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竖眉瞪眼地看着春纤,冷笑道:“你可别忘记了,你还是我贾家的奴才,倒是替外人说起话来了。”
春纤素知王夫人近日所受折挫极大,处处给这里找事儿,因此气得涨红了脸,道:“太太这岂不是给我安罪名儿么?既然当初老太太将我给了林姑娘,我就是林姑娘的人,林姑娘是我的主子,我自然是要对主子忠心,如何就是替外人说话了?”
王夫人正要说话,紫云却走出来道:“春纤你嚷什么呢?快过来将姑娘的首饰都收拾了!”
春纤答应了一声,不理王夫人,径自进去。
王夫人也有些没趣,眼见竟无人招呼自己,只好自己进去。
潇湘馆翠竹红纱,依然清幽淡雅,秋日的竹,更多了一层淡淡碧光,似涂抹了一层油脂似的。
自从大观园建好,王夫人从不曾进过潇湘馆一步,原以为潇湘馆地处狭小,不比蘅芜院和怡红院那么齐整轩敞,哪里知道今日刚踏进门,就见里面豁然开朗,竟是别有洞天,比仙境也差不了什么。
虽然院里有丫鬟婆子来回穿梭搬动东西,却是一声咳嗽不闻,半句闲言没有,一件件极精致极齐整的家具络绎搬出,更有无数描金的檀木箱子和大大小小各种锦匣,各种盆景花卉亦搬了出来。
王夫人心中暗恼,忽然瞧见春纤捧着一个瑰丽灿烂的小巧盆景出来,嘴里道:“雪雁,这个多宝树装在哪个盒子里?我瞧着盒子都忒小了,这棵宝树又忒高了一些。”
王夫人乍然见那棵宝树竟是白玉条盆,黄金花枝,珍珠玛瑙宝石雕刻串连成花朵,翡翠成叶,尤其是一朵红玫瑰,竟是纯净的红宝石雕刻出来的,雕工精细,闪闪生光,瑰丽灿烂之极,竟是从未见过如此名贵的盆景。
雪雁皱着眉头,道:“你又捧出来,姑娘最不喜这些东西拿出来招摇了。我记得窗下妆台下有一个南海黄花梨木的匣子,本就是装它的,你找出来装好,放进珍宝箱里就好了。”
王夫人不耐烦多听,心中更坚定了要得黛玉东西的意思。
进了潇湘馆,却见黛玉和贾母坐着说话,忙上前笑道:“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淡淡地道:“听说你身上不好,今儿一大早就过来做什么?”
王夫人笑容可掬地道:“也并没有什么正经大事,只是想到了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所以来与老太太商议。”
贾母只看着黛玉坐在自己膝边,眼睛也不抬地道:“这个家里,倒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要紧的?”
王夫人笑道:“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是来求大姑娘的意思,因此媳妇不敢擅自做主。”
说着看着黛玉,笑道:“昨儿在王府里,人人都是知道的,大姑娘竟是木命,那原是万木之源。谁知道昨儿夜里我竟梦见一个仙人说,须得请木命的妙龄小姐去铁槛寺里抄经祈福,才能使家中安逸,娘娘就能怀上龙子,富贵才能长久。媳妇想娘娘身上也是不好的,家中也不安逸,竟有极多的琐事出来,人人惊心,因此少不得来求大姑娘,竟是到铁槛寺里抄经百日,也不枉了老太太疼大姑娘一番。”
听了王夫人这么一番话,贾母脸色一沉,淡淡地道:“你不过就是一个梦罢了,谁还能信真呢?玉儿是要搬回家去,哪里有空给你抄什么经?再说了,”
目光锐利如刀,寒气如雪,道:“一个大姑娘家的,难不成竟住在寺庙里不成?这也是规矩?”
王夫人嗫嚅了半日,才小心翼翼地道:“媳妇不过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娘娘罢了。如今娘娘虽然位份尊贵,可是到底没有一儿半女,如何能在宫里立足?好容易竟能有林姑娘抄经祈福的法子,媳妇也只好试试罢了。”
听王夫人这么一说,贾母想起元妃承欢膝下的时候,不觉也有些感伤,落下几点泪来。
只是虽然她要顾及自家富贵,却不能因小失大,黛玉如今虽无甚位份,但是护着她的却是当朝皇帝王爷等人,可谓比元春更尊贵,如何能如此对待黛玉?她一家之主,凡事更要思量妥当的。
见贾母似有些松动,王夫人忙道:“如今娘娘就是咱们家的顶梁大柱,娘娘好了,咱们家才安稳啊!老太太是从小看着娘娘长大的,好容易熬到了如今出头的时候,难不成老太太竟因疼爱外孙女,就不管内孙女了么?”
黛玉一旁只是淡淡地笑着,只看着王夫人跟贾母诉苦,自己却并不言语。
因为她明白,纵然是贾母疼爱自己,可是家业依旧重要,况且,她更明白自己与元妃相比,谁更要紧些。
贾母沉吟了片刻,锐利的目光在王夫人脸上转了几转,开口道:“玉儿今日就回家了,自然有她哥哥替她料理家常琐事,你今日这话不准再说出去,倘或我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决不轻饶的。”
王夫人见贾母竟不答应,心里便有些着急,终于想起自己操之过急了,便立即和缓了脸色,浅浅淡淡地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竟是媳妇过了。”
说着却对黛玉淌眼抹泪地道:“姑娘住在这里也有好些年了,我做舅母的管偌大一个家也是不容易的,虽没照应到十分也有八分了,如今只是求姑娘到铁槛寺里住上百日,抄上百日的经文,就是对我的大恩大德了。”
黛玉见王夫人的目光一直都是盯着丫鬟正在收拾的珍宝箱上,心中便有些了然,只起身替贾母倒了茶,淡淡的茶香氤氲满室,才道:“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自然是明白心诚则灵这个道理,甥女世俗之人,身心在红尘,如何抄写经书?倒是对菩萨的亵渎,恐怕反不好。”
王夫人忙道:“要的不过就是大姑娘去寺庙里住两日,在不在红尘也无妨。”
黛玉听了这话,腮上似笑非笑,道:“听太太的话,竟是只想将甥女支到寺庙去,不叫甥女回家的?”
王夫人心中一惊,暗自惊诧黛玉的敏锐,忙摆手道:“没有的事情,我亦不过就是想请大姑娘帮了我这个极大的忙罢了。”
黛玉听了点头笑道:“却是这个,听着太太的话,甥女还以为太太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呢!”
说着将一个粉玉盖碗盛着的茶奉到王夫人跟前,才款款地道:“甥女自幼替弱多病,连自己尚且照应不周,事事皆要旁人料理周全,如何能替太太做这样大的事情?再说了,”
眼珠子微微一转,嘴角微抿,风致嫣然,款款道:“众人皆知,木不过粗俗之物罢了,遇金则折,金是最贵,素日里可不就是说金玉良缘的么?既然如此,金玉才是尊贵,如何反要甥女去呢?万木之源,说的不过是五行风水中的相生相克,哪里是说保什么富贵呢!”
王夫人听黛玉这么一说,脸色就有些阴沉,语气也略尖锐起来:“这里养了姑娘这么长时候,吃的用的哪一件不在我们家正经姑娘公子之上?如今难不成一点小事,姑娘竟是不能帮的?”
黛玉淡然一笑,道:“若是正经的事情,帮忙却也是可以的,一家子亲骨肉没什么不能应的。只是,甥女一介弱女,如何能保这里的富贵?什么时候甥女倒是能保富贵的了?”
王夫人见贾母脸色阴沉,忙掩了怒气,陪笑道:“哪里是说这个话,只是梦中之事,倒是有些道理,所以来请姑娘帮忙罢了,若姑娘能晚些时候搬家,替我做了这件极大的事情,竟是我最大的恩人了。”
黛玉听了,笑道:“依我说,做人只要正正经经就好,不用强求,该自己得的别人也夺不走,难道吃斋念佛抄写佛经,心中杂念多,就真能祈求到富贵了不成?这些原都是虚无缥缈之事,纵然是抄了百年的经书,若是心地不纯,没有良善,想来佛祖也是不会保佑的。”
话说到这份上,王夫人就知道黛玉是不肯答应了,脸上恼色甚重。
贾母这时才缓缓地道:“太太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正经说出来才好,叫我外孙女去抄经书,怎么不叫你侄女去寺庙?昨儿碰了那么大的没脸,今日就很该收敛一些,偏你还鼓捣这些事情。”
王夫人脸上一红,道:“媳妇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是为了娘娘和宝玉罢了。”
贾母声音登时扬高,厉声喝道:“你也别在我跟前打马虎眼?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如何不知道?你也该想想了,林丫头身边有多少人护着她,你还是打着她这些东西的主意?素日里瞧着娘娘和宝玉的面儿上,我也念着你的确是为了他们,什么事情总是息事宁人,今日你又来!”
唬得王夫人忙躬身滴泪道:“媳妇并不敢的。”
贾母长叹了一声,缓缓地道:“我许多事情都容着你,只惟恐在外面失了了这里的脸面,给宫里的娘娘添堵,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也不想想,外面人言可畏,若是娘娘在宫里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后悔的时候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