿也是没有银子的,顺便也给姨娘送二百两银子罢,便是她去找三丫头,三丫头不过一个月二两的月钱,也没这八两银子!”
紫鹃点头答应,才出了潇湘馆,就有贾母打发人来道:“素玉公子打发人来接姑娘去瞧瞧新宅子呢!”
黛玉听了也十分喜欢,笑道:“他倒是快的,想来如今安置打扫得差不多了,才来接我去!”
那丫头笑道:“可不是,素玉公子正和老太太说话呢,若是不知道的,还当是祖孙两个呢!”
听得黛玉一笑,遂同惜春进屋中换了出门的衣裳,重新妆扮了,便只带雪雁入画去,春纤留下看屋子。
黛玉又嘱咐了一句,道:“等你紫鹃姐姐回来,就叫她跟王嬷嬷一同出去找我。”
春纤答应了一声,随即又埋怨道:“姑娘好容易出去一遭儿,也不肯带我出去。”
看着春纤娇嫩的小脸,黛玉笑了笑,点头道:“好罢,既然你也想出去,就随我一同出去罢。”
春纤听了几乎不曾跳起来,一把拉着黛玉的手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了!”
雪雁见了笑道:“亏得你还比我大一岁呢,瞧你竟这样不稳重!”
春纤笑道:“我从来没出这个家门过,姑娘和公子的家一定也清雅,想来比这里还有人情味儿呢!”
雪雁歪头道:“你也出去了,谁在家里看屋子呢?”
说着哼了哼,道:“姑娘的屋子,比什么东西都金贵,我可不要姑娘出门几天,就有人来打这里的主意。”
黛玉失笑道:“偏就你这样小气呢!”
说着到了贾母房里,果然见素玉正和贾母说笑,贾母神色十分喜悦。
黛玉见状故意道:“外祖母有了哥哥就不要我了,难道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贾母笑得前仰后合,拉着素玉的手笑道:“瞧你妹妹这个小模样,怎么怨得人爱怜她。”
素玉怜惜地看着黛玉,对贾母道:“妹妹本来就值得所有人疼爱的。”
贾母拍拍素玉的手,怜惜地道:“有你这么一位哥哥疼她,我也放心好些。不过,我也期盼你能好好地过日子,好好地,不要比宝玉过得差一点儿。你这样有本事,自然比宝玉更有出息。”
黛玉嘻嘻一笑,歪在贾母怀里笑道:“我的哥哥自然是最好的,宝玉哪里能比我哥哥呢!”
贾母摸着黛玉的发丝,笑道:“罢了,你原是个惹人怜爱的。你不在的这时节,我吩咐鸳鸯带人住在你那里看着屋子。”
黛玉笑道:“不过就是些俗物在家里,何必作践人力看着它!”
贾母笑着对素玉道:“你这妹妹别的倒好,就是在银钱上忒散漫了些,不过有你在,什么事情我也不用担心。”
素玉也笑道:“咱们这样人家,原也不在意这些黄白浊物。只要她喜欢,纵是散尽千金又何妨。”
黛玉娇笑道:“哥哥太宠我了,明儿里我更要淘气些才好!”
素玉道:“宠你的,又何止我一个呢?哪一个不是把你当心肝儿肉似的捧在手心里?”
说得黛玉扭着身子伏在贾母怀里得意地直笑,小手不断揉搓,将贾母的衣裳揉得皱巴巴的。
贾母和素玉都是笑看着黛玉娇俏的模样,不自觉的两人都相视而笑道:“倒还是个淘气的孩子!”
惜春笑道:“我就爱林姐姐这样的模样气度,像那些小小年纪就装神弄鬼的,最最可厌的!”
说得贾母点头,素玉则对惜春笑道:“我就知道妹妹带四妹妹一同回家,特地给四妹妹和妹妹预备好了四妹妹定然喜欢的住所,还有些你必定喜欢的玩意儿送你呢!”
惜春问道:“素玉哥哥知道我喜欢什么?”
素玉笑道:“妹妹常日里都会说的,我哪里能不知道?”
惜春点头,道:“那我倒是要去瞧瞧,有什么是我喜欢的。”
然后看着黛玉道:“林姐姐,在家里好生烦恼的,不如也带了二姐姐和三姐姐去好不?”
黛玉下巴往门口一扬,道:“那是谁来了?”
惜春抬头一见,果然是迎春和探春带着丫头抱着包袱来了。
惜春十分高兴,抓着黛玉的手就直摇晃,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明白我的心!”
想了想,似乎不是黛玉吩咐人去的,便改口道:“该是比宝玉强上十倍的好哥哥!”
说得众人都是一笑,道:“就你贫嘴呢!”
到了林家,方知住的竟是林如海当年在京城里的官邸。
将东西都安置好了,探春笑道:“到底是姐姐家,若是别人家,做生意的,哪里还能住在皇上下旨建造的院落?”
惜春正欢喜地在她和黛玉的屋里转悠着,这里摸摸,那里碰碰,和黛玉元宵节出去一样的新奇可爱。
迎春取笑她道:“到底这屋子有什么好的?你竟这样喜欢?”
黛玉一旁听见,笑道:“她也没什么喜欢的,就是喜欢有些洋人味儿的东西,在我的潇湘馆里就是如此的,那个西洋的金自行船,她没摆弄两次,发条就坏了,我还没找她算账呢!今儿哥哥预备的,不但她屋里的玻璃器具都是西洋进贡的,连西洋油画架子颜料什么都有的够她玩耍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