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一面说一面起身,吩咐雪雁将古琴收回房里。
雪风吹过,惜春偏竟还没戴雪帽,小脸儿红彤彤的,双手只握着脸道:“这句话该问姐姐呢!”
黛玉听了一笑,拢了拢斗篷,笑道:“只是看着后院的一株梅花,有感而发罢了。”
探春瞅着黛玉笑道:“好端端的,感什么发什么了?依我说,你身子不好的,就少着风了。”
说着挽着黛玉的手,回黛玉房间,笑道:“说来也真真是好笑的,昨儿个二哥哥还巴巴求我来。”
黛玉拂着颊边的一丝秀发,笑语如珠:“这可奇了,他要什么没有?偏求你什么?”
探春笑得爽朗,道:“你还问呢,只因前儿那太医说你身子不好,他竟是来借医书来了。可巧我也不看这个的,只好把从你那里拿的那本医书与了他,如今竟钻研去了,只怕比上学还用心。”
进了屋里,紫鹃忙迎了上来,又是替黛玉换衣裳,又是拢上了熏笼,又叫春纤倒了茶上来。
惜春利落地爬上了黛玉日常坐卧的正面大炕,笑道:“紫鹃姐姐倒是妥当细致的,再不能有人比的。”
说着指着入画道:“你也跟紫鹃姐姐学一些,别问你三件事儿,你一句不知道的!”
入画还只是个九岁的女孩子,憨厚地笑着。
忽见鸳鸯进来笑道:“北静王太妃下了帖子赏梅,请老太太和姑娘们都去呢!”
说着又瞅着黛玉,笑道:“林姑娘也去的,老太太特特吩咐了我来告诉姑娘一声。”
探春和惜春都是奇怪,但是北静王太妃乃是当今太后一胎同生的亲妹子,自是尊贵异常。
因此探春和惜春忙回自己屋里换衣裳,惟恐有一丝儿疏忽,丢了体统。
三春本就和黛玉一样,都住在贾母这里的,只有黛玉和宝玉住在贾母里间罢了,因此来去也是极方便的。
“今儿是出门,又是到北静王府里,虽然姑娘有孝,可也要好生妆扮了!”
紫鹃一面替黛玉换衣梳头,一面嘴里不住唠叨着。
浅橘色缎子白狐皮小袄子,罩了一件鹅黄贡缎银狐对襟褂子,系着一条竹青色玄狐腿皮长裙。
黛玉年纪形容虽小,却因自幼留头,因此青丝却是极长,柔顺如水,黑亮如漆,紫鹃细心地梳了一个盘花偏髻,以蓝绳系就,只一二朵黄色小腊梅花点缀,蓝绳黄花鹅黄竹青搭配,既不显得素净,却更显得娇嫩欲滴。
一时逶迤到了贾母房里,只见贾母白发苍颜却周身环绕红颜。
迎春、探春、惜春和湘云都已经打扮好了,三春都是一样的妆饰,大红百子缂丝袄儿,桃红缎银狐皮褂,松花色百褶裙,只是绣的花色不同罢了,或迎春,或玫瑰,或玉兰,年纪虽小,却是各带着一枚嵌珠累丝黄金花环束住发髻,颈中都是一个黄金璎珞,虽富贵却不显得奢华。
惟独湘云打扮得最是华丽,一袭崭新的大红灰鼠里外发烧大褂子,绣着大朵的海棠,举止爽朗,一张面容俏若海棠。
贾母眉头略略一皱,要知道到王府里去赏梅,虽说大红是正色,若是媳妇子也罢了,原是出门的规矩,但是姑娘们却不能喧宾夺主,便是大红也只一点,断没有浑身皆红,因此三春姐妹才是一色桃红,只斗篷是大红羽缎,但坐卧却不必穿的,黛玉又因孝期中,所以素雅,但是湘云却是一身大红,未免有些过了头。
凤姐儿为人伶俐,只看贾母脸色便知端的,忙拂过湘云裙摆上染上的一点胭脂,笑道:“这件衣裳竟脏了,可巧才做了给三妹妹的新衣裳,三妹妹又和云妹妹身量相对,妹妹且换上,更娇艳一些。”
湘云瞅着凤姐儿笑道:“不必了,大红色瞧不出来,由着它罢了。”
凤姐儿听了,素知湘云性子,总不喜别人比她略得人眼,这是她自幼性子,自己也不好解劝,只得罢了,好生预备了各色车轿拜礼等,亲送了贾母黛玉等上车上轿。
黛玉因和探春坐一辆青绸翠幄车,想来贾母也是因湘云素性爽直,言语无忌,所以不让她和黛玉一车。
想起当年见到北静王父子的事情,黛玉因问探春道:“我记得北静王妃才是太后的亲妹子。”
探春听了笑道:“姐姐这却不知了,前北静王爷因说精力大不如前,所以已将王位继给了现任的北静王爷,名叫水溶。因此是如今的太妃是太后的亲妹子,老太妃虽然也尚在,只是早已不管家了,素日最是爱念佛的。”
黛玉恍然,笑道:“却是这样的,我倒是不知的。只是这样年轻就袭了王爵,想来也是累的。”
到了北静王府,却见老太妃和王太妃都已在了,贾母忙带着姐妹们上前见礼。
老太妃比贾母年纪还要小好些,笑道:“罢了,咱们都是世交,拘这么些俗礼做什么。”
想是老年人爱热闹,眼睛只看着几个姑娘们,嘴里笑道:“老太君好福气,竟有这么些水灵灵的孙女。”
迎春带着妹妹上前见礼,老太妃喜得忙一手拉一个,细细打量了,只管赞好的。
最后才又拉着黛玉的手,上下更仔细,笑对贾母道:“说不得,竟是江南水乡里掐出来的玉人儿。”
贾母忙笑道:“这是老身的外孙女儿,正是江南苏州人氏。”
老太妃听了更是喜欢,拉着黛玉坐在身畔,细细端详半日,笑道:“都说江南青梅如画,翠柳如丝,更有一种诗情画意,叫人见了就不愿意离开。今儿见了这人儿,才觉得那江南的山水,真真是钟灵毓秀之地。”
姐妹五人初次见老太妃和太妃,自然都是有表礼相赠。
只是都是用掐丝珐琅的锦盒装着,外表一般无异,也不露谁厚谁薄。
贾母却是心中会意,知道北静王府和林家交好,今日赏梅,亦不过就是见黛玉的一个托词罢了。
北静太妃已吩咐人在园子里治了酒席,这边请入席时,却是在一个极宽敞的亭子里。
四面是窗,皆是玻璃做制,透着玻璃看着亭外的梅花,分外显得精神可爱。
今儿的雪,虽不是很大,却是漫天飞舞,如玉蝶蹁跹,给寂静的园林,平添了一丝灵动的韵致。
只因老太妃偏爱红梅,因此红颜映雪,霎是好看。
更有几株苍松翠竹,一点浓绿,映照这姣妍的红梅,愈加鲜明。
一些极精巧的假山怪石,早已给薄薄的雪盖了一层,又因北静王爷水溶之意,并未曾除去,却是晶莹剔透。
两个小丫鬟推开窗子,一股清新幽雅之气徐徐传来,说不出的温润,有些江南水乡的雾气湿润之意。
贾母赞道:“好花,好景色,衬着这大雪,越发好看了!”
老太妃笑道:“虽然花好景好,却哪里及得上老太君家这几个花朵儿似的孙女呢,一个一个容貌才气竟都是少见的。我早说,天底下一点子灵秀妩媚之气,尽叫你们家占全了。”
贾母听了先是一笑,但是想起曾经金尊玉贵的宝贝女儿贾敏,眼底却不由得一点黯然。
“怕就怕好处占得全了,反不是好事儿,连鬼神也妒的。再者女孩子凭她们怎么好,哪怕是个天仙下凡,到底只是个女儿家,倒是家里竟没一个能独挑大梁的爷们。”
老太妃听了忙劝道:“你又说这些做什么?如今的世家子弟里,哪有几个竟真是好的?没的淘气罢了。我素闻你那叫宝玉的哥儿极聪敏的,又生得好清俊模样儿,偏我这个孙子才是淘气,也只喜欢风花雪月罢了。”
贾母听了老太妃的话,目光微微一跳,想起近日传闻,北静王府好似要与水溶选王妃的事情。
难道,北静王府今日请来赏梅,竟是这个主意不成?
若是三春姐妹中的一个也还罢了,自是她们的福分,只是如今瞧来却是很不像的。
再者北静王府的门第何其高贵,也只有黛玉这样清贵世家的千金才相配,北静王府必看不中三春姐妹的。
想到这里,贾母神色微微有些变了,她一心想叫黛玉留在自己身边,千防万防却未曾想到北静王府和林家的交好,若是定亲,原也是一举两得之事,两家也必定是乐见其成。
正想到这里,却听老太妃笑道:“我那个孙子,如今算来也有十三岁了,别的没怎么着,倒是书画上还好。”
老太妃说到这里,王太妃却笑道:“哪里有老太妃这样夸自己孙子的,不过就是略齐整好些,得人意儿罢了。这样的哥儿,很不该溺爱的,岂能只顾自己一点子享福,却不顾苍生之苦?竟是好生教养了,激出那一点子男儿志气,才是好的。”
这样的话,竟好似是说自己家里的宝玉一般,使得贾母不由得目光一跳。
探春接口笑道:“我们是小孩儿家,并不懂得什么的,只是知道男儿在世,原该建功立业,并不图什么名利,只是为承担家业罢了。若果然一味溺爱,只浑浑噩噩图个风花雪月,倒不是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