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赞道:“好生精巧的耳坠子,真真是爱煞人了!”
说着又沮丧地叹道:“我原本只道牡丹才是真国色,今儿才是知道,妹妹更有一种灵动的气韵,那才是真真让人爱怜的!不知道妹妹到底是瑶池仙女呢?还是那幽谷深涧中的一株兰草?举手投足之间,曼妙到了极致,竟真真让人移不开目光!”
说得黛玉不禁为之莞尔,雪雁服侍黛玉净面洗手,笑道:“我们苏州那里,人人只会说,我们姑娘是天上的百花之主!”
惜春好奇地问道:“百花之主?这倒是什么说法?我倒也听过百花仙子,可没听过百花之主!”
雪雁细心地拿着平滑轻软的面巾给黛玉擦拭,笑道:“我们姑娘出生那日,姑苏城里百花齐开,紫气缭绕!”
众人听了都是诧异,齐问道:“竟有这样的奇事?如何没听你们说起过呢?”
雪雁冷笑道:“我们姑娘出生,那才是人人皆知的奇事,连皇上都亲眼瞧见的,那一日,整个江南里,就只生了姑娘一个,再没别人的!哪里比得这里,拿着首饰说是和尚说的天赐良缘,什么金啊玉的,不过一件俗物罢了!”
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凤姐儿就要拧雪雁的嘴,笑道:“真真雪雁一张好巧嘴,说得人回不上话来!”
忽听窗上念儿的声音道:“花容非国色,精魂最应惜!”
探春听了赞道:“这倒是实话,我却瞧了,宝姐姐虽然徒有倾国之姿,丰美端庄,却万万不及姐姐这一份飘逸的气韵和不俗!果然是花容并非最美,最令人感到美丽和心神激荡的,却是那一份天然的花之精魂!”
黛玉听了笑道:“什么花儿朵儿精魂的?我不过就是草木之人罢了,若说我是那天边的一株青草,倒还相配些!”
说得惜春只管拉着黛玉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半日才撇嘴道:“天下里有这样妩媚标致的青草?若果然这样,那天下人也不会爱那牡丹之富丽,菊花之清傲,莲花之高洁,只爱那一株随风摇曳的青草了!”
说着松了手,盘膝坐在黛玉的凉榻上,笑眯眯地道:“姐姐并不是美的,惟独那一份天然的风姿,才是更让人怜惜!”
说着又合十低头笑道:“佛家有云,人生不过一副臭皮囊罢了,再美丽的女子骨子里只有世俗,终究也失色。”
黛玉一面换衣裳,一面笑道:“瞧瞧四丫头,竟论起佛家的因缘来了!”
惜春见到雪雁立在榻前,便拉着她问道:“好姐姐,快些告诉我你们姑娘出生有什么稀罕事情?”
雪雁忍住笑,道:“也没什么稀罕事情,姑娘可曾听过江南有一种妆容?”
惜春摇头,问道:“这可奇了,我又没去过江南,哪里知道有一种什么劳什子妆容?这妆容古来已久,可多着呢!”
雪雁笑道:“我们江南啊,尤其是苏州一带,有一种妆容,叫做百花痣,那是我们姑娘出生的时候,眉心间天生一粒细细的朱砂痣,皇上戏称为百花痣,又名美人胭脂痣,后来许多人争相效仿,愈加美丽,传为一时佳话!”
惜春听了便笑道:“这有什么,薛家的香菱姑娘眉心天生也有一粒胭脂痣!”
雪雁听了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我倒不曾留意,明儿个很该见见了呢!”
三春却不理她,只和凤姐儿打量着黛玉秀额,纳闷地道:“好齐整的模样儿,哪里有什么劳什子美人痣的?”
雪雁听了大笑,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们姑娘的百花痣在周岁的时候就渐渐淡下去了,哪里还瞧得见?”
紫鹃过来笑道:“别论什么百花痣胭脂美人痣了,如今已传饭了,奶奶姑娘们的饭都送来了,洗洗手吃饭罢!”
凤姐儿因在贾母跟前告了罪了,所以不过去伺候,只按着各人分例摆了饭。
大家规矩,饭间说话易伤身,因此只是寂然用饭,用毕漱口洗手。
或许,也唯独黛玉这里,才能叫这几位姐妹们一同吃个平平安安不用看人眼色的饭。
日子依旧是这般过着,只是有些事情,却又隐隐有些不同了,毕竟,凤姐儿只是个媳妇,守不住黛玉的那一份银子。
这日黛玉正和紫鹃做针线,三春姐妹也因没人理她们几个,所以来找黛玉解闷。
黛玉却只闷闷的,忽然想起便笑道:“倒是那个香菱,我却是极少见的,果然也有胭脂痣的?”
探春笑道:“不是我说的,生得好齐整模样,温柔娴静,颇有些小蓉媳妇的品格,别说那些丫头子,就是晴雯也不及她。”
惜春正吃茶,听了这话道:“这么水葱儿似的好模样,倒是那薛大傻子真是玷辱了她,我很有些替她不值呢!”
黛玉奇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只记得她不过就是个丫头子罢了,何来什么玷辱之说?”
惜春摆摆手,道:“姐姐回苏州那时节,薛家姨妈就摆酒唱戏的费事,将香菱开了脸给薛蟠做妾了。”
黛玉若有所思,道:“前儿来的时节,可巧和那贾雨村贾大人一同进京,我恍惚也听说,这香菱就是那薛家打死人命案子里的那个丫头,又仿佛那贾大人倒似知晓那丫头家乡父母,只为了前途竟置素日瓜葛于不顾。”
探春听了亦极诧异,问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我原知道香菱就是那案子里抢来的丫头,却不知原来那饿不死的贾雨村竟是跟她父母还有些瓜葛的。只可叹这香菱命苦,给拐子打骂几年,竟连家乡父母都不记得了!”
偏生竟是极巧,门外就有人通报道:“姨太太打发菱姑娘送花儿来!”
众人听一笑,忙都道:“快些请她进来!”
帘子掀起,香菱穿着银红纱衫子,石榴红绫裙,面若莲瓣,眼如秋波,一点殷红,果然好模样!
众人原爱她温柔恬静,又都是年幼姑娘家,因此不问送什么来,反都拉着她说笑。
探春见黛玉只打量着香菱,面上似有惊异之色,不由得问道:“怎么?”
黛玉轻笑道:“我倒听着香菱话里带些儿我们苏州的味道呢,轻柔娇糯,原和别地口音不同!”
香菱听了黛玉说她口音带点娇糯的苏州腔调,也只怔怔地看着黛玉。
黛玉笑着拉她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口内笑道:“果然有几分小蓉媳妇的品格儿!”
香菱憨憨地笑道:“我们这样歪瓜裂枣似的,哪里比得姑娘齐整?素日里常听老奶奶夸赞姑娘,今儿见了,越发好了!”
惜春看着她手里的匣子,便笑道:“素日都说你憨,今儿瞧,也是个极灵秀的人物!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香菱忙笑道:“几乎不曾忘了,活该打嘴了!”
说着打开了匣子,笑道:“老奶奶说这是宫里的新鲜花样,拿纱堆的花儿一共十二枝,叫我送来给姑娘们戴。”
惜春拿了一枝红色堆纱新巧的花儿,笑道:“十二枝花儿,四个姑娘,这可怎么分呢?素闻好事成双,可没听过送三枝的!”
把个香菱也问住了,只得怔怔地道:“老奶奶只叫我送来,却没说怎么分!”
探春人本敏捷,淡淡地道:“这是宫里的花样,我们也不配戴的,我瞧着倒是宝姐姐为待选而来,便是不爱什么花儿粉儿,只这两枝新雅淡素的花样也使得的,很该戴这些东西。今儿将些宫花拿过来,难不成竟是说宝姐姐和宫里无缘了么?”
惜春也将手里的花儿抛到了匣子里,笑道:“菱姐姐你就带回去给宝姐姐罢,送来倒也是白糟蹋了!”
香菱呆呆地道:“老奶奶就是说我们姑娘不爱这些花儿粉儿才说给姑娘们戴的,我拿回去,却怎么处?”
黛玉一听这话,就知香菱倒是个实心眼的,只是送花的缘故却叫她生气,冷笑道:“想来什么东西,还是要你们家姑娘不用不戴,才想起来做个人情给我们呢?我们又是少了什么东西的?难不成天生就该用别人挑剩下不用的?”
迎春见黛玉面上有些怒色,就忙拉着香菱的手,笑道:“妹妹可别把香菱这傻丫头吓着了!”
黛玉方缓和了一会脸色,只拉着香菱道:“姐姐别吓着,我原也不是跟你生气!”
香菱点头叹道:“我自然明白姑娘不是跟我一个丫头子生气,只是原因这里太太在老奶奶那里,若拿回去,又不使得。”
听香菱倒是愁着回去怎么交差,众人都笑了。
黛玉笑道:“我倒是有个极好的主意,莫若赏给傻大姐儿戴罢!她必定喜欢的,也不用香菱拿回去了!”
惜春立刻就叫入画来道:“这十二枝的花儿,你拿去给老太太房里做粗活的傻大姐,就说是姑娘们赏她的!”
入画呆呆愣愣地拿着匣子去了,半日回来笑道:“可把傻大姐喜欢死了,横插竖插了满头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