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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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33)

宝玉因自来从不曾在平儿面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怨恨。今日是金钏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想不到之乐。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49]

从平儿被打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这淫的不同,宝玉的“意淫”真真只是“体贴”二字。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却从不曾对女儿有过丝毫的爱惜,他对自己的爱妾,这个聪明善良的女孩依然下了毒手!这贾琏是皮肤滥淫的蠢物,在肉欲里徘徊的贾琏对女儿之情不懂分毫,对女儿之美更不会欣赏,他对女儿没有半点的体贴,他只知道肉欲的快感,决不能领略做养脂粉的快慰与情韵!再看宝玉,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不能尽心,常为恨事。可见此情已久已深,也正因此情之久之深,才有今日为平儿理妆这今生意想不到之乐,心内定是怡然自得,此种快慰正是“意淫”,可神通意会,决不能在肉欲的快感中获得,此种快慰不是贾琏那些皮肤滥淫的蠢物可享受到的!宝玉之淫在情,在一份情谊,这情谊是对平儿这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的爱慕之心,是对平儿那“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的感伤。宝玉之“意淫”是对女儿最深的关切、同情和感伤,这关切是“稍尽片心”的快慰,这同情让宝玉忘我,这感伤让宝玉落泪!正是这深挚的同情与怜惜,才化为无微不至的体贴,这淫的精髓是体贴更是对女儿的怜惜!宝玉的“意淫”,是愿为这样的女子送上自己的一份体贴与关怀之情,这样的情可谓深,这样的淫可谓纯。

真是“淫虽一理,意则有别”,这淫确是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我们仅以为《红楼梦》从对“皮肤之淫”和“意淫”的对比中,只是向我们揭示了品位高低的不同,或者仅仅只是批判了贵族王孙们的堕落,那么我们就还不完全了解作者的深意。沉浸在肉欲之淫中的有薛蟠、贾琏等贵族的公子,也有身为奴才的“多姑娘”和“鲍二家的”;有尤二姐、尤三姐的失足和最终的觉醒,也有宝玉有欲有情的“意淫”。这是探索男女之爱完全的过程,在路途中迷失的人,无法领悟“淫”的真谛!

阶级性只是每个人的社会属性,它并不是人的全部。我们这里暂且不讨论阶级的压迫性,只从人性的根本去探讨男女之淫的问题。要探讨清楚这一问题,似乎就必须回答人活着到底是在追求什么?回答可能会或者是真理、或者是金钱、或者是名誉,大概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答案,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生命追求快乐的天性。正如伊壁鸠鲁所说:“我们的一切取舍都从快乐出发,我们最终目的乃是得到快乐”。[50]“皮肤之淫”是追求快乐,“意淫”同样也是追求快乐,我们只是要进行取舍,从而去享用最大限度的快乐。人有物质的欲望,更有精神的追求,这种取舍将达到物质与精神的最完美谐和。人们需要遏制贪欲的冲动,这种冲动在佛教中被称为无明,摆脱了无明的困扰,也就是摆脱了人生的局限性,我们放弃“皮肤之淫”的快乐,是为了得到更大的“意淫”的快乐。达到“意淫”境界的宝玉,享用了更多更为高尚的快乐!至此我们大概可以了解警幻仙姑为何只推崇天分中有一段痴情的“意淫”了吧。如果说东方人的思维充满了模糊的通感与顿悟,那么我们再来看一下西方学者亚里士多德是怎么说的:

有三种东西使人去选取,又有三种东西促人去躲闪,这就是高尚、便利、快乐;相反则是卑鄙、有害、痛苦。……快乐为一切生物所共有,它也伴随着一切被选取的对象,因为高尚和便利总是令人快乐的。[51]

读到此处,我们大概可以忽然间领悟了“意淫”奥妙的所在了吧,因为“意淫”是符合

高尚和便利这两个条件的。它可以最大限度地享用男女之淫的快感,因为有意会言传的便利,决不必再需要身体的劳顿,此种快感也完全挣脱了身体的束缚,达到纯美、丰富、高尚的境界。

我们必须承认人是物质和精神以及灵性的完美合成,完全的唯物质主义只会将人类引向堕落的泥潭,柏拉图的精神之爱更有些偏颇的无处立足,只有中庸之道具有无限智慧光芒的。今天来探讨《红楼梦》中“皮肤之淫”和“意淫”也决非完全的纸上谈兵,对于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个体的人,这样的探讨都具有现实的价值和意义。贾宝玉站在那里,成为为我们指明道路的先驱,我们决不能对他熟视无睹。生命是短暂的,个体生命必将消亡是令人惆怅和哀伤的,而在这偶然存在的生命里如何得到更多更高尚的快乐,如何领悟宇宙的奥妙,却是我们不得不思考的,这正是《红楼梦》给我们的启示,也正是它的价值所在!

三 百口嘲谤 万目睚眦

“意淫”脂评解为“只不过是‘体贴’二字”,而体贴只是宝玉之痴情的外在表达方式。情的至痴至淫,应该是宝玉性情的流露与倾泻,这痴情是他对生命独特的体认,这“意淫”定有他更深的思想根源。

贾宝玉的思想丰富而复杂,时常夹杂着激烈的矛盾,这矛盾也曾让他痛苦彷徨,不知去路。但每一次灵魂痛苦的挣扎,都是真情平复了他的心灵,宝玉的苦是因情而有的,宝玉的乐也是因情而来的。宝玉有他完整的思想体系,这一体系是庞大而丰富的。他痛恨现实中和尚道士的污浊不堪,但又羡慕有着超凡高标之气的妙玉;他在行为上完全违背着儒教男尊女卑的根本教义,但他又说除“明明德”外无书;他深信佛教万物皆为有情的言论,但却又时常毁僧谤道;他赞许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但却厌恶学的钓名沽誉的女儿。这一切都这么矛盾的存在着,但却又被他统一着。

宝玉对事物的评判,并不是以某种前人的言论为标准的,宝玉是不走划分事物正误是非的道路的,他是观察比照事物的本然,顺着事物自身的情态来理解万事万物的。正如庄子《齐物论》中所言“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52] 宝玉洞察了事物本然的大道,再不会被声名利益等物所缚,因此他自然会有了不同于凡人的价值观。宝玉用来衡量一切人的价值标准便是“真性情”。这“真性情”才是生命的本真,是超越凡俗之外生命的真谛,这才是宝玉所推崇和赞赏的。这对生命最根本美的追求,与污浊的现世那么的格格不入,他又怎能不被世人诽谤呢!

宝玉是不畏惧诽谤的,这是因为他有完整的思想体系作为自己人生的指引。这对人生宇宙独到的认识,指导着他的行为,他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着,即使这对生命最根本的追求不被理解,他仍然义无返顾、我行我素,贾宝玉难道不是一位令人敬佩的勇士吗?他对一切先哲圣人之言,决不会简单的赞许或反对,他赞许那些符合天道、人道、自然之大道的哲言,对于儒释道三家的思想,他无不是用批判的眼光去发现每种思想的光辉。宝玉的思想是矛盾和复杂的,而这矛盾却被宝玉用人性的真与美统一着,正是这真与美让宝玉能与宇宙的真气息息相通。对宝玉这样一个悟知了宇宙真谛的人来说,他当然反对偏离了正道的后人杜撰,称之为异端。他也看到了先哲之言被政治利用了之后的沦丧,更厌恶用读书获取利誉的“禄蠹”。

因他有了这些思想,便与污浊的时代格格不入,这只崇尚“真性情”的宝玉在这浊世中不成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还能成为什么呢!而这一切的根本对立却是清标之气与污浊俗气的对立,是真情与假意的对立,是清净本性与污浊人欲的对立,是个人价值的实现与家族责任的对立。这对立注定了宝玉不能在这污浊而世俗的凡间建立一翻功业,也注定了他身为男儿定会有这事业的惨败!这事业的惨败对这个“富贵闲人”似乎没有太大的精神打击,他从来视功名富贵为浮云,正乐得能超然其上呢,只是到了贫穷时方知道凄凉的难耐,这事业的悲剧仍是无法逃避的悲剧!只是在这悲剧尚未到来之前,他一直在逃避着浊世的烦扰,整日在大观园里“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鸡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53]宝玉不愿被人欲横流的世界玷污,他只能被挤压进这个女儿的王国,在这王国里他能让真情任意挥洒,能放纵真性情与女儿们激荡,这对情的选择因为有着太多的清净与纯美,那事业无奈的悲哀便被风吹的烟消云散了!

宝玉被挤压进了女儿的王国,对女儿有了深刻的了解,便对男女有了千百年来最为独特的见解。在几千年男尊女卑的社会里,他偏要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54]这一论点惊世骇俗,是怎样的叛逆啊!但细究其理,却也耐人玩味。正因宝玉身为男子,却又深知女子,对男女的天性及后天社会所赋予的角色进行了对比,才有此论。女子天性贞静宽忍,不似男子浮躁重欲,两者性情,女子则更近于清净本性其气清也;男子陷于争权夺利之中,其气常浊,浊气有负为人之使命。宝玉看人只重真性情,不论功名富贵卑贱,自然有了以上的言论,不足为怪。由此可见,宝玉对诸多女儿之欲之情,决非只慕其色,复恋其情,而是有着更深的思想内涵的,有着对人性本真的赞美!

宝玉用自己的生命体验着捍卫着人性的本真,这真纯的美由他追求着、赞美着,这赞美不但钟情女儿们,也钟情于那些有着超凡脱俗、有着傲世清标之气的男子,正因为此,宝玉在挨打了之后,竟没有一丝妥协,说出了那句“就便是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55]宝玉是愿意用生命去捍卫这真纯之情的,有这样的情谊才堪称真情种!

因为有了宝玉对人性本真价值的认可,宝玉对女儿的钟情也不是没有标准的。虽然女儿的本性象水一样的清净,但在宝玉看来,即使本性清净的女儿,一旦受到世俗的污染一样会变得可厌,我们且看下面一段:

……或如宝钗辈有时见机导劝,反生起气来,只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56]

由此可见,宝玉虽对女儿们体贴入微,但谁若要劝他立身扬名,便要恼清白女儿怎也被浊气所污,所以也才有了宝钗和湘云的尴尬。宝玉最叹女儿原本比男子清净,担若也学得钓名沽誉,被世俗之浊气污染,失却天然本性,那真是辜负了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会令宝玉无比惋惜,因此也有了宝玉的一段叹息:

……女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来三样来?……[57]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58]

可见宝玉对女儿的喜爱,并不是无原则的,而是有着他自己的衡量标准的,女儿们除了美貌聪明之外,更重要的却是是否清净洁白,是否染了男人的气味,是否被世俗之气所污,在这欲望的苦海女儿是否保持着清净的本性。宝玉喜爱的是那些保持了本真纯洁天性的未出嫁未被男子浊气所污的女子们,而不是那些与世俗同流合污、失去本真的女人。宝玉对女子的爱不但是爱慕其青春娇美、迷恋其情感真纯缠绵、更是要求思想的深层理解与共鸣,但即使这些宝玉还嫌不够,他要的更是超越这一切之上的性灵本真的碰撞!而能满足这一切的除过黛玉还能有谁?

宝玉对女儿的爱层层深入,在人性的每个层面上都发挥得淋漓尽致。宝玉对女儿的情与欲是广而博的,这广博之后的思想是深邃而丰富的。宝玉对女儿的爱,不但有广度,更有深度,这就是宝玉之所以成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根源,这样深邃的思想注定宝玉在性爱问题上决不会滑向皮肤的滥淫,只能走进饱含体贴之意的“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