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说到这里,平儿就跪倒在地上哭起来,道:“老太太可要给奶奶做主!这么些年来,奶奶为了管家,虽然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没有一丝错缝儿,可是在背地里不知道惹了多少闲话,不知道贴进了多少梯己,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的人,哪里知道二爷不知道体贴二奶奶,竟在外头安起家来,还跟那新二奶奶说,奶奶身上的病早就是不能好的,只要奶奶一死,就接她进园子里来!”
贾母听了,只气得浑身颤抖,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包养几个戏子优伶,只要不动摇凤丫头的身份地位,不给家里添烦恼,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他,哪里知道如今竟是娶了新奶奶,将凤丫头一概勾倒了?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谁家的好女儿竟甘愿在这外头让他养着?”
平儿听了,知道贾母定然是会给凤姐儿做主,心里也安慰好些,便吞吞吐吐地道:“也不是别家,竟是东府里蓉哥儿给二爷做媒,娶的是珍大奶奶继母带过来的妹子二姐儿,还有一个叫三姐儿,连带了一个老娘,这两姐妹竟真是天生的一对尤物,素日里名声极艳,也和珍大爷和蓉哥儿厮混过的,连宝玉宝二爷也认识她们两个。”
贾母听了怒火更盛,更何况又提起宝玉来?心里便明白必定也带坏了宝玉了,便冷声道:“这样人家的女儿,他竟也当宝似的?按了正室奶奶的规矩娶进门的?”
平儿低头垂泪,道:“听方才给二奶奶训的小厮道,不但是按着正室的规矩进门的,二爷每个月还出五两的银子供给,更买了两个小丫头,又拨了一房家人使唤,也就是奶奶生日的时候,那鲍二家的男人。那鲍二家的因奶奶生日里那日坏事所以吊死了,如今鲍二又娶了一房,也是和二爷有旧的,二爷海将素日里所有梯己一概都搬了出去给新二奶奶收着,枕边衾内,不知道咒了奶奶多少话儿。”
说着又悄悄地道:“那尤二姐儿是许过人家的,是什么皇粮庄头的儿子,叫张华,只是家里败落了,三餐不继,二姐儿不肯吃苦,尤家有心要退亲,一直只和人厮混,没有退亲,倒是蓉儿给二爷和她做媒,倒是花了十两银子退了亲,那张华虽不愿意,可也是碍于他们的权势,只得罢了。”
贾母原是见过极大风浪的人,这一点子小事她自然是轻而易举就能了结的,若是好人家的女儿,她也就睁一只眼叫凤姐儿收进房来,总之不过是个妾罢了,可是如今贾链竟是按着正室奶奶娶进门里,只是怕凤姐儿性子刚烈,反做了什么事情出来,因此便沉吟不语。
突然想起如今宫里有一位老太妃病重,贾母便计上心来,只对平儿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番心意为你奶奶,你奶奶的事情我自然是做主的。你且回去叫了你奶奶来,就说我有事情吩咐她,叫她不许轻举妄动,我也不会亏待了你的。”
平儿素来敬佩贾母的杀伐决断,那可不是凤姐儿所能比的,忙磕头谢了,自去找了凤姐儿来。
凤姐儿一进来,就扑到贾母怀里痛哭道:“老祖宗,你可要给我做主啊!”
贾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道:“好孩子你放心,我自然给你做主的。”
说着又问道:“这也是链二房里的事情,你可是有主意的?”
凤姐儿脸上杀气陡然一闪,随即恨恨地道:“我自然是要接了她进来的,金奴银婢地伺候着她!”
贾母摇摇头,道:“傻孩子,你若是这么做,岂不是伤了你自己的阴鸷?便是那链二和你也永没有交好的时候了。为那样没有三从四德嫌贫爱富的女人,值得脏了自己的手么?”
凤姐儿哭道:“老祖宗给我恩典罢,这些时候,我竟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寻常跟他胡闹的人,我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今这个在他眼里心里竟是真正的二奶奶了,若是容她来坐了我这位子,我心里着实是咽不下这口气!”
贾母点了点头,冷笑道:“我自然也不能容那样的女人进咱们家的门,坏了咱们一家子的和睦!”
说着又看了一回平儿,对凤姐儿道:“你说平丫头可好?”
凤姐儿不解其意,贾敏心里明白贾母的主意,倒是点头,道:“自然是好的,竟真是一个天生的美人胚子,若是在外头,谁不当成是体面的大家子奶奶?”
凤姐儿听了也道:“正如姑妈说的,平儿是极好的,从不曾抱怨过我一句,我的事情,她只有体贴的,事事给我办得妥当,又对我极忠心,在我心里,就当她是亲姐妹一样。”
贾母点头道:“正是,这孩子就是你的左膀右臂一样,我看着也好。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若是你听呢,我就说了出来,你也凡事掂量着点,觉得好就依我,若是觉得不好,凡事就你自己做主,我也不说你一句不是。”
凤姐儿道:“老祖宗只管说就是了,我自然是听老祖宗的。”
贾母点点头,道:“今儿里你就告诉了外面的人,摆两桌酒席,回了你太太,升了平丫头做你房里的二房奶奶。”
凤姐儿听了一怔,平儿也道:“我不在意这些名分上的事情,能跟着奶奶,就是我的福分了,我也不来跟奶奶争这什么大房二房的名分。”
贾母道:“好孩子,难为你一心为你奶奶!”
说着正色道:“凤丫头,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根刺儿,素日里也只要平儿做个通房的丫头。可是你要明白了,若没有你姑妈姑爹那样出众的人儿,男人三妻四妾就是极平常的事情,纵然你不愿意,也是要掂量着点的。”
凤姐儿满面羞愧,牙齿却咬着嘴唇不说话。
贾母淡淡地道:“可是平丫头到底是你的人,占了这二房的名分,管他外面是什么样的女人,进来的,不过就是个妾,一辈子也逾越不到你头上去,更也压不得平丫头。若是果然生了一儿半女的,你也明白,妾怎么能有资格抚养的?你将孩子抱在了自己的跟前,也只认你做娘。”
凤姐儿听了,似乎有些明白了,眼中也有了一些光彩。
贾母仍旧是语气淡淡的,似乎说的不过就是极平常的事情:“咱们这样家里,就怕是为了外面不相干的女人坏了家里的和气,你如今若是按着二房的礼接了她进来,对她和和气气,岂不是给你自己树立了一个极大的敌人在屋里?亏得你素日里左右算计的,到了你自己身上,竟真没个算计了。”
凤姐儿原本是打算接了那尤二姐进来,先是贤德和气,然后再治死了她,也就再没人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
可是听了贾母如今的话,才是深深地知道自己竟真是为自己安了罪名儿,先说自己真不知道她进来之后是何等模样,就是若果然是将来闹破了,只怕这里真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忙跪倒在贾母炕边,凤姐儿泣道:“多谢老祖宗给我的指点!”
贾母长叹一声,伸手扶起了她,道:“我年纪都老了,还能活几日?不过都是想着你们后辈好罢了。这个家,我是兢兢业业,想深管,偏偏又没有我管的地方,说的话,外面的老少爷们也没人听,里头的事情,我也只好多管一些了。都说‘妻贤夫祸少’,我不管链二怎么不争气,我也不能叫那样素性不良的女子进门。”
话说到这里,苍老的面容上,竟都是淋漓的泪水,素来慈爱的容色上,皆是担忧和憔悴。
这样的子孙,这样的家,还能维持几何?
贾敏忙道:“有娘在这里坐镇,无论如何,自然都是是非少一些的。”
说着对凤姐儿道:“你老祖宗的话,你可想得明白了?”
凤姐儿忙点头道:“我自然是听老祖宗的,回头就吩咐人治了酒席请老祖宗和姑妈赏脸,扶了平儿做二房。”
说着拉了平儿来给贾母磕头,道:“谢老祖宗的恩典。”
贾母见了也甚欣慰,便吩咐鸳鸯道:“将我箱子里那对玉如意取了出来,一个给凤丫头,一个给平儿,也是我老人家一点的心意,好容易家里也好些时候没喜事了,这件喜事就叫老爷太太们乐乐罢!”
鸳鸯答应一声,果然捧了一个匣子出来,里面两个翡翠如意十分精致,通体晶莹。
只是给凤姐儿的大一些,给平儿的小一些儿。
凤姐儿带着平儿磕头道谢了,遂亲自接过来。
贾敏也褪了手腕上一个极精致的宝石镯子送与平儿贺喜。
贾母道:“既然如此,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好了,多少事情就是怕夜长梦多。”
对平儿道:“平丫头,扶着你奶奶到我房里重新梳妆打扮了,还有你姑妈用的脂粉和钗环,好生穿两件新鲜的衣裳,别叫外人瞧出来你们都哭过了。我这就吩咐人去找了太太来,也都欢喜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