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笑道:“这珠子名叫皓斓,据说是秦国那时候,吕不韦曾拿来进贡太后的东西,若用那红缎子遮住,这皓斓珠的光芒也能透出来,更柔和一些,可谓是稀世之宝,唯独玉儿你,才配带着它罢。”
水溶见东西已送到黛玉手里,便即告辞,贾母忙站起来相送,却给水溶止住了,道:“如今大雪天,老太君且在屋里歇着罢,都是祖上世交,倒也不必如此客套,若是吹了风雪,岂不是小王的罪过?”
贾母听了心中会意,便对黛玉笑道:“我年纪大了,也不中用,腿脚也不好使了。既是给你送东西来的,你就代我送送王爷罢,仔细些外面的风雪。”
黛玉点头答应了,紫鹃递上一件银狐斗篷来细细披上,又替她拢上了雪帽,拿了手炉放在她怀里。
外面的雪却是更大了一些,飘飘洒洒,寒风呼啸,唯独水溶如水的目光,依旧温暖如故。
黛玉轻叹道:“好端端的,你们偏又送什么东西来?前儿中秋节的节礼已是很够别人瞧的了,今儿偏又这么着。你回去,告诉皇上一声儿,我在这里是极好的,吃穿用度从来不差一点儿,别动不动就赏赐些东西来,没的叫人眼红。”
水溶听了笑道:“你倒是看得明白的,我也很是瞧出了一些门道儿。你也知道,皇上那性子,最是爱怜你的,听说你出生那时候,他住在你家里,竟是天天抱着你不松手的,就是世伯和世伯母要抱你一会子,还得他同意呢!每每听父亲说起那时候的事情,倒把许多人都笑得了不得。”
说得黛玉“嗤”的一声笑,道:“我倒是不记得了,只小时候常听娘说起过。”
水溶道:“你刚出生那会子,连话也不会说呢,哪里就记得这么些事情了?若是我,我也不记得。倒是今儿个皇上还提起了呢,说你小时候,就像是个白玉雕琢出来的小娃娃,轻软得就像羽毛似的,他抱着,就怕捏着你。”
黛玉听了嗔道:“你听皇上胡说呢,我怎么倒是没听爹爹和娘说起过的?再这么说,仔细明儿我若见了他,必定揪了他的胡子!我小时候便是他没胡子,如今也该长些了!”话里倒是真真不记得皇上是个什么模样了。
水溶听了笑不可抑,爽朗的笑声,惹得枝头上一些小麻雀扑棱棱地飞了去,震落树枝上的雪花洒洒落落。
笑了一会子,水溶忽然笑道:“可巧今年我向皇上请了一年的假,过年的时候,咱们在你家里见罢。”
聪颖如黛玉,一听便即明白,不由得满面欢喜,低低地道:“你是说,今年我就家去了?”
水溶点点头,笑道:“林世伯今年已经抱病从扬州回苏州了,也向皇上上了请辞的折子,皇上也准了,只怕没几日就要打发人来接你家去了,你且早些儿预备一些,别到时候反忙乱了。”
黛玉听到父亲抱病回苏州,心里又有些担忧,欢喜的神色立刻暗淡下来,道:“爹爹好好儿的,怎么反又病了?”
水溶忙安慰道:“瞧你又多心了,你怎么倒不记得世伯母的病了?原也不过一个意思罢了。”
黛玉方知父亲亦如母亲一样装病,不由得破涕为笑,道:“倒把我唬了一跳,真真的,回去要揪爹爹的胡子!”
低头忽然瞧见水溶腰上竟别着一把扇子,扇柄系着一条红丝绦,结着一枚小小的白玉海棠坠儿,便道:“真真儿是附庸风雅呢,大冬天里,带什么扇子呢?倒是让人家笑话你轻狂!”
水溶笑道:“倒是你眼快,别人也没说过!”
说着抽出扇子展开来,却是一柄普通沉香木所制,一面是几笔寥寥山水,一面却是龙飞凤舞的草书。
黛玉细细瞧了,却是中秋时自己所做的那首海棠诗,见了便笑道:“真真明儿里折了枫红的几根骨头,腿脚倒是快的,不过这嘴巴却更快了一些,赶得上念儿了!”
水溶笑道:“我原本就是要他知晓你身边大小事故的,这些,原也怪不得他。你这首海棠诗这般清雅,竟真真是风流别致,今儿皇上见了,还问是谁做的呢,我欲待不说,偏他竟也猜是你了,还嘱咐我少叫别人见到才是,终究是闺阁中的笔墨。”
黛玉瞅着他如冠玉的面容,嘴里嗔道:“他倒是色色明白告诉你了,只是却连问也没问我一遭儿呢!皇上这话倒是有些意思的,这里不比在自家,自然少些事情更好,不过随笔写的,若是传了出去,也让人家笑我年幼轻狂!”
眼见雪花吹落在她颊边,水溶轻轻地替她拂去,道:“你且好好照应着自己,咱们江南见罢!”
低哑的嗓音,带着无尽的缠绵不尽之意,竟拨动了黛玉心中那根细细的弦,漾起温润的涟漪。
凉风吹过,那融化了的雪水落在颊上,凝结冰珠,竟如方才的皓斓珠,柔和晶莹。
目送着水溶出了二门,那里早已有小厮等候着,连枫红也笑嘻嘻地望了过来,扮个鬼脸,服侍着水溶去了。
良久,只听身后的紫鹃道:“姑娘咱们回屋罢,瞧着这雪,更大了,倒落了满身。”
黛玉一怔,才发觉大红的羽缎斗篷上,早已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逶迤回贾母房里,却在门口遇见凤姐儿带着平儿过来,便问道:“怎么大雪天又来外祖母这里?方才怎么不见你?”
瞅着四处无人,只有紫鹃跟着,凤姐儿双手一拍,笑道:“今儿来个乡下里的刘姥姥带着她外孙子,她女婿家祖上原和我们王家连宗的,如今败落了,过来瞧瞧太太和我,不过一门穷亲戚,太太也不见,倒是我招呼了一会子,不过家里艰难着,来打抽丰罢了,我给了二十两银子,又吩咐吃了一顿饭,如今已去了,所以没工夫在老祖宗跟前孝敬。”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合掌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姐姐今儿善心,来日必报的。”
凤姐儿一双眼只管瞅着黛玉,嘴里笑道:“你却说的什么话?难不成,你竟是那街头巷尾的王铁嘴不成?”
黛玉笑道:“我倒不是什么劳什子王铁嘴,只记得小时候娘说过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点子福自心田间,老天也不会亏待他的。因此这人在世间,唯一不能丢下的,就是那一点子善念,若是心中没了善心,只为了什么名声,凭他是什么慈善人,该报的时候也是要报的。”
说得凤姐儿笑道:“听你这么一说,倒像是说我和平儿呢,可巧一个扮黑脸,一个唱白脸,凑得是天衣无缝。”
黛玉笑道:“天衣无缝,但凡是衣裳,有怎么会无缝的?不管什么事情,背地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前儿外祖母还说你纵使是如今千伶百俐,还躲不过一个世事去!好歹心里略宽些,别光只顾着讨外祖母的欢喜,大小别人,你还有个婆婆在呢!终究你是大房里的,早晚得回去。”
凤姐儿一怔,顺口就道:“难不成将来二太太还赶了我回大房里不成?好歹我是她亲侄女呢!”
黛玉听了冷笑道:“说起来,你也是个痴人,难不成你竟不明白你是大房里的?难不成宝玉来日是不娶媳妇的?到时候便是亲侄女又如何?你又不是亲媳妇,是二房的管家奶奶!别说我没告诉了你,若是大嫂子管家也还罢了,只是你,说让你走你就得走,多早晚不过就是为他人做嫁衣。”
黛玉锋利的言语刺得凤姐儿面色一白,映着雪色更显得苍白如玉,想了良久才低声道:“竟是妹妹看得明白些,可笑我真真是个痴人,只道哄了老太太和二太太欢喜,就是万事大吉了,却原来,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
黛玉叹道:“我因不管事,所以凡事反清明些。你可知,为何外祖母不叫大嫂子管家,反叫你管家?”
凤姐儿摇头,纳罕道:“我只知道是二太太求了老祖宗的,所以叫我管家,别的倒是不明白。”
黛玉凝视着她美丽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道:“若不得外祖母意思,便是二太太求了又能如何?一句不答应也就推了出去。虽然这府里是二太太管家,但是到底是二房,不比大房里名正言顺,你却是大房里的媳妇,叫你管家,一是顺了二太太的心意,二就是管家的还是大房里,两房里平衡些,这才是外祖母的周全之策。”
凤姐儿眼眶一红,道:“却原来,我还是大房里的媳妇儿!妹妹今儿的话,我自记住了,自然好生讨好些大太太。”
说着又叹道:“我何曾能想得这般周全?那时候姑妈跟我说,满府里,唯独我和她最亲,我们娘儿两个把持着,家业必定不会落在别人手里,再者姑妈又看不起大太太的出身来历,偏她竟又是大房太太,素日见了也要恭恭敬敬,她心里已是很不自在的,连带我也很有些看不起她,所以凡事我也不大待见大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