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哭泣间,凤姐儿便道:“真真老祖宗哪里来那么些的眼泪?可别是跟姑妈跟前告状,说我偷吃了老祖宗的东西,所以一时舍不得,哭得这样,到时候姑妈若是跟我算帐,我可拿什么还呢?”
贾母给她逗得一笑,啐道:“眼皮子浅的丫头,谁还舍不得那一块糕点呢?”
说着忙又看如海,道:“家里人都是泼皮破落户,倒是叫姑老爷看笑话了。”
如海笑道:“骨肉天性,一片赤诚,小婿何来笑话之说?”
贾母忙让了两人进屋来,道:“外面冷得很,快些进来,让我瞧瞧敏儿可胖了没有!”
在坐下,王夫人等人就得了消息了,忙携薛姨妈一同来,那薛姨妈此时尚不知宝钗昨日又入狱,还以为宝钗竟在北静王府里,以她的聪明美貌,说服了水溶,消了她的贱民身份呢!
本来薛姨妈正在王夫人房里商议事情,猛然听到这样的说法,都不觉愣住了,念及当日里林如海的风流倜傥,两人老脸都忍不住略略红了一些,相顾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瞧见了泯灭多年的娇羞之态。
惟恐在林如海跟前失了大家子的体统,两人急忙在王夫人房里换上精致的新衣,吩咐丫鬟重新梳了最精致高贵的发髻,轻轻给自己在镜子中的影子一个淡淡的微笑,一切都无可挑剔的时候,才缓缓扶着丫鬟的手往贾母房里来。
到了贾母房里,果然见到林如海坐在下手,贾母却在炕上搂着贾敏絮絮叨叨。
贾母拉着贾敏的手,道:“原来你们竟是为了玉儿,方才有此举,我说呢,以你们这样孝顺的孩子,如何能抛下我这个老婆子的。儿都是娘的心头肉,我舍不得你,你们也自然舍不得玉儿有什么好歹,你们一片为父母的心,我心里晓得。”
贾敏含泪道:“这些年,苦了娘亲了。”
说着伸手拈起贾母鬓发上夹杂的银丝,道:“这么些年没见,娘亲的白发增得更多了一些了。”
贾母擦着眼角的泪痕,笑道:“我上了年纪了,哪里还有黑发的道理?倒是你,想必如海对你极好,依然和年轻时候一样呢!这样也好,真真是苦尽甘来了,也是一家子团聚了。虽然如今如海不做官了,可是你那两个孩子都是极出息的,自然不用你们两个吃什么苦。”
贾敏伏在娘亲怀里,露出了女儿娇态,道:“敏儿还是要娘亲来养敏儿呢!”
贾母对林如海笑道:“瞧她,都有了那么大的孩子了,还是小孩儿似的,也不害臊!”
如海笑道:“娘子一派天真活泼,倒比年轻时候活得更自在一些,小婿欢喜还来不及,哪里说她有什么害臊的呢!”
贾母见他们两个心心相印,自然更是欢喜,只忙道:“可惜玉儿去了北静王府里,不然你们也都见了。”
贾敏听了,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来,道:“娘还说呢,我们可是到了北静王府里见了她们才过来的,不然我们如今没了身份的,没有北静王府的帖子和名号,还进不得这里来呢!”
贾母听了叹道:“你说的也是,不过都是一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在那里,都是看身份,哪里有看人的?我的儿,又叫你受了委屈了,我自己也不曾照应好玉儿,处处着人算计。”
贾敏笑道:“娘替敏儿将玉儿养得真好,相公还说,若是玉儿跟着我,必定是给我养得瘦骨嶙峋的呢!”
说得贾母情不自禁地道:“贫嘴!这么些时候没见,倒是嘴越发得贫了!”
说笑了一阵,心中却更欣慰自己的女儿啊,终于拥有了一份自己所不能拥有的幸福和圆满。
虽然身为母女,可是话里说的都是黛玉三春姐妹们的趣事,更有贾敏说起黛玉小时候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时不时地让贾母笑出声来,道:“玉儿在我跟前是极乖巧玲珑的,原来玉儿竟那样淘气!”
贾敏笑道:“哪里只是淘气呢,小时候,竟是家里霸主了,她说一句话儿,相公从来都不反驳的。有一回,相公好容易才搜集到了二十把古代书法名家的真迹折扇,花了极多的银子,本就是给她玩耍用的,谁知道只因那扇子惹恼了她,一通乱撕,没留下一把整的。”
贾母听了笑道:“倒是疼她的,不过她这件癖性可不好,若是穷人家,还尽着她撕东西不成?”
贾敏笑道:“听娘说起这几年的事情,癖性竟是改了好些,女儿知道了,自然也是欢喜的。这个丫头,小时候是最爱撕东西泄愤的,家里也不知道有多少藏书都给她解决掉了,如今只怕还沾沾自喜呢!”
如海一旁只静默地听着,笑道:“娘子只在这里说玉儿的不是,可仔细她回头真找你这个做娘的算帐,岳母可就是有好戏瞧了。”
贾敏眼儿一瞪,道:“你若跟玉儿透露一个字儿,晚上我就跟娘睡,你去睡院子罢!”
一句话说得满屋里的人都笑了起来,贾母只道:“我原说凤丫头是极像狮子的了,倒不曾想,我还养了一头母狮子呢!”
凤姐儿一旁笑道:“我就知道,老祖宗一天不说我两句儿,心里就不痛快!”
瞧着屋里笑颜如花,亲生的女儿和女婿在跟前,贾母更是心里十分欣慰,自觉终身之乐,亦不过如此了。
林如海虽是文士,却也是练过极高深的功夫,虽早见王氏姐妹进来,却只当不见,贾母更是装着年老眼花,不曾瞧见。
王氏姐妹见林如海和妻子鹣鲽情深,直如河里一对鸳鸯白头交颈,那情景真真是刺伤了自己的心。
趁着不曾有人瞧见自己,两人只得暂且回王夫人房里商议。
王夫人更是恨地将一只花瓶扫落在地上,冷笑道:“在老太太跟前,竟也这样不害臊,使狐媚子,真真是个红颜祸水!”
薛姨妈愁眉苦脸地道:“姐姐说的极是,偏生那些人竟还当理所当然一样!”
王夫人想着如今贾政已经好些时候不曾在自己房里留宿,每每都是到赵姨太房里,不觉更恨得银牙暗咬,道:“我就不信,这家里,竟还成了狐媚子的天下了!”
薛姨妈忙道:“姐姐说的极是,我也素厌这些狐媚子的。倒是那林公子,竟还是年轻一般模样,并没有老得一脸皱纹呢,也不知道竟是如何保养的,瞧起来还是那样倜傥风流。”
王夫人也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林公子那倾倒万千少女的温润脱俗来,脸上不觉也是一阵红云飘过。
只是想起方才见到的贾敏,岁月竟不曾在她脸上留下一点痕迹,比之自己的老态龙钟,她越发出雨后才盛开的初荷一般,清新妩媚,又如新月清晖,妖媚异常,心中不由得一阵嫉妒。
凭什么,凭什么她竟到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是如妙龄的少女一样?而自己却成了龙钟老妇?
想到这里,王夫人忙翻开妆盒,找出了压在下面许久不曾用过的胭脂花粉,轻轻将一些粉压在了眼角的皱纹上。
薛姨妈见了,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姐姐还是如年轻时候一样,如花一般娇俏美丽,我见犹怜。”
听了这话,王夫人心中泛着淡淡的欢喜,却对薛姨妈道:“妹妹也快坐下,小时候,可都是我给你梳头打扮的呢,今日也要好生打扮一番,你没带脂粉不要紧,我这里什么都有的,还有你最爱的粉珍珠花呢!”
说着将薛姨妈按在椅子上,拿起了梳子,想了想,慢慢得替她梳理着。
满室流光泛彩,丫鬟们早就给姐妹两个撵了出去,只剩下仍旧带着少女的甜蜜和娇羞的两个姐妹。
一时之间,两姐妹竟然忘记了,自己早已是儿女满堂的人,只见到了对方仍旧是在高楼上望君的妙龄少女。
依然记得,那一年,两人一个十八,一个十六。
阳春三月的时候,春闱尽,明媚的春光,不但给花园增添了美丽和清幽,也给少女的心中带来一抹明媚。
高楼上,桃花芬芳中,瞧见了路上骑马游街的少年探花。
那样温润的少年,那样如水的气质,更有着浑然天成的清雅和高贵,嘴角微翘的时候,让自己心头如小鹿乱蹦。
那样的少年,才华满腹,谈吐之间灿若莲花,必定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罢?
少女情怀如诗,那罗衫也轻软芬芳,似乎带着桃花的幽香和淡淡的红晕。
春深处,桃花红的时候,如脸,更如诗。
只是那时候,为什么桃花开得那样艳丽好看,他却不曾回眸一笑?
当桃花落红成阵时,那心事也成了淡淡的心酸和浓重的苦涩。
为什么,他竟拒绝两个姐妹花的求亲?
或许,一切的一切,都坏在了那个佛寺山野之中巧笑倩兮的狐媚子!
在桃花落尽的时候,如花的少女嫁给了那狐媚子的哥哥,成为了管家主事的奶奶。
原以为自己手中掌管了家中所有的事务,最后才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还是要伺候着她,凡事要看着她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