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自己的人生故事,主角最终是我自己呢,还是由别的什么人占着,本书必须说个究竟。我的人生故事必须从我降临人世时写起。我记录着(是听别人说的,而且相信),自己是在一个星期五的夜里十二点出生的。据说当时钟开始敲响时,我便开始啼哭,钟声哭声同时发出。
照顾我的保姆和左邻右舍几个颇有“见识”的太太,早在还没有见到我之前的几个月,就兴致勃勃地注意上了我。由于我出生的日子和时辰很特别,她们便声称,我这个人一是命中注定会一辈子要倒霉,二是有看见鬼魂的特殊天赋。她们认为,凡是不幸在星期五深夜里出生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一定会具备这两种天赋。
对于第一种情况,我无须在此说什么,因为事情的结果如何,自己的人生经历表明得再清楚不过了。可是第二种呢,我只能说,除非我在婴儿时就把那种天生的禀赋用光了,要不然,我至今尚未经历过那种事。不过,即便没那种禀赋,我也不会怨天尤人,如果眼下有人正享用着,那他尽可以开心开怀地保持它。
我出生时头上顶了张头膜[1]。该头膜曾以十五个基尼[2]的低价在报纸上登广告出售。不知道当时航海的人是囊中羞涩呢,还是不相信头膜的效力,宁可使用软木救生衣来防身。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是,只有一个人出价,此人是个与证券交易业有关联的代讼律师。他只出两英镑现金,余款用雪利酒[3]冲抵。但他宁可不接受确保不会溺水身亡的承诺,也不愿意多出一个子儿。于是,广告被撤回了,还白搭上了广告费——说到雪利酒,我可怜的亲爱的母亲自己正有这种酒在市场上出售呢。十年之后,头膜在我家乡以抽彩的方式出售,共有五十个人参加抽彩,每人出半克朗[4],中彩者出五先令。抽彩那天,我到场了,看到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用这种方式被处理掉,就心烦意乱,很不是滋味儿。我记得,一位提着一只小提篮的老太太中了彩,她极不情愿地从她那只小篮子里摸出钱,都是半便士的辅币,结果还少给了两个半便士。别人算给她听,费尽了口舌,但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弄明白。她倒是确实没有遭到溺水之祸,扬扬得意地活到九十二岁,最后在床上寿终正寝了。即使过了很多年,我们那儿的人还对这事津津乐道,传为佳话。我知道了,老太太一生一世最引以为傲的便是,除了过桥,压根儿就没有到过水边。每当她和别人喝茶时(她对茶极为偏爱),总是愤愤不平,数落航海的人实在不像话,竟然肆无忌惮地到世界各地去“漫游”。若向她解释,说一些便利的好东西(其中或许包括茶叶)都是通过这种她所反对的活动得来的,也无济于事,她会更加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回答说:“我们还是不要去漫游吧。”
现在我自己也不能漫游了,得接着讲述我出生时的事。
我出生在萨福克郡[5]的布兰德斯通,或者如苏格兰人说的,在“那儿附近”。我是个遗腹子,父亲闭上眼睛见不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之后,我才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即便到了现在,每当想到他竟然未曾与我谋面,我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更加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还隐约记得,教堂墓地里父亲那白色的墓碑诱发我童年时的种种联想。我们家的小客厅里,炉火融融,烛光熠熠,房子里的各扇门——有时候,我几乎觉得残酷——全都下了闩,上了锁,父亲却孤单单地躺在坟墓里,房门把坟墓挡在了黑夜中。这时候,我的心中总会涌起不可名状的怜悯之情。
父亲有一个姨妈,也就是我的姨奶奶,有关她的情况,我后面还会叙述得更加详细些。她可是我们家族中一等一的重要人物。她名叫特罗特伍德小姐,或者正如我可怜的母亲一直称呼她的,叫贝齐小姐,不过那是在母亲克服了对这位令人望而生畏的人物的恐惧心理之后,才这样称呼她的(这种情况还是很少)。她曾嫁了一个比自己更年轻的丈夫,是个潇洒帅气的美男子,但不是古训说的“行为美才算真正美”那个意义上的美男子——因为人们强烈地怀疑他曾动手打过贝齐小姐。有一次为家用的事发生争执时,他差点儿把贝齐小姐从三层楼的窗户扔下去。种种事实表明,他们情不投意不合,没法儿在一起过下去了,贝齐小姐便给了丈夫一笔钱,双方同意分道扬镳。丈夫带着资金去了印度,而我在家里听到的有关他的故事更是荒诞不经,说有人曾在印度看见他和一只大狒狒[6]骑在一头大象上。但我认为,同他在一起的一定是位绅士——或者贵妇才对啊。不管怎么说,十年之后,家里人听到了从印度传来的有关他死亡的消息。事情对我姨奶奶有何影响,无人知晓。因为他们分开之后,她立刻就恢复了婚前做姑娘时的姓氏,并在一个偏远的海滨小村里买下了一幢房子,带了个仆人过起了寡居生活。打那之后,她更是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了。
我相信,父亲曾经一度很得姨奶奶的宠爱,然而,父亲的婚事令她气急败坏,说我母亲是“蜡娃娃”。她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我母亲,但知道母亲还不到二十岁。从此,父亲和贝齐小姐没有再见过面。父亲结婚的时候,年龄是我母亲的两倍,但身子骨孱弱,一年之后就离开了人世,所以正如我上面说的,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六个月之前的事。
在那个出现变故而又至关重要的礼拜五下午(我这样说或许大家会原谅我),出现了下面的情况。因此,我不可能有权利声称当时的情况如何,或者说下面的情况是依据我自己的亲眼所见回忆起来的。
那天下午,我母亲坐在壁炉前,身体虚弱,情绪低落,两眼噙着泪水,看着炉火。为自己,也为那个尚未见面的没有父亲的孩子垂头丧气。孩子将要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他的到来却毫无激动之意。楼上的一个抽屉里倒是已经放着几罗[7]预言针[8],欢迎他的到来。我说的是,在那个三月里的下午,天气晴朗,刮着风,母亲坐在壁炉前,战战兢兢,满面愁容,疑虑重重,不知道能否渡过眼前的难关。正当她擦拭眼泪,抬头望着对面的窗户时,她看到一个陌生女人走进了庭院里。
母亲又看了一眼,便确切地预感到那是贝齐小姐。落日的余晖倾洒在那个陌生女人的身上,也倾洒在庭院围篱上,只见她径直朝门口走来,身段挺直,面容沉静,这不可能会是别人。
当走近住房时,她再一次证明了自己的身份。我父亲曾经常常谈到,说她的行为举止极少同普通基督徒一样,你看现在,她没有拉响门铃,而是径直跑到我母亲望着的那扇窗户边,鼻尖紧贴着玻璃朝里面看。看样子(我可怜的亲爱的母亲过去曾说),那鼻子瞬间压扁了,变白了。
她把我母亲吓了一大跳,所以大家一直都确信无疑——我在礼拜五出生应该归功于贝齐小姐才是。
我母亲惊慌失措,连忙从坐着的椅子上站了起来,跑到椅子后面的角落里。贝齐小姐慢条斯理地用探询的目光环顾房间,从另一端开始,就像荷兰钟上的撒拉森人[9]的头像一样,目光不停地移动着,最后落到我母亲身上。然后,她就像一个惯于使唤别人的人一样,朝我母亲皱了皱眉头,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开门。
母亲开门去了。
“我看你是大卫·科波菲尔太太。”贝齐小姐加重语气说。她之所以加重语气,大概是看见母亲身穿丧服,还怀有身孕。
“是的。”母亲怯生生地回答。
“有位特罗特伍德小姐,”来者说,“我肯定你听说过她吧?”
母亲回答,她很荣幸听说过。不过母亲觉得很不自在,因为她并没有显示出有多么荣幸的样子。
“你现在就看到她了。”贝齐小姐说。母亲随即低下了头,请她进屋。
她们一同进到了我母亲刚才待的那间客厅,过道那边那个最好的房间里没有生火——确实,自从父亲的葬礼之后,那儿就再也没有生过火。等到她俩坐定之后,贝齐小姐一声没吭,母亲虽然极力克制自己,但无济于事,终于放声哭了出来。
“哦!啧啧,啧啧!”贝齐小姐赶忙说,“别这样!行啦,行啦!”
可我母亲怎么也忍不住,一直哭到哭不出来为止。
“孩子啊,把帽子[10]摘下来吧,”贝齐小姐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母亲诚惶诚恐,即使想要忤逆她也不敢,只得顺从了这个古怪的要求。因此,她按照吩咐摘下帽子时,两手不停地颤抖着,一头(浓密而又美丽的)头发披散到了脸颊上。
“哎哟,我的天哪!”贝齐小姐大声地喊了起来,“你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啊!”
毫无疑问,母亲当时确实很年轻,相貌甚至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她垂着头,好像年轻是她的过错,可怜的人哪。她抽泣着说,自己真的还是个孩子就成了寡妇,而如果活下去的话,今后还会是个稚气未脱的母亲。接着她停顿了片刻,有了一种感觉,觉得贝齐小姐在抚摸自己的头发,而且动作显得很温柔。但是,母亲战战兢兢,心里怀着希望,抬起头看了看,结果发现贝齐小姐正坐着。她撩起衣裙的下摆,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双脚搁在炉栏上,眉头紧锁,直盯住炉火。
“上帝啊,”贝齐小姐突然说,“为何叫乌鸦巢啊?”
“您是指这房子吗,姨妈?”母亲问。
“为何叫乌鸦巢?”贝齐小姐说,“要是你们两人中有一个知道怎么过日子,叫大厨房[11]倒是更合适一些。”
“取这个名字是科波菲尔先生的主意,”母亲回答说,“他当初买下这所房子时,以为附近有乌鸦呢。”
就在这时,一阵晚风吹起,舞动了庭院尽头几棵高大挺拔的老榆树,母亲和贝齐小姐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只见榆树先是枝丫交错,随风摆动,仿佛巨人们在窃窃私语、吐露秘密,这样片刻的安宁之后,榆树便又是一阵狂摆,粗大的枝丫四处摆动,好像刚才的密谈过于邪恶,弄得内心无法平静下来。这时候,几个筑在高处饱经风雨、破败不堪的旧乌鸦巢,像是暴风雨中漂浮在大海上遇难的船只在随风摇曳。
“那些乌鸦都上哪儿去了?”贝齐小姐问。
“那些什么……”母亲在想着别的事情,没听清楚。
“那些乌鸦啊——它们都怎么啦?”贝齐小姐问。
“从我们搬来这儿住起,就没有见过乌鸦,”母亲说,“我们本以为——是科波菲尔先生以为——这儿会有一大群乌鸦,可是那些乌鸦巢都已年深月久了,乌鸦早就遗弃不要了。”
“完全是大卫·科波菲尔的做派!”贝齐小姐大声说,“大卫·科波菲尔彻头彻尾就是这个样子!附近没有一只乌鸦,竟然把住所命名为乌鸦巢,因为看到了乌鸦巢,就相信有乌鸦。”
“科波菲尔先生,”母亲回答说,“已经去世了。如果您要当着我的面数落他……”
我觉得,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一时间真是想要狠狠揍我姨奶奶一顿,但是,就我母亲当天傍晚那个状态,即便是训练有素可以同人家较量,我姨奶奶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制伏。不过,母亲刚从坐着的椅子上站立起来,就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接着又温顺地坐了下来,晕了过去。
母亲醒过来,或者还不如说是贝齐小姐把她弄醒过来,因为实际情况就是如此,这时候,她发现贝齐小姐伫立在窗户边。这时已暮色四合,天渐渐暗了下来。要不是借着炉火的光亮,她们都相互看不清对方了。
“对啦,”贝齐小姐说着,回到她坐的椅子边,好像刚才只是到那儿随意看了一眼风景,“你预计什么时候……”
“我浑身发抖,”母亲磕磕巴巴地说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怕是要死了!”
“不会,不会,不会,”贝齐小姐说,“喝点儿热茶就好了。”
“哦!天哪,天哪,您认为喝茶有用吗?”母亲无可奈何地大声喊。
“当然有用啦,”贝齐小姐说,“没什么事,你只是产生了幻觉而已。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我还不确定是不是女孩呢,姨妈。”母亲天真地回答说。
“愿上帝保佑这孩子啊!”贝齐小姐大声喊着,无意中说了句与楼上抽屉里针插上第二句祝福语一致的话。不过这句祝福的话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我母亲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问的是你那个女仆。”
“她叫佩戈蒂。”母亲说。
“佩戈蒂!”贝齐小姐重复了一声,语气愤愤不平,“孩子啊,你是说有人进了基督教堂,却给自己取了佩戈蒂这么个名字?”
“这是她的姓,”母亲怯生生地回答说,“科波菲尔先生就是这么叫她的,因为其教名同我的一样。”
“过来!佩戈蒂!”贝齐小姐打开小客厅的门,朝外面喊了一声,“拿茶来,你们家太太有点儿不舒服。别磨磨蹭蹭的。”
贝齐小姐发号施令,用主人的口气发布了这道命令,仿佛这个家一直就是由她做主似的。然后她朝门外打量,直到看见佩戈蒂一脸惊诧地举着蜡烛沿过道跑了过来,她这才又把门关上,像先前那样坐了下来,撩起衣裙的下摆,双手交叉放在一个膝上。
“你刚才说怀的是不是女孩的事,”贝齐小姐说,“我一点儿都不怀疑,肯定是个女孩。我有预感,一定是个女孩。对啦,孩子,从女孩生下来的时刻起……”
“说不定是个男孩呢。”母亲冒失地回了一句。
“我可告诉你,我有种预感,一定是个女孩,”贝齐小姐回答说,“别同我争辩。孩子啊,从这姑娘出生的时刻起,我就打算做她的朋友,做她的教母,请你给她取名贝齐·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齐·特罗特伍德一生一世都绝不能出错,绝不能滥用她的情感,可怜的宝贝儿啊。她应当得到很好的教养,受到很好的监护,引导她不要愚昧无知、信赖不值得信赖的人。我一定会承担起这个职责来的。”
贝齐小姐每说一句,头都要抖动一下,好像自己过去的冤屈正在心中升腾,一定得使劲克制,才不至于直白地表露出来。当时借着炉火微弱的亮光观察她的我母亲,心里至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我母亲面对贝齐小姐时胆战心惊,加上自己身体很不舒服,心绪不宁,六神无主,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孩子啊,大卫对你还好吗?”贝齐小姐问,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她的头不再像刚才那样抖动了,“你们在一起顺心快乐吗?”
“我们过得很幸福,”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对我真是太好啦。”
“什么,我看他是把你娇惯坏了吧?”贝齐小姐说。
“看现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生活在这个艰难的世界上,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是啊,我恐怕确实是他把我给娇惯坏了。”母亲抽泣着说。
“行啦!别哭了!”贝齐小姐说,“孩子啊,你俩并不般配——有没有真正般配的人——这事我还真怀疑。你是个孤儿,对吧?”
“对。”
“还做过家庭教师?”
“我在一户人家做家庭教师,科波菲尔先生拜访过那家人。科波菲尔先生对我热情友好,对我关爱有加、无微不至,最后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了他,我们就这样结婚了。”母亲言简意赅地说。
“哈!可怜的孩子啊!”贝齐小姐若有所思地说,眉头紧锁着,仍然盯着炉火看,“那你都会做些什么呢?”
“我不明白您什么意思,姨妈。”母亲迟疑地说。
“比如说料理家务什么的。”贝齐小姐说。
“恐怕不怎么样,”母亲回答说,“我希望能做得更好些,科波菲尔先生也一直在教我……”
“他自己倒是蛮在行的!”贝齐小姐插话说。
“——我希望自己有所长进,因为我心急火燎地要学,他则耐心细致地教,要不是祸从天降,他突然离世……”说到这儿,母亲说不下去了。
“行啦,行啦!”贝齐小姐说。
“我定时记账,每天晚上同科波菲尔先生结算。”说到这儿,母亲悲痛欲绝,又一次停了下来。
“行啦,行啦!”贝齐小姐说,“别再哭了。”
“我敢说,在这方面,我们从未有意见相左的时候,除了有时候,科波菲尔先生觉得我把‘3’字和‘5’字写得太相像了,或者说我不该在‘7’字和‘9’字下面多添加那个弯弯的小尾巴。”母亲又是一阵伤心痛哭,还是说不下去。
“你这样会生病的,”贝齐小姐说,“你知道,这样对你自己不好,对我的教女也不好啊。行啦!可别再哭啦!”
姨奶奶这么一劝说倒是起了作用,母亲平静了下来,不过,或许母亲的身体越来越不适起的作用更大些。接下来是一阵沉默,贝齐小姐坐着,双脚搁在炉栏上,只是偶尔发出“哈”的声音。
“我知道,大卫用他的钱替自己买了年金保险[12],”贝齐小姐过了一会儿说,“他替你做了什么安排?”
“科波菲尔先生,”母亲回答,看样子很吃力,“对我体贴入微、仔细周到,他把年金保险的一部分指定给我继承。”
“多大数额?”贝齐小姐问。
“每年给一百零五英镑。”母亲回答。
“他本来还可能做得更糟。”姨奶奶说。
这话说得恰逢其时,因为母亲的情况的确更糟了,所以,当佩戈蒂端着茶盘和蜡烛进来时,一眼就看出母亲的情况有多糟——如果当时房间里的光线再亮一点儿,贝齐小姐或许早就应该看清楚了。佩戈蒂赶紧把母亲搀扶到楼上她自己的卧室,又打发她的侄子哈姆·佩戈蒂去请护士和医生。母亲并不知道,佩戈蒂的侄子在这个家里已经偷偷地待了好几天,目的就是在紧急的时候特地当跑腿的。
医生和护士两位联合行动的人员一会儿就相继到达,但他们显得很惊讶,因为一进门就看见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士坐在炉火前面,她外表奇特,左臂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珠宝商用来垫珠宝的棉花团。佩戈蒂对她一无所知,母亲也对她只字未提,她完全是这个客厅里的一位神秘人物。尽管她的口袋里装满了珠宝商用的棉花,耳朵里也塞着棉花,但其威严冷峻的神态并未因此而有所减弱。
医生奇利普先生上了楼,接着又下来了。我估计他的心里已经完全明白,自己有可能要同这位素昧平生的女人面对面坐上几小时,于是表现得彬彬有礼、态度随和。他在男人当中,性格最随和,在小个子当中,脾气最温顺。他连进出房间时都侧着身子,以便少占些空间。他就像《哈姆雷特》[13]中的鬼魂那样,走路时步伐轻柔,而且速度更慢。他把头侧向一边,一方面为了贬损降低自己,一方面为了恭维抬举别人。说他不会对一条狗多言一声[14]那毫不奇怪,他甚至都不会对一条疯狗多费口舌。如果非要同狗打交道不可,他也是只可能会温柔地说上一句半句或者一句中的片段,因为他说话同走路一样慢吞吞,但绝不会冲狗动粗,无论如何都不会冲它说一句刻薄的话。
奇利普先生把头侧向一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姨奶奶。他微微朝她鞠了一躬,然后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意思是指对方耳朵里塞着的棉花团说:“您这儿不舒服吗,夫人?”
“什么!”姨奶奶回答,像拔软木塞似的把棉花团从耳朵里扯了出来。
姨奶奶突然的动作把奇利普先生吓了一跳(这是他事后告诉我母亲的),所以他当时没有失魂落魄,这真是万幸。不过,他还是语气温和地把话重复了一遍:
“您这儿不舒服吗,夫人?”
“瞎说!”姨奶奶回答,又啪的一声把棉花团塞进了耳朵。
奇利普先生无可奈何,只能有气无力地看着姨奶奶,看着她盯着炉火,直到后来被召唤再上楼。约莫过了一刻钟,医生又回来了。
“呃?”姨奶奶这算是问话,一边把靠近他那面的那只耳朵里的棉花团扯出来。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正慢慢进行着,夫人。”
“呸!”姨奶奶从牙齿缝里挤出了这个表示轻蔑的感叹词,然后跟先前一样,把棉花团塞进了耳朵。
确实——确实——正如奇利普先生告诉我母亲的,他几乎吓蒙了。如果单从专业的角度来说,他几乎吓蒙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坐了下来看着她,时间将近有两小时,而她则坐在那儿盯着炉火,直到他再一次被叫了出去。他去了一会儿之后,又回到了客厅。
“呃?”姨奶奶还是这么问,又把那只耳朵里的棉花团扯了出来。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回答,“我们——我们正慢慢地进行着,夫人。”
“哟!”姨奶奶咧着嘴冲他这么“哟”了一声,奇利普先生简直无法忍了。他后来说,这一声真的是把他吓得魂不附体。他宁可选择坐到楼梯口,黑暗中顶着强风,等到再被叫唤。
哈姆·佩戈蒂上的是国民学校,他简直就是一条龙[15],专心致志地学习基督教的《教义问答》,因此可以看作可信的见证人[16]。他第二天报告说,在那一小时后,他碰巧朝客厅里面看了一看,结果立刻被贝齐小姐发现了,因为她当时正好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一副焦虑不安的样子。他没来得及逃跑,便被一把抓住了。当时楼上时不时地有脚步声和说话声,显而易见,在嘈杂声最盛的时候,贝齐小姐拽住他,把他当作发泄过剩焦虑情绪的对象,他据此推断出,棉花团也无法阻断那些声音。她揪住他的衣领,拽着他不停地在室内来回走(他就像是一个服用了过量鸦片酊的人[17])。她不停地摇晃他,扯他的头发,揉搓他的衬衫,还捂住他的耳朵,好像把那耳朵当成了她自己的,还变着法子折磨和虐待他。他说的这个情况,有一部分在他姑妈那儿得到了证实,因为到了十二点半的时候,他好不容易脱身,姑妈才看见了他,而且证实他当时的脸像我一样通红。
如果说性情温和的奇利普有会怀恶意的什么时候,在这种时候他是不可能怀有恶意的。他一空闲下来,就侧着身子进了客厅,同我姨奶奶说起了话,态度极为亲切和蔼:“呃,夫人啊,很高兴向您表示祝贺。”
“祝贺什么?”姨奶奶严厉地说。
姨奶奶这样盛气凌人,于是奇利普先生又一次手足无措了。但为了平息她的怒气,他还是给她微微鞠了一躬,脸上挂着一丝微笑。
“上帝啊,这人是怎么回事啊!”姨奶奶大声喊着,很不耐烦,“难道他连话都不会说吗?”
“静下心来吧,尊敬的夫人,”奇利普先生说,语气极为温和,“再不用着急啦,夫人,静下心来吧。”
姨奶奶没有摇晃奇利普先生把他要说的话给抖出来,这一直被看作几乎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只是朝着他摇了摇头,这一摇头却摇得他不寒而栗。
“呃,夫人,”奇利普先生一有了勇气,便又接着说,“很高兴向您表示祝贺。一切都过去了,夫人,很圆满的。”
奇利普先生的这番演讲用了五分钟左右时间,在这期间,姨奶奶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怎么样了?”姨奶奶问了一句,双臂相交,帽子还系在一只胳膊上。
“呃,夫人,我希望她很快就会感觉舒服起来,”奇利普先生回答,“在这样凄凉的家庭环境中,年轻母亲能够这样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如果您想去看看她,不会有任何不便的,夫人,对她还可能会有好处。”
“我指的是孩儿那个她,她怎么样?”姨奶奶问,语气尖刻。
奇利普先生把头向一边侧得更多了一点儿,像一只温柔可人的小鸟打量着姨奶奶。
“孩儿,”姨奶奶说,“她怎么样啊?”
“夫人啊,”奇利普先生回答说,“我还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是个男孩。”
我姨奶奶压根儿没吭一声,就拽着帽带,像使用投石器似的,用帽子朝奇利普先生的脑袋打过去,然后戴着变了形的帽子走了出去,一去不复返了。她像个心怀不满的仙人,或者说就像人们认为我能够看得见的一个鬼魂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回来过。
对,她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躺在自己的摇篮里,母亲躺在床上。而贝齐·特罗特伍德·科波菲尔则永远留在了那个如梦如影的地方,留在了那一片我最近神游过的广袤区域中。我们家窗户口透出的亮光照在这个属于和我一样的游历者归宿的尘世间,也照在掩埋着没有他便没有我的那个人遗骨的墓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