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听了笑道:“我却是不知道的,只觉得这样的雪,这样有趣,原该赏梅才是最好,就顺口说出来了。”
两人说笑了一番,跟着的婆子却是远远跟在后头,似是不敢跟得太紧。
因是今年头一场雪,所以下得亦不是特别的紧密,只蒙胧胧了远方的景物,近处的景物却依然在玉片蹁跹中平添灵动和韵致,似乎那路边早已不曾修剪的松树亦葱郁起来。
那苍松浓浓的翠绿掩盖在薄薄的雪花中,路旁却有一些枯草败叶,给前面依然喧哗的热闹,添了一份羸弱和凄冷。
黛玉只觉得心情舒爽,可是胸中又有一点凄凉,淡淡地道:“这里的路径,似乎许久不曾打扫了。”
惜春点头,后面的婆子相顾了两眼,因方才得了紫鹃路上打赏的一些银钱,才悄悄地道:“原先小蓉奶奶没了,还是有人去打扫的,可是后来,上夜的婆子夜里总是听到小蓉大奶奶的哭声,在夜里十分凄厉,都说小蓉大奶奶死得冤,所以都不敢有人来了。”
到了院落里时,更见一院的清冷,早已有了一层薄薄的雪白,几只麻雀因为院中无人则起起落落,啄着地上草种,几块山石似乎也生了一些青苔,在雪中依然有点绿意,宛如一幅极美的山水画儿,却因楼宇精致,增添了一些妩媚之意。
天香楼前有一株不知名的树,早已给白雪掩盖,竟是如琼树冰花,煞是晶莹剔透。
地上的麻雀见到有人来,扑棱棱振翅飞起,落在了树上,几个起落,就打落无数琼花,露出鲜红的花,鲜红的果子来。
那花竟是梅花,红若胭脂,那果竟是梅子,可是却亦艳红,映衬着白雪,分外精神可爱。
黛玉情不自禁地道:“这是什么梅花?冬日里竟结着梅子?比冬日里的梅花,另有一份风韵和精致!”
惜春叹道:“这就是情梅了,四季开花,四季结果,生生不息,艳若胭脂,竟非尘世俗树。”
黛玉十分喜欢,道:“竟有这样的梅树?真真不曾见过的。”
正在玩赏时,却听得楼内隐隐约约竟似有哭声传来,身后的婆子登时吓得面如土色。
惜春脸色也是一变,忍不住伸手拽着黛玉的衣襟,道:“林姐姐,你听到了没有?好似是小蓉媳妇的哭声。”
黛玉侧耳听了一会,才道:“不像是可儿的哭声,你听错了罢?”
惜春和婆子再细听时,却又没有了。
正在疑惑之间,黛玉已然提裙登阶,欲上天香楼。
后面的婆子大声道:“姑娘别上去,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奴才们如何在老太太跟前担待的?”
黛玉回眸一笑,眸中透着一丝别样情怀,竟是分外妩媚,分外清新,绰约温柔之中,满是婉转风流。
几个婆子都看得呆了,却不敢向前,反而后退了一些,径自退到了外面。
惜春心头一急,恨道:“都是一些胆小怕事的东西,蓉儿媳妇那样好,便是做了鬼也找你们索债不成?”
说着提起裙子也跟在了黛玉身后,紫鹃自然也是要上的,却给黛玉轻抬素腕,道:“紫鹃你在外面瞧着罢,我们定然是无事的,我只是为解自己心中疑惑而来,没有什么的。”
紫鹃自然是不愿意,道:“姑娘到哪里,我也要跟着姑娘到哪里。”
黛玉点头微笑,道:“我自然知你心意,你放心,我不过就是来瞧瞧,还有四妹妹和我一处呢!我心理也是有些疑惑,所以才过来,若是人多,反而惹了事情多,你就在楼下等着,若是有事情,我自然是要叫你的。”
不等紫鹃答应,黛玉早拉着惜春爬上了天香楼,轻轻推开了久违的门。
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鼻而来,依然满室流芳,似乎可儿仍旧住在此处一般。
可儿的家常用物依然摆设在妆台大案之上,明净光洁,竟无一似尘埃,岂能说无人打扫?
妆台上还是两根小孩儿手臂粗的红烛高烧着,红红的泪,慢悠悠地从烛身上滑落,是不是可儿的血泪呢?
黛玉点头轻道:“这就是了,果然不出我所料的。”
惜春不知道黛玉心中想的是什么,欲问时,又觉得唐突,便按下好奇,只跟着她。
两人轻移莲步,欲进内室时,又听得一阵哭声若断若续,明明是男子之音,却又是极力压抑,却又更让人痛入肺腑之中。
卧室的门是大开着的,透出一股浓浓的酒气,似乎有人在里面酗酒。
果然只听得一阵喝酒之声,一个苍迈的声音低低地道:“可儿,可儿……”
惜春脸上登时变色,十分苍白,手上亦沁出了极多的汗意。
黛玉握着她手,低低地问道:“是珍大哥哥的声音?”
惜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拉着黛玉走到了门边,果然见到贾珍狼狈地趴在桌子上,身边皆是酒瓶。
屋里的贾珍也似乎酒上了头,外面的风声一概不闻。
“可儿,可儿,为什么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舔着伤口呢?你走了,我的心也没了,留下的,不过一副皮囊罢了。你说,我要是陪着你一起走该多好?是不是,黄泉路上,也能做伴?要不,我们就到九泉之下,做一对鬼夫妻可好?那样,就没有人说什么爬灰的了,你也不用事事兜在心里。”
一声清脆的响声,却是酒瓶倒在了地上滚动的声音。
贾珍仿佛没有察觉,依然醉醺醺地自言自语道:“听说李夫人死了,还能给汉武帝托梦留香,可是,为什么这么些时候以来,你就不曾入过我的梦里呢?若是你能入梦,倾家荡产又如何!”
咕咚一声,贾珍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打了个酒嗝,自己也笑了起来,道:“可儿,你放心,害你的人,都会受到报应的,我倾家荡产替你报仇如何?你不知道罢?如今西府里凡是那婆娘放在心上的,都会一点一滴,给我毁掉的。”
黛玉见状心头一酸,一滴清泪慢慢流下,是为可儿?还是为自己?
这样不容于世的情,竟是那样浓烈而深,那样痛入骨髓的相思,谁能解呢?
他们荒唐么?可是,他们亦是情深意重之人,他们亦是世间最懂得情之真谛的人。
多少人,都是无情,多少人,即使坐拥天下,亦不知情之意。
惜春似是触动情怀,一点心酸,两点清泪。
贾珍突然站起身来,踉跄着走到海棠春睡图前,伸手抚着沉香亭畔杨贵妃的面,喃喃自语道:“可儿,你还记得不记得?你小时候,我问过你,春睡的是谁?你说是寿王李瑁的王妃,唐明皇的贵妃,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这和我们又何等相似?可是我不是唐明皇,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势,我让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两行清泪从他憔悴的面容上流下,滴答一声轻响,落在了案上的宝镜上,缓缓顺着镜面流下,那泪中,竟沁着一丝血红,如烛泪一般鲜红欲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可儿,我天天来看着你的东西,可是为什么你就不能来入梦呢?我多想,多想再看看的你脸,让我知道,你还在我身边,可是,为什么这么难呢?外面的道士都是骗人的,骗人的!没有一个能让你入我的梦乡之中!”
黛玉轻叹道:“清泪也是人之情,痛彻心肺,它亦沁出了血丝。”
猛然听到黛玉娇声玲珑,贾珍浑身一震,却迟迟不肯回头,唯恐又在她目中瞧见憎恶之意。
眼见贾珍身形虽一如以往地英伟挺拔,却多了三分苍凉之意,唯独那滴血泪依然鲜红。
惜春只觉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哥哥,似乎此时的他,只是一个为情所困的人,而不是那个带坏了家里兄弟的浪荡族长,见他如此哀伤,心中不禁一丝恻然之意油然升起。
黛玉依然娇声细语,玲珑清脆:“外面雪景灿烂,红梅如人,景色如画,大哥哥何以竟在楼内泣血哭啼,大失男儿志气?”
贾珍扶着案角颓然坐下,扶着额头嘶哑着嗓子道:“两位妹妹怎么进了天香楼?这里自从可儿走了,从来没有人来的。”
在他抬头时,惜春和黛玉,都见到他眸子中皆是通红的红筋,满是憔悴和忧伤。
黛玉淡然一笑,道:“原是踏雪而来,却忽闻楼内呜咽声重,人人都道可儿含冤哭泣,不敢近前,故而前来一探罢了。”
惜春听了黛玉这不尽不实的话,也不禁为之莞尔,只心中纳闷黛玉却如何料到里面不是可儿冤魂,而是贾珍的?
转眼打量黛玉时,只见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在淡淡的烛光下如同一枝才绽放的芙蓉花儿,此时她只是俏生生地立在贾珍的跟前,可是眉宇间的清愁和柔弱已给温暖的烛光融化,更增添了一份刚毅和灵气,还有一份让人不可企及的尊贵和大方。
此时的黛玉,踏出了闺阁,这才是她天然的本色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