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梅子十分清爽可口,但是北方的梅子却是十分酸涩,不能吃的,因此栊翠庵里的几株梅树也没有人打理。
念儿扑棱着翅膀,踩得枝头弯了下来,偶尔落下一点小小的青梅来,它却忽然冲到地上衔了起来。
惜春心里正没好气的,偏这念儿还来碍眼,便拿起旁边小尼姑扫地的扫帚就抡了起来,嘴里骂道:“我敲死你这只扁毛畜生!林姐姐到那里,你便跟到那里!瞧这酸梅子不酸死你这只乌鸦似的的嘴不可!”
惜春年纪小,身量未足,一扫帚打在了梅树枝头上,呼喇吧喇落了一地的青梅,念儿却早飞走了。
黛玉和妙玉十分好笑,黛玉拉着她的手叫她消消气,道:“你何必和这个扁毛畜生一般见识呢?倒是你说话,到底和不和我一同住呢?原也不是为你,却是为我自己呢,我一个人,虽有紫鹃雪雁,可还是好生寂寞的。”
紫鹃旁边笑道:“我们那里别的也没有,倒是一些书画还是有的,更有一幅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十分好看!”
惜春眼儿顿时亮了起来,仰着头问黛玉道:“姐姐真有宋徽宗的芙蓉锦鸡图?”
黛玉歪着头想了想,笑道:“到底有没有,这个我却不晓得了,只是知道还果然有好些名家书画真迹,更有一幅顾恺之的仕女图。或者四妹妹住进来了,能在哪个犄角旮旯的地方里找出来这么一幅芙蓉锦鸡图呢!”
惜春素日寂寞,只好丹青绘画聊解冷寂,自然更喜名家书画,听了黛玉的话,早已高兴得手舞足蹈,满口应道:“好罢,瞧在姐姐那里有许多书籍书画的份上,我就去陪着姐姐住两日罢!只是芙蓉锦鸡图你须得借给我临摹些时候。”
黛玉这才放下心来,和妙玉相视一笑,道:“只要你肯陪我,别说临摹,送你又何妨?”
自惜春搬到了潇湘馆,潇湘馆里倒是热闹了起来,整日里只听得她处处和念儿过不去的声音。
那念儿也是十分通灵的,言语虽不多,却句句是诗词,偶尔冒出一句“惜春是笨蛋”,叫惜春顿时火冒三丈。
满院子里便只听到惜春到处追着念儿打的声音,将那些小丫头子也是十分高兴,凑到一处和惜春一齐逮念儿。
清晨黛玉还没醒,就不见惜春在身边,唯有凌乱的被褥散着,只听到外面一阵小丫头叽里呱啦的声音,更听见惜春嬉笑怒骂,念儿给惜春打得高声尖叫,扑棱棱的几声,从架子上飞到了屋顶上,嘴里叫道:“惜春,你作死了!”
黛玉忍不住一笑,坐在床上拢了拢发丝,紫鹃一旁笑道:“四姑娘倒是和念儿合得来。”
只见探春带着侍书摇摇而来,未进潇湘馆已听到一阵嬉笑之声,但见惜春绿袄红裤,头发也没梳,妆也没上,站在窗外正赶着念儿,便笑道:“四妹妹在这里倒是热闹的,连大衣裳也不穿!”
惜春哪里理她,只顾着冲念儿扮鬼脸了。
黛玉靠着靠枕笑道:“我倒是喜她这一点子,我这里原是十分冷清,她来了也好。”
念儿却从屋顶飞了下来,进了屋子落在黛玉床头的小几上,咕哝道:“姑娘,惜春打念儿!”
黛玉和探春听了都是一笑,惜春早拿了一个小网兜来罩念儿,吓得念儿扑棱一声,飞上了雕花屋梁。
探春觑着黛玉气色倒好,睡眼惺忪,更显得一股妩媚来,便坐下笑道:“前儿个宝姐姐那里设宴,姐姐怎么不去呢?”
黛玉听了,不答反问道:“你竟说这样的话,我为什么要去呢?”
探春奇道:“既然她来请了,如何不该去的?”
黛玉还没说话,惜春就在窗外冷冷地道:“谁说她来请林姐姐了?若是来请,林姐姐如何能不去?”
探春脸上尽是诧异之色,原本坐着的,也一惊而起,嘴唇动了动,并没有说话。
紫鹃正好沏了茶上来,问道:“三姑娘为什么说宝姑娘来请姑娘去了?”
探春道:“前儿四丫头倒是和她生了一顿气,亦叫太太十分不自在,竟闹得不欢而散。”
惜春抢着道:“他们那样肮脏的宴席,我原也不稀罕,吃了他们的东西,只怕我还闹肚子呢,散了倒好!”
探春却眉头带点忧虑,低声道:“四丫头走了之后,宝姐姐跟太太说,她亲自来请姐姐去了,是姐姐拿着架子推说身上不好,所以不曾去的,我和二姐姐也不知真伪,倒叫太太十分不悦,还说不过两日给了姐姐些好脸色,姐姐又拿大了架子!”
黛玉怒从心起,冷笑道:“这是什么人?竟然说这样的话来!亏得她还是闺秀千金。若是来请,我如何不给她这个面子?真真的你也是痴人,什么话你也信,难不成我竟真真是那样小气刻薄的人,为着一点子小事就记恨的?”
探春叹道:“她这样说到底图什么呢?难道她就不曾想过我们是会开口问的?”
黛玉冷笑道:“她自然是十分明白的,太太是听她话呢,还是听我的话。同样的话,自然太太信她不信我!再说了,咱们算什么呢?总比不得太太是管家的贵妃娘亲,咱们的不好,岂不是说她在太太跟前最好?”
惜春紧蹙着眉头,道:“不用说,自然是只信她的。既然如此,咱们日后不理她便是了!”
探春轻叹一声,但是自己终究是二房里的女儿,却不能对王夫人露出什么不好的形容来。
惜春又道:“也不是我说的,她们恐怕这时候又改变了计策呢,昨儿倒是送了好些东西给我,只不过我却不理的!”
说着便和黛玉梳洗了,径自同探春到贾母房里来。
果然见到王夫人姐妹和宝钗正在贾母跟前说笑承奉,宝钗神色依旧十分沉稳。
薛姨妈却望了一眼黛玉,眼光冷洌,似风中寒剑一般,但是随即又是满面堆笑,慈爱非常。
黛玉突然想起,自有哥哥以来,王夫人对自己缓和了许多,时常也说些笑话,又送了好些东西玩意,十分亲热,还处处吩咐小丫头子不许惹自己生气,莫不是让宝钗感到危机重重,所以又出这样的事情让王夫人记恨自己?
贾母却似不觉,只问黛玉道:“如今春天了,正是犯困的时候,你们姐妹却怎么还过来?还是在屋里歇息罢。”
黛玉走到贾母跟前笑道:“我们是孙女辈,自然是要陪着外祖母解闷说笑了,不然总是躺着,倒是骨头都散了!”
贾母笑道:“也罢,今儿姨太太治了酒席,请咱们赏花呢,我瞧着园子里春光正好,晒太阳是极恰的。”
一行人说笑着到了园子里,果然好春光灿烂,迎春花开得正是茂密,丛中偶尔一两株茶花,亦是十分娇艳。
酒宴开在曲折游廊四面环水的滴翠亭里,惜春和迎春只管拿着花针穿迎春花,黛玉另撮了一个雕花山水的鼓凳坐在贾母身畔的栏杆边,折了一枝粉桃花,掐着花瓣儿摔到水面上戏游鱼,宝钗只稳重地坐在王夫人身边。
正在酒酣耳热之际,就听外面有人通报道:“忠顺王府里打发嬷嬷送东西来了!”
贾母惊了一下,王夫人立即站起,连宝钗和薛姨妈也略有些变色,惟恐忠顺王府竟是有别的事故来。
不过既然听着是送东西来,想来是因为贾家出了一位贵妃所以罢,王夫人随即又有些喜悦起来,满心欢喜。
也不及到正房里相见,好在滴翠亭离得也不远,因此贾母忙命道:“快快有请管家娘子!”
进来了八个婆子来,身后十多个仆妇抬着大大小小无数箱笼锦盒,气势十分凌人。
带头的婆子先给贾母请了安,然后又给黛玉磕头,笑道:“奴婢给姑娘请安。”
黛玉早先听见玉铭君打发人来,早皱起了眉头,忙扶起那婆子,道:“嬷嬷如何行这样的礼?没的折杀了黛玉。”
那婆子笑道:“姑娘的父亲林公是皇上的老师,身份原是十分贵重的,记得皇上还封过林公为帝师呢!我们王爷幼时也得过林公的教诲,心中总是念念不忘。姑娘是皇上的师妹,也是我们王爷的师妹,自然是奴婢的主子姑娘了,这礼原是该的。”
虽然黛玉早知林如海教养过皇室无数皇子,但是这婆子的话还是说得黛玉心里暗骂玉铭君,面上却不好露出,只好笑了笑。
那婆子又对黛玉和贾母笑道:“我们王爷一直因林公壮年早逝多年郁郁,如今好容易得知姑娘竟在京中,心中十分喜欢,正好宫里赏赐了无数物事来,所以打发奴婢挑选了些精致玩意与姑娘或玩耍或赏人,也是王爷一点心意,总不好叫北静王府里拔了头筹不是?”
说着又瞅着黛玉,满面生笑道:“按理说,我们王府和姑娘家也是世交,再者,姑娘又是王爷的师妹,也不是什么生人了,若是生分了,外人看着也不像。因此明儿里姑娘闲了,还是到我们王府里陪着我们太妃说说话才好,也好亲近亲近,我们太妃也记挂着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