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学校就正式开学了。记得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教室里本来充满了喧闹声,但顷刻间变得寂静无声,那是因为克里克尔先生用完早餐后进来了。他站在教室门口,目光扫视着我们,就像故事书中的巨人查看他的俘虏一样。
滕盖站在克里克尔先生身旁。我认为他根本没有必要凶狠狂暴地大吼一声“安静”,因为学生们全都被吓得张目结舌、呆若木鸡了。
我们看到克里克尔先生在说话,听到的却是滕盖的声音,话的内容是:
“行啦,同学们,这是新学期。在这个新学期当中,都得当心你们自己的行为,精神饱满地投入功课中。我要奉劝你们,因为我会精神饱满地惩罚人。我绝不会畏缩不前。你们自己擦是没有用的,我给你们留下的痕迹是擦不掉的。好啦,上课吧,大家!”
这一番令人毛骨悚然的开场白结束了,滕盖脚步笨重地出去了。这时候,克里克尔先生来到了我坐的地方,并且告诉我,如果我咬人出了名,他咬人也出了名。他这时候把藤杖亮给我看,问我:“这东西同牙齿比起来怎么样?它是不是锋利的牙齿,嘿?它是不是双料牙齿,嘿?它是不是有可以咬得很深的尖齿,嘿?它会咬人吗,嘿?会咬人吗?”每问一个问题,他就抽我一下,抽得皮开肉绽,我痛得扭动着身子,所以,我很快就享受到了萨伦学校的权利了(正如斯蒂尔福思说的),而且很快哭了起来。
我并不是说,这些是只有我一个人才享受到的特殊待遇以显得与众不同,恰恰相反,克里克尔先生在巡视教室时,绝大多数学生(尤其是年龄小的)都会遇到类似的提醒。一天的教学还没有开始,半个学校的学生便都在扭动着身子,哇哇大哭。而一天的教学结束之前,有多少人在扭动身子,哇哇大哭,我恐怕真的无法回忆,以免人家会觉得言过其实。
我应该认为,没有哪个人会像克里克尔先生那样,从自己的职业中享受到无穷的乐趣。他从抽打学生当中获得乐趣,就像强烈的食欲得到了满足一样。我相信,他尤其忍不住会抽打肥肥胖胖的学生,他对这样的目标心驰神往。哪一天若是不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伤痕累累,他就会心神不宁,坐立不安。我自己就是胖墩墩的,这我应该知道。现在当我想起那家伙来的时候,我肯定,即便没有领教过他的厉害,就是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我也应该怒火满腔,义愤填膺。而我现在怒火满腔,因为我知道他是个粗鲁野蛮的无能之辈,他根本无权享有这么重要的托付,就像他无权担任海军事务大臣或者陆军总司令一样。其实,他若是掌握了那两方面的权力,说不定造成的祸害还会少得多呢。
我们就像是一群跪在一个毫无怜悯之心的神灵面前谋求好感的小可怜虫,在他的面前显得多么凄苦可怜!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开端,竟然在这样一个毫无品德可言的人面前低声下气、摇尾乞怜!
我又一次坐到课桌边,注视着他的目光——恭顺可怜地注视着他的目光,因为他在用戒尺为另一位受害者指正算术题,那个受害者的手刚被同一把戒尺打肿了,正用一块手帕擦着,想要擦去手上的苦痛。我本来有大量功课要做,并不是因为无事可做才注视着他的目光的,而是因为我忍不住病态地这样做,战战兢兢地很想知道他接着要做什么,接下来轮着受苦受难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坐在我另一边一排年龄小的学生,同样关切地注视着他的目光。我认为他知道这个情况,只是装出不知道的样子罢了。他在指出算术本上的错误的同时,歪嘴斜眼,面容可憎。他现在把目光斜视到我们这一排,我们全都低头看书,浑身颤抖。片刻之后,我们又抬起头来看他。有个倒霉的学生,由于被发现练习做得不理想,被他叫到了跟前。该学生前言不搭后语地求情告饶,决心明天做好。克里克尔先生在动手打他之前,说了个笑话,逗得我们大家都笑了——我们虽然笑了,但实际上我们这群小可怜虫啊,一个个脸色煞白,犹如死灰,内心冰凉,都凉到脚后跟了。
我又一次坐到了课桌边,这是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夏日下午,周围响着一片嗡嗡嘤嘤的声音,学生们好像成了一大片反吐丽蝇[64]。我心里有一种半冷不热的肥肉引起的油腻腻的感觉(我们一两小时之前刚吃过饭),我的脑袋像装了铅一样沉重。这时只要能让我美美地睡上一觉,我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我坐在那儿,看着克里克尔先生,就像是一只小猫头鹰似的一直朝他眨眼。当睡意向我袭来时,他还隐隐约约地出现在我的睡梦中,正在用戒尺指出我算术本上的错误。后来,他悄无声息地溜到了我身后,在我的背上抽打出一条红色痕迹,我惊醒了,于是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
我现在到了运动场上,尽管我没有看见他,但我的目光依然被他吸引着。不远处有扇窗户,我知道,他就在那儿吃饭,窗户就代表了他,于是我看着窗户。只要他在那儿附近露出面容,我的脸上就会挂着乞哀告怜和谦恭温顺的表情。只要他透过窗玻璃往外看,学校里胆子最大的学生(斯蒂尔福思除外)都会停止大呼小叫,做出沉思状。有一天,特拉德尔(世界上最倒霉的孩子)不小心把球踢到了那扇窗户上,结果把玻璃打碎了。我目睹了当时的情形,感觉那个球打到了克里克尔先生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脑袋上,不由得心惊肉跳,现在回忆起来都不寒而栗。
可怜的特拉德尔啊!他那天穿着一身天蓝色衣服,衣服紧绷绷地箍在身上,弄得胳膊和大腿都变成了德国腊肠或卷筒布丁。在全体学生中,他最开心活泼,但也最凄惨可怜。他老是挨藤杖抽打——我感觉他在那半年当中天天都挨打,只有一个星期一除外,那是个假日,只是两只手挨了戒尺——他总想把自己挨打的事写信告诉叔叔,但从未付诸行动。挨过打之后,他会把头伏在课桌上一会儿,不知怎地,接着又高兴起来,又开始哈哈大笑。他眼泪都还没干,就又开始在石板上画起骷髅来。刚一开始时,我弄不明白,特拉德尔能够从画骷髅这件事当中得到什么安慰呢?我一度把他看成个隐士,他是在用那些死亡的象征来提醒自己,挨打不可能永恒。但我现在认为,他画骷髅,只是因为骷髅画起来简单,不需要五官面容。
特拉德尔行侠仗义,他就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同学之间应该相互照应,这是一种神圣的义务。为了这个,他多次受苦受难。特别是有一回,当时是在教堂里做礼拜,斯蒂尔福思笑出了声音,教堂执事以为笑的人是特拉德尔,便把他逐出了教堂。我现在都仿佛看见了他,只见他被人押着离去,会众向他投以鄙视的目光。第二天他还因此挨了打,被关了很长时间禁闭,可他只是在《拉丁文词典》上画满了骷髅,数量之多足足抵得上整个墓地,但他并没有言语一声,谁是真正的犯错人。不过,他也得到了回报。斯蒂尔福思说,特拉德尔是个没有半点儿私心的人,我们大家都觉得这是最高的褒奖。对我而言,若能赢得这样的褒奖,我甘愿历尽千辛万苦(尽管远不及特拉德尔那样勇敢,也没有他那么老练)。
顺便提一下,斯蒂尔福思同克里克尔小姐手挽着手在我们面前走向教堂,这是我生平看到的最赏心悦目的场景之一。我觉得克里克尔小姐不像小埃米莉那样貌美如花,所以我不会爱上她(也不敢爱),但我认为她是位有非凡魅力的小姐,温柔娴雅,无与伦比。看到斯蒂尔福思穿着白裤子,替她打着阳伞,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因认识他而自豪。我也相信,克里克尔小姐除了对他献出全部的爱,别无选择。在我眼中,夏普先生和梅尔先生都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斯蒂尔福思同他们比起来,就好像太阳和两颗星星。
斯蒂尔福思一如既往地护卫着我,成了我很有用的朋友,因为对他看得起的人,谁也不敢冒犯。克里克尔先生对待我严厉苛刻,可斯蒂尔福思不能够——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保护我免受他的虐待。不过,一旦我受到比平常更加恶劣的待遇时,他总是会告诉我,我缺少了一点儿他的那种勇气,换了他自己是不会甘心忍受的,我觉得他这是在给予我鼓励,感觉他这是一片好意。克里克尔先生的严厉苛刻也有一个好处:我所知道的唯一好处。他在我坐的后面一排走来走去,想在经过我身边时顺手抽我一藤杖,这时候,他发现我身后的那块牌子碍事,就因为这个原因,牌子很快就被摘下来,从此我就再没有看到过它。
有件意外的事情,使我与斯蒂尔福思之间本来亲密无间的关系更加牢固了,想起它,我的心里就会洋溢着无比的自豪感和满足感,尽管它有时候也导致了一些不便。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有一回,我很荣幸地同他在运动场交谈,冒昧地说了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具体什么事或什么人,现在已忘记了——好像是《佩里格林·皮克尔》里的某件事或某个人。他当时没有说什么,但等到晚上我要上床睡觉时,他问我带了那本书没有。
我告诉他没有,有关读那本书还有我已经提到的其他书的情况,我向他做了解释。
“你还记得那些书的内容吗?”斯蒂尔福思问。
“哦,都记得。”我这样回答。我记忆力很好,相信记得很清楚。
“那我跟你说吧,小科波菲尔,”斯蒂尔福思说,“你把那些故事讲给我听。晚上我不会很早睡觉,而早晨我一般醒得早。我们就一个个地讲过去,就当《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来讲吧。”
这种安排令我受宠若惊,我们当晚就付诸行动。我在转述那些故事的过程中,不知道对那些我所喜爱的作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没有资格妄加评论也不想知道,但我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敬意,所以,我坚信,自己在叙述时质朴而真诚,这样的态度起了很大的作用。
可是美中不足,到了晚上,我便睡意蒙眬,要不就是打不起精神,不想继续讲故事,这时候,讲故事就成了一项很艰难的工作,可又不得不做。因为让斯蒂尔福思失望或者扫兴,当然无论如何都是不成的。到了清晨也是如此,这时候我往往睡眼惺忪,很想再美美地睡上一个时辰,却总被斯蒂尔福思叫醒,我只能像山鲁佐德王后[65]那样在起床铃响之前,给他讲上长长的一段故事,这是件令人烦心的事。但是,斯蒂尔福思锲而不舍,而且正如他给我说明的,作为回报,他还给我讲解算术习题和各种练习,还有所有我觉得很难的功课,他都帮助我,所以这笔交易我并不吃亏。不过,我也得替自己说句公道话,我给他讲故事,并不是出于什么私利或者其他原因,也不是因为害怕他,而是因为敬佩他、喜欢他,能得到他的赞许就是我最大的回报。当时我把这份回报看得极为珍贵,现在想起这些事情来,还觉得非常心痛。
斯蒂尔福思也很替我着想,对我体贴入微,特别在一件事情上,他关心体贴的态度表现得极为坚决,以至我都怀疑可怜的特拉德尔和其他同学有点儿难受了。佩戈蒂答应给我写的信——令人多么舒心的信啊!“本学期”开学后几个礼拜,信就寄到了,而且随信来的还有一大堆橘子,中间还放着糕点,另加两瓶樱草酒。我理所当然地把这么一堆宝贝儿摆放到斯蒂尔福思面前,请求他来处理。
“行啊,我告诉你怎么办吧,小科波菲尔,”他说,“酒就留给你讲故事时润嗓子用。”
他这么一说,弄得我脸都红了。我态度谦和地请他不必记挂这个。可他说,他注意到我有时候嗓音沙哑——确切的用词是说我的嗓子有点儿哑——所以这酒一点一滴都得用在他所说的用途上。于是,他把两瓶酒锁进了他的箱子里。他每次都亲手把酒倒到一只小玻璃瓶中,当他认为我应该使用时,就用一根细吸管插进软木塞,让我吸上一口。有时候为了让酒发挥更大效用,他还亲自动手往里面挤进一些橘子汁,或者是拌进一点儿姜汁,要不就滴进几滴薄荷油。我不知道这样做酒的味道是不是就好些,或者说就成了一种理想的开胃良药,不过无论夜晚还是清晨,我总是心怀感激之情喝下那东西,对他的关心体贴心领神会。
在我看来,我们好像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讲述佩里格林的故事,又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讲述别的故事。我可以肯定,我们这个故事社从未因为缺少故事而感到情绪低落。故事讲了多久,那两瓶酒就差不多用了多久。可怜的特拉德尔啊——我一想起那个孩子,心里就会有种莫名其妙想笑的感觉,同时眼睛里又会噙满泪水——一般情况下,他就像是和我演双簧似的,每当故事讲到引人发笑的地方,他就会装作笑得前仰后合,而凡是讲到恐怖的情节时,他就会表现出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这样往往会中断我的讲述。我记得,最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在讲述吉尔·布拉斯的历险时,只要提到一位西班牙警察,他就会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还记得,当讲到吉尔·布拉斯在马德里遇到强盗的头目时,可怜的打趣人假装吓得瑟瑟发抖,结果无意中被在过道处悄然巡视的克里克尔先生听见了,说他扰乱宿舍的秩序,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
如果说我的天性中具备某种浪漫和幻想的特质,那么通过在黑暗中讲了这么多故事,它已受到了激发。从这一方面来说,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利益不是很大。但是,我作为在宿舍中能够给大家带来娱乐的人而受到了大家的宠爱。同时我明白,我的这种本领已在学生中广为传播,尽管我当时是那儿年龄最小的,但已经受到广泛的关注,这一切都激发了我再接再厉。在一所纯粹用残酷手段管理的学校里,不管它是不是一个笨蛋主持着,学生都不可能学到多少东西。我认为,我们大部分都像当时学校里的任何学生一样,是不学无术的一群。他们身心备受摧残,所以根本无法安心学习。他们就像有的人一样,一辈子命途多舛,备受折磨,忧虑缠身,结果一事无成,毫无成就可言。但是,我的那一点点虚荣心和斯蒂尔福思的帮助,不知怎地对我起了鞭策作用。我待在那个学校期间,虽然没少挨打受罚,但我成了一般学生中的例外,或多或少还是一知半解地学到了一些知识。
在这方面,梅尔先生对我多有帮助,同时对我有好感,我对此心怀感激。看到斯蒂尔福思处心积虑地贬损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伤他的感情,或者唆使他人这样做,我总会感到很痛心。这件事让我很长时间都很难过,因为我曾把梅尔先生领着我去见那两个老妇人的事告诉了斯蒂尔福思,我不能有任何事情瞒着他,就像我有了糕点或其他东西不能瞒着他一样。我总是惶恐,担心斯蒂尔福思把这事说出去,并拿它来嘲笑人家。
我敢说,我那第一个早晨吃了早餐,然后在孔雀羽毛的阴影下听着那笛声入睡,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把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孩领进济贫院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去那儿的事是产生了始料未及的后果,而且是很严重的后果。
有一天,克里克尔先生因为身体不舒服未能到教学楼,这样一来,整个学校自然弥漫着欢呼雀跃的气氛,早上上课时,闹哄哄的声音不绝于耳。学生们极大地放松着心情,感受着愉悦,结果导致了难以管束。尽管凶神恶煞般的滕盖拖着不灵便的木头假腿进来过两三回,并且记下了吵闹得最厉害的学生的名字,但仍然无济于事,因为他们心里很清楚,不管是怎么个表现,第二天总是会有麻烦的,所以他们认为,毫无疑问,今天尽情地享受才是明智之举。
确切地说,由于那天是星期六,所以是个半假日,但是,由于运动场上的吵闹声会打扰到克里克尔先生,而由于天气不好不便外出散步,我们便遵命下午待在教室里做一些比平时更容易的功课,以此来应付当时的场面。那天是夏普先生每星期一次外出拿假发去卷的日子,所以只有梅尔先生一个人留在教室管理学生,反正不管什么苦差事都是他的。
梅尔先生性情温和,如果我能够把像他那样的人联想成一头公牛或者一只大熊,那么,涉及那天下午吵得不可开交时的情形时,我就会把他想象成是那么样的一只动物,受到成千上万条狗的围攻。我记得,他用一只瘦骨峋嶙的手支撑着疼痛不已的脑袋伏在课桌的书本上,处在怕会使下议院议长都头晕目眩[66]的吵闹声中,凄凄惨惨竭尽全力地持续着他厌烦无聊的工作。学生们离开自己的座位,跑来跑去,和别人玩起“争抢座位”的游戏,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引吭高歌,有的高谈阔论,有的手舞足蹈,有的大喊大叫。还有的用脚在地上拖着走,有的围着梅尔先生转圈,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在他身后和眼前模仿这种动作嘲笑他:嘲笑他的穷酸样、他的靴子、他的外套、他的母亲,嘲笑有关他的本应给予同情的一切。
“安静!”梅尔先生大声喊着,突然站起身来,用书敲着课桌,“你们这是什么意思?简直令人无法忍受。简直使人恼怒。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我,同学们?”
他敲课桌时用的是我的书。由于我坐在他身旁,我顺着他的目光环顾教室时,看到学生全都停下了,有的突然显露出惊讶的样子,有的显得有点儿害怕,有的或许感到懊悔。
斯蒂尔福思的座位在教室的尽头,也就是在长长的教室的另一端。梅尔先生看着他时,他正懒洋洋地倚靠在墙壁上,双手插在衣服口袋里,对着梅尔先生抿起嘴,像是要吹口哨。
“安静,斯蒂尔福思先生!”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安静,”斯蒂尔福思说着,脸红了起来,“你在对谁说话啊?”
“坐下!”梅尔先生说。
“你自己坐下,”斯蒂尔福思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有人哧哧笑了起来,还有些人鼓起掌来。但是,梅尔先生脸色苍白,他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有个学生本想冲到他的身后模仿他母亲,但一时间改变了主意,假装要修笔。
“如果你认为,斯蒂尔福思,”梅尔先生说,“我不知道你有操控这儿每一个人的能耐,”他把手搁到我头上,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我猜是这样的),“或者,我没有注意到,你让比你小的学生用各种方式来侮辱我,那你就错了。”
“我才不会为你的事操心劳神,”斯蒂尔福思说着,态度冷漠,“所以,我实际上什么错都没有。”
“你仗着自己在这儿得宠的优越条件,先生,”梅尔先生接着说,嘴唇哆嗦得厉害,“侮辱一位绅士……”
“一位什么?他在哪儿呢?”斯蒂尔福思说。
这时候有人大声喊着:“可耻啊,詹·斯蒂尔福思!太过分啦!”说话的是特拉德尔。梅尔先生阻拦了他,要他不要说。
“侮辱一个命运不济的人,先生,而这个人从来没有冒犯过你。凭着你的年纪和聪明才智,你应该懂得没有理由侮辱这样的人,”梅尔先生说着,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你做出了卑鄙无耻、龌龊下流的事,是坐是站,悉听尊便,先生。科波菲尔,继续。”
“小科波菲尔,”斯蒂尔福思说着,走向教室前面,“停一停,我彻彻底底地对你说个明白吧,梅尔先生。你竟然恬不知耻地说我卑鄙无耻,或者龌龊下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其实你自己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你心里清楚,自己一直就是个乞丐。可你这样一说,你自己就是个厚颜无耻的乞丐。”
我不清楚,当时是他想要打梅尔先生,还是梅尔先生想要打他,或者两个都有想要动手打人的意思,我发现,整个教室气氛突然凝重起来,学生们好像全都变成了石头,原来克里克尔先生出现在我们中间了,滕盖站在一旁,克里克尔太太和克里克尔小姐在门口朝里看,好像很害怕的样子。梅尔先生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胳膊肘支在课桌上,两手托住脸。
“梅尔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一边摇了摇梅尔先生的胳膊,其低声细语可以听得很清楚,所以滕盖觉得没有必要复述他的话,“我想,你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吧?”
“没有忘记,先生,没有,”梅尔先生回答,露出了自己的脸庞,摇了摇头,情绪激动地搓着自己的双手,“没有忘记,先生,没有。我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没有忘记,克里克尔先生,我一直就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我——我一直记着自己的身份,先生——我——但愿您能早一点儿记起我才是,克里克尔先生。那样——那样——或许会显得更加友好一点儿,先生,更加公正一点儿,先生。那样也就可以减轻我的麻烦,先生。”
克里克尔先生目不转睛地盯着梅尔先生,一只手搭在滕盖的肩膀上,双脚踏上旁边的长凳,坐到了课桌上。梅尔先生仍然摇着头,搓着手,情绪仍然激动。克里克尔先生坐在自己的宝座上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之后,转向斯蒂尔福思,并说:
“好啦,先生,既然梅尔先生不肯屈尊俯就地告诉我,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斯蒂尔福思一时间回避了问题,只是轻蔑而又愤怒地看着自己的对手,缄口不言。我记得,即使在那种僵持的状态下,我也不禁觉得他这人是多么气宇轩昂,同他比起来,梅尔先生显得寒碜平庸。
“那他说的得宠是什么意思?”斯蒂尔福思最后说。
“得宠?”克里克尔重复了一声,额上的青筋立刻鼓了起来,“谁说了得宠?”
“他说的。”斯蒂尔福思说。
“请说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尔先生问着,气愤地转向助手。
“我的意思是说,克里克尔先生,”梅尔先生低声细语地回答,“正如我说,任何学生都无权利用自己在这儿得宠的有利条件来侮辱我。”
“侮辱你?”克里克尔先生说,“天哪!但是,我要请问你一声,你叫什么先生来着?”说到这里,克里克尔先生把两条胳膊还有藤杖什么的一齐抱到自己胸前,紧锁着眉头,下面的那双小眼睛都几乎看不见了,“你说‘得宠’这话时,是不是对我表现出了尊重呢?对我,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着,突然把头朝他探了过去,随即又缩了回来,“这个学校的一校之长,你的雇主。”
“话是说得有点儿不大得体,先生,我愿意承认,”梅尔先生说,“如果我刚才头脑冷静点儿,就不会说那种话了。”
这时候,斯蒂尔福思插话了。
“他说我卑鄙无耻,还说我龌龊下流,然后,我就说他是乞丐。如果我也冷静一点儿,那就不会称他为乞丐了。但我说了,我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我或许没有考虑有什么后果要承担的事,听了他这番说得很有风度的话,心里觉得热乎乎的。其他学生也受到了感染,因为他们当中有了一阵低声的骚动,只是没人开口说话。
“我很吃惊,斯蒂尔福思——尽管你的坦诚令人肃然起敬,”克里克尔先生说,“令人肃然起敬,确实——我很吃惊,斯蒂尔福思,我必须说,斯蒂尔福思,你居然把这样一个带有侮辱性的称谓加到由萨伦学校花钱雇用的人身上,先生。”
斯蒂尔福思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这不是在回答我的问话啊,先生,”克里克尔先生说,“我的意思是要从你那儿听到更多的情况,斯蒂尔福思。”
在我看来,如果说梅尔先生面对这位英俊潇洒的学生时显得很寒碜,那么,克里克尔先生的寒碜劲儿就没法形容。
“那就让他否认吧。”斯蒂尔福思说。
“否认自己是个乞丐吗,斯蒂尔福思?”克里克尔大声说,“行啊,他往哪儿乞讨去?”
“如果他本人不是乞丐,那他的近亲就是,”斯蒂尔福思说,“那不是一回事嘛。”
斯蒂尔福思瞥了我一眼,梅尔先生的手轻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头看了看,脸上涨得通红,心里满怀愧疚,但梅尔先生仍目不转睛地盯着斯蒂尔福思。他仍然态度友好地拍着我的肩膀,眼睛却看着斯蒂尔福思。
“克里克尔先生,既然您希望我替自己辩护,”斯蒂尔福思说,“并说出我是什么意思——那我要说的是——他母亲住在济贫院里靠救济过日子。”
梅尔先生仍然盯着他,仍然态度友好地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对,我想是这么回事。”
克里克尔先生转向助手,眉头紧锁,态度严肃,还强装出彬彬有礼的姿态。
“行啊,你听见这位先生说什么了吧,梅尔先生。那就请你当着全体学生的面,更正他说的话吧。”
“他说得没错,先生,无须更正,”梅尔先生面对一片沉静回答,“他说的话,是事实。”
“那就请你当众宣布吧,”克里克尔先生说,把头歪向一边,目光扫视着全体学生,“在这之前,我好像一点儿也不知情吧?”
“我相信您不会直接知道。”梅尔先生回答。
“是啊,你是说,我并不知道,”克里克尔说,“对不对,伙计?”
“我觉得您从来就不认为我的家境很好,”梅尔先生回答,“但您知道我在这儿的情况,一直就很清楚。”
“如果你这么说的话,我看,”克里克尔先生说着,额头上的青筋鼓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粗,“你完全找错了职位,错把这儿当成了一所慈善学校了。梅尔先生,我们就此分别吧,越快越好。”
“没有比眼下,”梅尔先生说着站起身,“更好的时机了。”
“先生,悉听尊便!”克里克尔先生说。
“那我就向您告辞,克里克尔先生,向你们大家告辞,”梅尔先生说着,环顾了一下教室,又一次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詹姆斯·斯蒂尔福思,我对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有朝一日为自己今天的行为感到羞辱。现如今,我不会把你当朋友,也不会把你当成任何我所关心的人的朋友。”
他再一次把手搁到我肩膀上,然后从他的书桌上拿起那支笛子和几本书,把钥匙放在书桌里给他的继任者,走出了教室,腋下夹着自己的财产。克里克尔先生随后通过滕盖传话做了一番讲演,就斯蒂尔福思维护(尽管或许过于激烈了一点儿)萨伦学校的自主和体面的事,对他表达了谢意。演讲以在我们的三声欢呼声中他与斯蒂尔福思握手而结束——我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欢呼,但我估计是为了斯蒂尔福思,于是,也热情洋溢地加入其中,但我的感觉是凄惨沮丧。克里克尔先生用藤杖抽打了汤米·特拉德尔,就因为他对梅尔先生的离去流了眼泪而不是欢呼。然后,克里克尔先生回到他的沙发边,或者说他的床边去了,反正就是他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了。
现在,教室里只剩下我们学生了。我记得,我们当时面面相觑、表情茫然。至于我,由于牵扯这件事情当中,感到非常自责和后悔。本来早就忍不住哭了,只是担心,如果我流露出了自己心里感到不舒服的情感,斯蒂尔福思可能会认为我这个人不够朋友,因为我发现他时常在用眼睛看我——或者说,考虑到我们各自的年龄,还有我平时对他的态度,说我不顺从他。他很生特拉德尔的气,说看到特拉德尔挨打,感觉很高兴。
可怜的特拉德尔已过了把头伏在课桌上的那个阶段,正像平常那样画一通骷髅以释放自己的情绪,还说,他自己无所谓,可梅尔先生受到了虐待。
“谁虐待他了,你这娘儿们?”斯蒂尔福思说。
“嘿,就是你呢!”特拉德尔回答。
“我做什么了?”斯蒂尔福思说。
“你做什么了?”特拉德尔反唇相讥,“你伤了他的感情,还害得他丢了职位。”
“他的感情?”斯蒂尔福思重复了一声,态度轻蔑,“我敢保证,他的感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他的感情可不像你的,我的特拉德尔小姐。至于说他的职位——那是个宝贵的职位,对不对?你以为我不会写信回家,想法儿给他弄点儿钱吗,我的小娘儿们?”
我们认为斯蒂尔福思的这种意向很高尚。他母亲是个寡妇,很有钱,据说斯蒂尔福思提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眼看着特拉德尔这么灰头土脸,大家全都高兴不已,对斯蒂尔福思赞赏有加,把他捧到天上去了。特别是他屈尊俯就地告诉我们说,他这样做,全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大家。他不计个人得失,替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我得说,我那天夜里在黑暗中讲故事时,梅尔先生那支旧笛子吹出的凄婉忧伤的声音似乎不止一次在我耳畔响起。还有就是,最后斯蒂尔福思感觉疲倦了,我也躺下睡了,这时候,我感觉到,笛声如泣如诉,好像就在附近什么地方,我黯然神伤。
我很快就忘了梅尔先生,转而精心琢磨起斯蒂尔福思来了。在找到新教师之前,梅尔先生的一些课务由他承担,他轻松自如,但方法外行,连书都不用(在我看来,他似乎什么事情都记得)。新教师来自文法学校[67]。在他履行职责之前,一天在客厅里吃了一顿饭,一边介绍给斯蒂尔福思认识。斯蒂尔福思高度认可他,告诉我们他是可靠的人。他这么说表示了多大的学问,我不是很确切地明白,却因此而格外敬佩他,而且从不怀疑他具备高深的学问,不过,他在我身上从未花费过什么心血——并不是说我是什么特殊的学生——就像梅尔先生对待我那样。
在半年日常的学校生活当中,只有另外一件事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令我至今依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在记忆中一直保留下来,原因很多。
一天下午,我们全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克里克尔先生像凶神恶煞,还在挥舞着藤杖,四面突击。这时候,滕盖进来了,用他惯常的那种大嗓门喊着:“有人看科波菲尔来了!”
滕盖和克里克尔先生之间交谈了几句,内容不外乎是来者是谁,被领到哪间屋子里,等等。而我呢,按照习惯,在他通知我时就站了起来,惊讶不已,都差不多要晕过去了。我按照吩咐从后面的楼梯出去,换上一件带荷叶边儿的干净衬衫,再到餐厅去。吩咐我做的事我都一一照办了,幼小的内心忐忑不安、慌乱不已,这种情形先前从未有过。当我到达客厅门口时,我突然想到,说不定来者是我母亲——其实在这之前我心里只想到是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因此我把挨近门把手的手缩了回来,站在门外先哭泣了一通,才进入房间。
我刚一开始没有看见任何人,但是感觉后面有人顶住了门,于是扭过头,令我惊讶不已的是,原来是佩戈蒂先生和哈姆,他们手拿着帽子朝我鞠躬行礼,相互挤着靠在墙边。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笑主要是因为见到他们高兴,而不是他们表现出的滑稽样子。我们热情洋溢地相互握手,我还是不停地笑了又笑,直到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帕来擦眼睛才罢休。
佩戈蒂先生(我记得,他在看我期间,嘴就一直没有闭上过)看到我擦眼泪,深表关切,就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哈姆,意思是说点儿什么。
“高兴点儿,大卫少爷!”哈姆说,一脸憨厚地笑着,“可不是嘛,您长高了很多!”
“我长高了吗?”我说着,一边抹着眼泪,不是因为自己知道了什么事情而哭泣,而是因为见到了老朋友。
“长高了,大卫少爷!怎么不是长高了呢!”哈姆说。
“可不是长高了嘛!”佩戈蒂先生说。
他们相互对着笑了起来,结果引得我笑了起来,接着我们三个人全笑了,一直到看见我又可能要哭了,这才停下。
“你知道我妈妈还好吗,佩戈蒂先生?”我问,“还有,我最最亲爱的老佩戈蒂怎么样?”
“非常好。”佩戈蒂先生说。
“小埃米莉,还有格米治太太都好吗?”
“全都——非常好啊。”佩戈蒂先生说。
一时间,我们全都沉默不语。为了打破沉默,佩戈蒂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两只硕大的龙虾、一只巨大的螃蟹,还有一大帆布袋小虾,全都堆到哈姆的怀里。
“您看,”佩戈蒂先生说,“您在我们那儿住的时候,我们看到您吃饭时,喜欢吃有点儿鲜味儿的东西,所以也不怕您见笑,这就带了一点儿来。这都是那老妞儿给煮的,是她煮的,格米治太太煮的。没错,”佩戈蒂先生慢吞吞地说,我觉得他老说这件事是因为他一时找不到别的话题,“格米治太太,我向您保证,都是她煮的。”
我表示了感谢。哈姆抱着那一堆海鲜站着,露出腼腆的微笑。佩戈蒂先生没有要帮他一把的意思,并说:“您看,天遂人愿,我们乘着雅茅斯的一条帆船一路顺风顺水地到了格雷夫森[68]。我妹妹她写信告诉了这儿的地址,她还写信说如果有机会来格雷夫森,一定要来这儿看看大卫少爷,代她向您问个好,告诉家里一切都安好。您知道,我们回去后,小埃米莉就会写信给我妹妹,告诉她我们在这里见着您啦,您也很好,一切平安,这样我们就让平安的消息像旋转木马一样。”
我不得不思忖了一会儿,才明白佩戈蒂先生打这个比方的意思,说的是平安的消息转了一个圈儿。于是,我由衷地向他表示感谢,还说(其实意识到说话时脸都红了),我相信小埃米莉也变了,同我们一道在海滩上捡贝壳和石子的情形不一样了。
“她都快长成个大姑娘了,真是这样,”佩戈蒂先生说着,“不信您问他。”
他指哈姆。只见他抱着那堆带壳儿的水产品,笑容满面,点头称是。
“她脸蛋长得可好看啦!”佩戈蒂先生说,自己的脸也容光焕发。
“还有她的学问呢!”哈姆说。
“她字写得可好啦!”佩戈蒂先生说,“像黑玉一样乌黑!而且字很大,站在哪个位置都看得一清二楚。”
佩戈蒂先生一想到他那位心爱的小宝贝儿,就会心花怒放、热情洋溢,看了之后,令人高兴不已。此时,他仿佛又一次站到了我的面前,汗毛浓密的脸上写着真诚,欢欣爱怜和骄傲之情溢于言表,此情此景我简直无法形容。他那双真诚的眼睛神采奕奕,闪闪发亮,仿佛深处有亮晶晶的发光体。他宽阔的胸膛起伏不断,充满欢欣。他那双强劲有力空着的手,拳头紧握着,显得真诚恳切。他说话需要加重语气时,便会挥动右手,在我这样的小孩看来,这就像是一柄大锤。
哈姆也像佩戈蒂先生一样真诚。要不是斯蒂尔福思突然进来使他们感到尴尬,我可以断定,他们一定会说到小埃米莉的很多情况。斯蒂尔福思看到我站在角落里跟两个陌生人讲话,便停了口里哼的歌,然后说:“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呢,小科波菲尔!”(因为这儿平时是不会客的)说完,就经过我们身边往外走。
我现在不能确定,我是因为拥有斯蒂尔福思这样一位朋友觉得骄傲自豪呢,还是迫切想要向他解释一下我怎么会认识佩戈蒂先生这样一位朋友,反正我在他往外走时,把他叫住了。不过,我说话时态度不张扬——天哪,过了这么长时间,现在竟然一切都历历在目!
“请你别走,斯蒂尔福思!这两位是雅茅斯来的船手——是两位心地善良的好人——是我家保姆的亲戚,从格里夫森特意来看我来了。”
“啊,原来如此,”斯蒂尔福思转过身说,“我很高兴见到他们。两位好!”
他态度落落大方——这是一种轻松愉悦的态度,毫无盛气凌人的架势,直到现在,我都依然相信,他的态度中透着一种迷人的魅力。鉴于他翩翩的风度、活泼的性情、悦耳的嗓音、帅气的面容和优雅的身材,再加上就我所知的天生的吸引力,这就使得他身上有了一种魔力(我认为只有一部分具有这种魔力)。所以,为这种魔力所折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没有多少人能够抵挡得住。当时我就看得出,他们同他在一起显得很开心,一会儿工夫,他们似乎就敞开了心扉。
“请一定要让家里的人知道,佩戈蒂先生,”我说,“斯蒂尔福思先生待我非常友好,要是没有他,我真不知道在这儿该怎么办。”
“瞎说!”斯蒂尔福思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千万不要同家里人说这样的话。”
“如果斯蒂尔福思先生去诺福克郡或者萨福克郡,佩戈蒂先生,”我说,“而如果我正好在那儿,你放心好啦,如果他乐意,我一定带他到雅茅斯去看看你的房子。斯蒂尔福思,你肯定从没见过那么别致有趣的房子,那可是用一艘船改建成的!”
“船改建的,是吗?”斯蒂尔福思说,“对于一个真正的船手来说,这样的房子倒是再适合不过的。”
“说的是,先生,说的是,先生,”哈姆说,龇牙咧嘴地笑了,“您说得对,少爷!大卫少爷啊,这位少爷说得对,他是个真正的船手!哈,哈!他说得可对啦!”
佩戈蒂先生和他侄子一样兴高采烈,不过,他态度谦和,没有那么大喊大叫地接受别人的恭维。
“对啊,先生,”他说着,一边鞠躬致意,呵呵轻笑,还把围巾的两个头往胸前的衣服里塞,“谢谢您,先生!谢谢!我是尽力而为地干着自己的行当,先生。”
“再有本事的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就不错啦,佩戈蒂先生。”斯蒂尔福思说着,他已经知道佩戈蒂先生的名字了。
“我敢打赌,您也做得到,先生,”佩戈蒂先生说,摇了摇头,“您一定会做得很出色——很出色!谢谢您啊,先生。您彬彬有礼地欢迎我,我很感激您。先生,我是个大老粗,先生,但我心眼儿实——至少在待人接物的方式上,我希望自己心眼儿实,您知道。我那房子没什么值得看的,先生,不过如果您要同大卫少爷一道去看,那我会诚心诚意接待的。我都成老爬虫了,真的是,”佩戈蒂先生说,他意思是说蜗牛,形容走路很慢,因为他每说完一句话就打算走,可不知怎地又回来了,“我祝你们二位都好,祝你们二位快乐!”
哈姆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我们在最最热烈友好的气氛中分别了。那天晚上,我几乎忍不住要跟斯蒂尔福思说起美丽可爱的小埃米莉的事来,可我不好意思提她的名字,而且还担心他会取笑我。我记得,自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佩戈蒂先生说的有关“她都快长成个大姑娘了”这句话琢磨了老半天。不过,我觉得那也就是说说而已。
我们在没有别人看见的情况下,把那些带壳儿的水产品,或者像佩戈蒂先生说的“有点儿鲜味儿的东西”拿到了我们宿舍,晚上便美美大吃了一顿。可是,特拉德尔并没有因为美餐了一顿而高兴起来。他真是太倒霉了,连一顿晚餐都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好好享受。由于吃了螃蟹,他夜里就生病了——卧床不起。服了黑药水和蓝药丸,据登普尔(其父亲是医生)说,药量足以使一匹马的身体吃坏。此外,特拉德尔还挨了一顿藤杖,被罚念六章希腊文的《圣经·新约》,因为他拒不说出生病的缘由。
在我的记忆中,那半年里的其他日子只是一片模糊,其中有我们日常生活当中的挣扎和奋斗,有渐渐逝去的夏日和季节的变换;有布满白霜的早晨,我们听到铃声起床;有寒气袭人的夜晚,我们听到铃声再就寝;有黄昏时的教室,灯光暗淡,炉火微弱;有清晨的教室,简直就成了一架颤抖着的巨型机器。有轮番上来的炖牛肉加烤牛肉、炖羊肉加烤羊肉、有一片片抹着黄油的面包、一本本卷起角的课本、一块块裂了缝的石板、一本本被泪水湿透的习字本;一次次遭受藤杖抽打,戒尺惩罚,还有箭头理发;一个个阴雨连绵的礼拜日,一个个猪油布丁,还有周围弥漫着的难闻的墨水味。
不过,假期就好比遥远处的一个静止不动的小黑点,经过了漫长时间之后,才开始向我们走来,而且越来越大。我们一开始数月份,接着就数星期,再后来就数日子。这时候我又开始担心起来,担心家里人不来找我,不要我回家,但后来听斯蒂尔福思说,已经有通知了,肯定让我回家,可这时候,我心里又充满了种种模模糊糊的不祥之感,担心我可能还没有回家就先把腿摔断了。最后,放假的日子终于迅速地变换着位置,由下下个星期变成下个星期、这个星期、后天、明天、今天、今晚——这时候,我坐上了雅茅斯的邮车,要回家了。
我在去雅茅斯的邮车上时醒时睡,断断续续地梦见上面说的那一切。当我醒来的时候,窗户外的场地不再是萨伦学校的运动场,耳畔响起的不再是克里克尔先生冲着特拉德尔的吆喝声,而是车夫扬鞭轻轻抽打马匹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