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还因莺儿给他做衣裳之事,不理枫红,惹得枫红一个劲地作揖赔罪,道:“好妹子,你也理我一理儿,怎么倒生分了?”
雪雁躲在素玉身后只管偷着乐,紫鹃只冷冷地道:“谁是你好妹子,你好妹子在贾家里正如鱼得水呢!”
水溶一旁正和黛玉说话,听了这话不禁为之莞尔,道:“这个枫红,本来在贾家里呆的好好儿的,听说我要来,一顿撺掇着宝玉和环儿向老太君告假,竟比我预备行囊还早些,一路上不知道念叨着多少回了,果然来了紫鹃却不理他。”
黛玉眉梢眼角皆是盈盈的笑意,道:“你不知道,爹和娘认了紫鹃做女儿了,我也多了一个好姐姐。”
水溶听了暗乐,想起枫红身份,便笑道:“这可好,明儿里更有一场戏瞧着呢!”
因笑道:“苏州的玄墓山的蟠香寺有极好的梅花,香雪如海,不知什么时候去走走才好呢!”
黛玉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也罢,回来这么些时候,连寒山寺我还没去过呢!倒是玄墓寺瞧瞧去!”
雪雁听了就道:“姑娘不知道,素玉说玄墓寺里住了一个绝色的姑子,法号妙玉,真真是个极好的人物。原也是世家小姐,模样极好,文墨也极通,连太太和她论了几次机锋呢,听说明年就是要跟着师父进京里去的。”
黛玉更是新奇了一些,嘴里笑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既如此,很该去拜访一遭儿!”
回房换好衣裳,偕同紫鹃雪雁坐了一辆马车,水溶和枫红素玉则是骑马相随。
未进玄墓寺,已闻得一阵扑鼻寒香,轻轻撩开车帘,果已见马车行入梅林深处。
唯见枝干虬曲,小径悠然,那枝枝红梅,朵朵腊梅,一枝枝一朵朵在薄雪中摇曳生姿,竟似含笑欢迎。
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下了车,只见那玄墓寺竟只在一处小小的山坳里,一大面梅林掩映。
一片极整齐的乌瓦白墙屹立在艳若胭脂的梅花深处,缭绕的香烟弥漫,清幽的念经声和醇厚的钟声,竟让人肃然起敬。
寺门前两旁却有一对联子,说的却是“纵是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黛玉念了两遍,笑道:“倒果然有些意思的,果然的,不管人生在世,多少荣华富贵,最后得了的,不过就是一个土馒头罢了。不进寺门,不见住持,就已知此处人清雅不凡。”
抬头已见一名五十来岁的尼姑领着几个小尼姑迎出来,合十道:“贵客登门,贫尼净心有失远迎,罪过罪过!”
看到黛玉时,脸上竟似有着惊异之色,但随即消泯,只让进寺门来。
黛玉年幼,虽然在贾家里老成持重,但是在自己的家里,在自己的家乡,仍旧是那般天真烂漫,只笑道:“听说师父这里有一位妙玉师父,素闻大名儿,今儿竟是特特来拜访的呢!”
见到她的坦率和天真,净心听了不禁莞尔,笑道:“妙玉正做功课,姑娘且进来等等罢。”
又让水溶素玉等人,黛玉只管到处看着玄墓寺,虽然玄墓寺早已有名,但是香火却并不旺盛。
殿中的菩萨虽然金身佛装,却已失却华美,隐隐几分寥落,却让人清净了世俗的心。
坐在旁边静室里等候的时候,两个小尼姑送上了茶来,氤氲的热气缠绕在各人眉头。
黛玉端起手里的茶碗,细细瞧着,白底青兰花,雅致非常,水溶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黛玉笑道:“见茶碗,就知妙玉师父为人清雅孤傲,不为权势所容也。”
细细喝了一口茶,眯着一双眼儿,神情慵懒,竟如一只波斯猫儿一般。
“嗯,这是今年的明前狮峰龙井呢,只有不俗的人才懂得如此茶道,这沏茶的水。水是茶之真味儿,一模一样的茶,却因水的冷热味道不同,所沏出来的香气亦不相同,今儿这明前的狮峰龙井,可谓沏得恰到好处,真真将这茶的芳香沏了出来。”
说着长眉一蹙,带着一点淘气,道:“尝来却是老天爷的赏赐,山茶上的露水,不带着扭曲穿凿之意,较之常水反为清醇。”
“姑娘果然是懂茶道的人儿,真非俗人也。”一声莺声呖呖传入静室,但见一位妙龄女尼姗姗而入。
但见那女尼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如美玉,目若秋波,眉宇间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婉约,果然是个极美的少女,肌肤亦如玉一般,透着晶莹,冷冷的神韵,漠漠的气度,一袭淡淡的缁衣穿在她细巧的身上,竟有点儿广寒素娥的韵致。
女尼合十道:“槛外畸人妙玉见过几位贵客。”虽是行礼,却不减一丝气度,模样气度,宛然公侯小姐。
黛玉淘气地还礼,笑道:“槛内世人黛玉见过妙玉师父。”
水溶听了为之莞尔,却不料在这里,黛玉竟仍如幼时那般天真率直,一如她清澈的心,不掩丝毫心事。
是佛寺的熏陶么?还是回家的缘故?此时的她,越发清灵,淡淡的衣着,掩不住她绝俗的清秀。
妙玉亦是难掩赞赏地看着黛玉,冷冷的声调,却如春水一般:“姑娘打得好机锋。”
黛玉只管拽着妙玉宽大的缁衣,扭着身子笑道:“好姐姐,叫师父太老,还是叫你姐姐罢。”
黛玉从小就知道,母亲有个极好的姐妹,留下一个女儿,名字叫妙玉,早年也因多病之故遁入空门。
妙玉,本名妙玉,法名亦是妙玉,不管是空是真,她仍旧是一块冷玉。
这样的姐姐,一身的傲气,一身的清冷,那目光的清澈,竟是目空一切,真真是贾家里几个姐妹皆不及的。
她只记得,这位姐姐的身份不同寻常,不知道是何故,爹娘从没提起过,每每说到妙玉姐姐的时候,见她过来,却总是掩住了话头,不再提起,小的时候便是撒娇,也问不出丝毫名堂来。
黛玉笑道:“小的时候,也有和尚来化我出家,不过是爹娘不舍,不然,只怕此时我倒是和姐姐一同作伴了呢!”
水溶听了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其他,只忙拉着黛玉到了一旁,道:“连世伯世伯母都没了的心思,你怎么能有?便是妙玉师父在,你也不能来作伴,你已说了,你是槛内世人,不是槛外畸人,不能这么想。”
惹得黛玉娇笑婉转,捏着手帕子掩着小口,却兀自笑道:“有妙玉姐姐,便是一同作伴又如何?”
年长的妙玉抚着黛玉飘逸的青丝,道:“今儿才吩咐小丫头将埋在地下五年的雪水起了出来,那水吸足了地气,比方才你喝的山茶露水还要清醇一些,你且尝尝,回去的时候,带给敏姨一些儿。”
小尼姑沏上来新茶来,精致的茶碗,清甜的茶香,让水溶不觉细细品着,只觉得轻浮异常。
黛玉尝了一口,只笑道:“姐姐这样清雅,跟着黛儿一同回家罢!”
黛玉的人,一如她的人,天真而热情,一心期盼着家里可以多一个清雅不凡的姐姐相伴。
在贾家,交心的姐妹太少太少,那般的冷清和寂寞,让回到家里的她,更喜欢有许多人热闹地伴着父母。
“不了,红尘非我归宿,江南亦非我的归宿,唯独这槛内空门,才是我唯一去处!”
黛玉热情满满的话,登时给妙玉冷冷的话浇了下来,冷冷的面容,依旧没有一丝动摇。
纱窗外寒风萧瑟,送来阵阵的梅花香气,却似萦绕在妙玉的眉头。
“你且去罢,来日咱们在京城中见!”妙玉冷冷的语调,却是这么说。
走出玄墓寺,回眸看时,妙玉冷冷的身影依旧隐在梅花深处,红红的梅花,在她身上投下摇曳的姿容。
旁边的梅树,却又透露出一点淡淡的青色影子,不知是何人能伴在妙玉身畔。
看着黛玉眉头的那一点颦纹,水溶笑道:“她原是世人意想不到之人,自然未免不爱红尘热闹,你又何必执着?”
黛玉嘟着小嘴道:“我只喜欢姐姐能和爹娘一样作伴,到时候,爹娘身边也好有个人承欢膝下,谁知姐姐竟拒绝。”
水溶接过紫鹃送上的白虎皮斗篷,细心地亲自替黛玉披上,仔细地结着领口的结子。
黛玉只管指指点点着梅林中的梅花,道:“这一本‘胭脂雪’倒是极好的,也只有江南的山水才能养出这样秀气的梅花!北方天气太也干燥了一些,反叫梅花失了该有的水灵。还有翠竹,也是江南的好,都说是江南秀竹春笋冬笋,不知道明儿北方里若是栽种一些好不好。”
水溶听得直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着酸笋鸡皮汤了!”
黛玉嗔道:“在妙玉姐姐这里呢,你倒是想着荤东西吃,真真是对佛祖的亵渎!”
坐上了回去的马车,黛玉依旧每每回首遥望,乌瓦白墙的玄墓寺渐渐飘渺而消逝。
啊,那样一个美貌不俗的少女,浑身亦透着才气,却为何,一定要将终生禁锢在小小的庵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