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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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37)

“风流冤家”是前世的宿命,这宿命是未偿的情债,有债就需得要还,不还无以了结。宝黛的情债竟是如此特别,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黛玉原是灵河岸边的一株仙草,因灌溉之恩无以回报,便在五内郁积了缠绵不尽之意,以待因缘。赤瑕宫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炽,要下凡造历幻缘,这绛珠草便要一起下世历劫,用一生的血泪偿还!还泪一说真是千古奇闻,但细思却又不奇,试问哪位女子的爱情之花不是用眼泪来浇灌的?只是象黛玉这样用尽了一生的眼泪,泪尽而逝的痴情更让世人纳罕!前世的情债注定了黛玉历幻的一生是因情而生、因情而逝的,爱情的魔力让黛玉痴迷于其间,这样深深的灵魂的沉醉让她不惜以付出生命作为代价,试问有谁的痴情能超过黛玉?有谁能象黛玉一样全然领略了爱情中那深刻的欣喜与痛楚?爱情,这灵魂深处的共鸣让黛玉的一生如痴如醉!

黛玉的一生只为一“情”字,她在爱情里纯粹而专一,她毅然地向爱情的深处走去,旁然别无它物。宝玉是赤瑕宫神瑛侍者携了那通灵的石头从天而降的,由仙入凡,经历人间的幻象,以幻修幻,了结未完的情缘,这是宝玉历幻尘缘的使命。宝玉徜徉于人间的温柔富贵之乡、忘情于那些既美且才的女儿们之中,又被黛玉一次次深情的眼泪带领着走入爱情的深处。黛玉在爱情的深度里感悟生命,宝玉在爱情的广度里寻找真谛。爱情的魔力正隐藏在此处,那同中有异的纠扯误会与缠绵,注定黛玉要用眼泪来灌溉爱情之花,也注定宝玉要经历诸多的磨难,最终才能找到那爱的真谛。宝黛的爱情探索正向我们揭示了男子和女子探索爱情的不同路径,这不同里隐藏了性别的奥妙。女子终将通过找到专一的爱情而获得生命的意义,男子也终将通过领悟爱情的专一而获得完整的宇宙。爱情带我们去的那个世界充满了爱的柔情、充满了清澈的智慧,那个世界广袤而深邃,那里是生命的起源和归宿。但我们对爱情的探索却是充满艰辛的,每一步的前行都伴随着眼泪的纠扯、灵魂的煎熬。

宝黛的爱情悲剧向我们揭示了爱情的虚幻,更向我们揭示了生命的虚幻。宝黛爱的深处竟成了人生痛的深处,这至真至深的爱情最终却连同黛玉的生命一同逝去了。曾经的爱情变得那么虚幻飘渺、不可触摸了,可这飘渺难触的爱情却深深的刻在了宝玉灵魂的深处,成为了他一生中的痛楚,这痛楚之深使得死亡也会变成恩赐!爱情使宝玉透彻了红尘中的温柔富贵不能久恃,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字紧相连属的空相,最终使宝玉远离了颠倒痴狂,洞彻了宇宙的实相。经历了如此的幻缘,宝玉自会完成“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2]的生命探索,也许这才是爱情对生命的真正启示。

黛玉和宝玉的爱情是偿还前世情债的幻缘,也是因情悟道的机缘。爱情的痴迷是最深刻的痴迷,它难以挣脱,要挣脱爱情的束缚,使它变成生命中最深刻的体验与享受,这就需要改写生命的密码。这密码一旦被改写,你将会获得超越小我束缚之上的自由,此时才是因情悟道了,你将与道同行,爱情也与道同行。此时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你的爱将神圣纯洁,整个宇宙就都在你的爱情里了。

我们看了宝玉和黛玉那因情而来、因情悟道的前世宿命,接下来就再看看宝玉和黛玉这一对风流冤家投胎到这温柔富贵乡的情形,我们先来看宝玉:

子兴叹道:“……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3]

秉天地灵秀之气而来的非凡之人,从来都是难入世人眼的,其偏僻乖觉更是不被世人所理解,禀赋一段痴情而来的宝玉在世人眼里竟可成为淫魔色鬼!他那一段“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更是奇性奇情,千古未闻之言,这是对男尊女卑的外在表象世界的完全颠覆,这是对不被污染的至真至纯的灵性生命的崇高赞美。不俗的人误入红尘,不被世人所容,其敏感的心灵只会遭受更多的磨难,命运也会更比常人坎坷悲惨,而这坎坷也许正是上天的旨意。

宝玉是天生的情种,他的痴情是古今无双的,他也配得上“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绰号,他的淫全在意间,是一片由心而发的体贴之意,这体贴是对女子们最深切的爱怜,这爱怜中有无限悲悯的诗意。这样一个情种沉醉于爱情之中又会是何等缠绵缱绻呢?而爱情又会使他拥有怎样一颗丰富的心灵呢?这敏感的心灵又能让他体验到多少人生的苦难呢?宝玉经历的每一次苦难都在揭示着生命的短暂、青春的易逝,宇宙的实相那个永恒的虚空会在每一次苦难后面展现。也许我们对苦难的命运不该心生哀惋而应当心存感激,因为如果没有苦难,我们就不能成长更不能成熟。宝玉是在心灵的苦难中成长成熟的,也正是这情的苦难,才最终让他完成了“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的生命使命,使他挣脱了层层束缚,走进了那个广大自由的境界。

我们再看那个绛珠仙子入得红尘又是何等情形: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容丸。”[4]

黛玉自非凡胎,乃为绛珠仙子下凡,黛玉的情是至纯至痴的,入得红尘只为一“情”字,“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5]。绛珠仙子下凡,因有一段痴情未了郁结在胸中,也是不足之症,可见情苦之深连仙子也不得解脱。黛玉为爱情付出了她一生的情思、一生的眼泪,也付出了她如花的生命,泪尽而逝的宿命留给了我们无可排遣的感伤!这爱的颠峰竟也是痛的深渊,这不禁要让我们深深的思索,为了在爱情里得到幸福,可最后却被深邃的痛苦撕碎,到底我们怎样才能得到幸福,真正的幸福又隐藏在何处?

宝黛的爱情是上天安排的宿命,是前世未偿情缘的因果,他们纠缠在其中无法挣脱,这吸引来自灵魂的深处,它无以言表又无可逃避,它是那么深刻的存在,但又是那么飘渺难触。这情感是心灵中最深刻最真实的存在,可是它在凡俗的生活中又变得那么虚幻和空灵。正如吴宓先生所言:“天下有真幻两种境界,俗人所见眼前之生活,以为是真实无比,其实不过刹那间即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是幻境而已。

而那些看似虚无,不可捉摸的一时一地之精神、真理等,毫无凭借,却能长久,随人类进步而长存于历代人心中,并且因历史的演变得以锤炼净化,它们看似幻境,却是唯一真境的根本,是最高的真实。”宝黛的爱情正向我们展示了这虚幻中的真实,那心灵深处的吸引看似那么飘渺,可它确是唯一真实的存在。这个世界的虚幻与真实总是这样交相呼应,让我们颠倒于其中难以分辨,必须要借助一双慧眼,才能透彻这真假有无,而曹雪芹也正给了我们“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6]的指引。黛玉泪尽而逝的宿命给了我们无限的惆怅,但她的爱情却超越了短暂的生命得到了永恒,这让我们对黛玉的痴情无力评说,她使我们不得不对生命的价值重新思索。黛玉的生命是在爱情中舒展开来的,她的爱情充满了生命的力度,她的痴情给了我们太强烈的震撼!

爱情的话题是一个如同生命一样沉重的话题,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把生命中最深的激情、最深的缠绵赋予了宝黛的爱情,这爱情真是读来字字皆是血。这深挚的灵魂之爱在无限的浓情中幻灭了,这幻灭抑或会在永恒中得到了重生,抑或是回到了生命最本原的虚无。谈论爱情的话题让我们不得不与曹雪芹有着一样复杂的心情,这复杂的纠缠是我们不得不从生命的深处对爱情进行讴歌和赞美,它是那么美妙,它是那么深邃,它带给了我们生命的诗意和存在的意义;它也带给了我们刻骨的痛楚,它让我们品尝了魂灵默契的欣喜,但又让我们窥见了灵魂单独的实相,这痛楚在爱情的消逝中变得越加的深切,让我们的惆怅无从排遣!或许我们应该挣脱爱情的束缚,挣脱这生命中最深的苦与乐的纠缠,但是爱情这宿命的因缘我们又如何躲避?

我们再来看宝黛的初次见面,从中来看他们这亦真亦幻不可逃脱的宿命。先来看黛玉眼中的宝玉: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7]

再看宝玉眼中之黛玉: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8]

前世的宿缘无法逃避,灵魂的吸引埋藏在生命的最深处,一旦因缘成熟这无可逃遁的力量就要爆发,一见如故是前生未了的情缘,这情缘将在这一见之后再续。爱情是人类感情中最高贵纯粹也最稀有难得的情感,茫茫人海万万人中你偏与他有着这灵犀的相通,这相通是一刹那对对方的完全了知,这是心灵的相契,这相契只需心灵在最初相遇时一刹那的共振便全部获得,这是超越了凡俗之上的灵魂的沟通,正可称之为“神交”。黛玉见宝玉一惊,惊的是“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见黛玉一笑,笑的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9]可这一惊一笑却是发乎一情一念而来的!生命中那最深刻的认同由此打开,对自我另一半的证悟便从此踏上征途。

宝玉那“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将喜怒嗔笑集于片刻一时的风采千古以来何人曾有!这样的神韵只可在我们的想象中完成,即使是想象,这样的万象俱足除了神圣之外,凡人谁可企及?可宝玉的这神韵偏偏又有一个黛玉能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亦喜亦忧的情致与宝玉那若嗔若笑的神韵该是同出一源的吧,真真一双天地奇人,整部《红楼梦》里再无第三人有如此容貌与神韵了!这千古的宿缘又怎能躲避?

既然已有了还泪的宿命,我们就来看这一对风流冤家第一次见面会是如何,这泪又是怎样酬还的:

(宝玉)又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众人不解其语,黛玉便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因答道:“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宝玉听了,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骂道:“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吓的众人一拥争去拾玉。贾母急的搂了宝玉道:“孽障!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们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