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对女儿们的情是无限的,但他对女儿们的欲却总是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的。宝玉选择与袭人初试云雨,并非只因袭人是个丫头那么简单,宝玉在众多的丫头中偏偏选择了袭人,更是因为“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14]我们看一个人物决不可脱离他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收一个丫头做屋里人是合情合理又合法的,连袭人都认为不为越礼。更从兴儿口中得知,“又还有一段因果: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15]宝玉和袭人的行为在那个时代是没有丝毫的越轨的,而“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16]从此可见宝玉是个有情有义的,决非那些始乱终弃,只懂皮肤淫欲之乐的蠢物可比。宝玉与袭人之间有欲更有情,这情当然也可称作爱情,只是这爱情与宝玉黛玉的爱情是那么的不同,宝玉与袭人在精神上的沟通虽是粗浅的,袭人因自身的种种局限也决不可能成为宝玉的知己,可他们的爱情是纯朴而真挚的。
且看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中袭人以赎身为骗词,探宝玉之情,压宝玉之气,然后好下箴规。袭人要走,再看宝玉反应,先是“我不叫你去也难”到“老太太不放你也难”,再到“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宝玉算是想尽了挽留袭人的办法,可最后的结论却是“依你说,你是去定了”。这去定了会给宝玉怎样的情感刺激呢?宝玉先是自思道:“谁知这样的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这里有恨,是对情感背叛的恨,再到“宝玉泪痕满面”,这是伤心,对情的逝去的伤心。直到最后袭人说“我说出两三件事来,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这又是伤心之后的惊喜,这惊喜的是情的复生,是宝玉肯定了袭人对自己之情从来都不曾逝去,这怎能不令宝玉这情种欣喜?这欣喜之后的承诺是最动情的,“你说,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别说两三件,就是两三百件,我也依”。[17]这情是这样的真挚,难道我们还不能感到情人之间的依恋缠绵吗?
如果这还不够,我们再看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宝玉因湘云来了,大清早就跑到黛玉处去看望黛玉与湘云,并用湘云用过的残水洗了面,又让湘云给梳头。这般光景怎能不让袭人说出“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里的工夫!”[18]这话虽是袭人含笑说道的,但我们还是分明感到了话里的醋意。而这“家里”两字确是袭人的真情流露,这家是宝玉的家,可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家。等宝玉回来,袭人便动了真气,下来与宝玉闹的那些琐细的别扭都是因为这爱而有的。这别扭一直闹到第二天早上。
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说道:“我再不听你说,就同这个一样。”袭人忙的拾起簪子,说道:“大清早起,这是何苦来!听不听什么要紧,也值得这种样子。” 宝玉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 袭人笑道:“你也知道着急么!可知我心里怎么样?快起来洗脸罢。”说着,二人方起来梳洗。[19]
“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可知我心里怎么样?”这样的话语,除在宝黛两心相许了之后,他们那欣喜又痛苦的爱情中见过外,我们在此处却也看到了,其中的滋味真是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只有有过爱情经历的人,方能体贴出其中的味道,难道这情竟与爱情无关吗?
宝玉与袭人之间的琐细之事,书中处处皆是,不需一一枚举,其中缠绵之情也难以尽述。宝玉与袭人之间的爱情不象宝黛爱情那样缠绵悱恻、动人心魄,但他却是另一个层面、另一个层次的爱情,这爱情同样是真挚感人的。宝玉对袭人的感情,是超过了阶级的界限的,他们的爱情处处表现出宝玉平等的思想。宝玉与袭人虽有男女之事,但在他们的相处中情仍旧占有了绝对的主导,在他们情感发展的始终,宝玉一直充满了对袭人的尊敬与体贴,这尊敬是平等人格之间的互敬,这体贴是男女之间最深沉情感的流露。因有了这最深的敬与爱,宝玉决不会滑向肉欲的泥潭,他仍然向灵的深处、情的极至前进,这便是宝玉从肉欲之淫中超脱出来的意淫。
宝玉的意淫有着更为广大的境界,因为这意淫只是胸中的一股痴情,宝玉可以把这痴情给大观园里所有的女儿们。因为这淫只在意间,他不会对情有任何的玷污,他不会对情有任何的束缚。宝玉对异性的爱进入了一个广博的境界,他的“意淫”配得上女儿们的纯美之情,他在这纯情的世界里遨游,远远摆脱了肉欲的束缚。
淫只在意间,恰到好处,这正是做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奥妙所在。宝玉在与大观园所有女儿们的交往中,体贴之情里融入了男人的情欲,只是这情欲被控制在最为恰当的范围之内,这情欲对情感非但没有丝毫的损害,相反,他使男女之情变得更为丰富与缠绵。我们且看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此刻忽见宝玉笑问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那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是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可以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更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20]
宝玉那男人的情欲已跃然纸上,只是这一段情欲全在意间,这情欲的对象不但有宝钗,更间有黛玉。再看宝玉因恨没福得摸,便想起了金玉之事,这可真算淫到了骨子里。见了美色不禁忘情,是男人的通性,可宝玉的忘情全在一段痴意,这一段痴意只在心中玩味,却并未有一丝唐突之举!宝玉正因这一段痴意忘情于宝钗,脂评有语:“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21]正是因为宝玉对宝钗有这累累的忘情才会有黛玉时时的不放心,怕宝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正是宝玉的“意淫”给了情感故事无限的发展空间,也留给了读者无限遐想的空间,这纯洁的情欲确是深入骨髓了!
因这淫只在意间,恰到好处,才有宝玉对宝钗的多次忘情,每一次的忘情,都将他们推近悲剧的高潮。命运总是戏弄人,宝玉对黛玉之情,造就了他们的爱情悲剧,这悲剧让人痛的撕心裂肺;宝玉对宝钗的忘情,造就了他们的婚姻悲剧,这悲剧定会缠绵心碎、痛彻心扉!这两个悲剧都将引领我们到达情感的颠峰!而这颠峰正是宝玉一次次的真情、一次次的意淫领着我们向前去的!
通看整部《红楼梦》,宝玉那有欲的情话情思以及对美色的爱慕之处实在太多,这情话不仅只给了一个女子,而是给了太多的女子,且不说宝玉曾吃过多少女子唇上的胭脂,只那抛出去的有凭有据的情话就难以枚举。但无论宝玉吃了多少女子唇上的胭脂,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却从未把他看成一个色魔,我们只看到金钏逗他的话,“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吃不吃了?”[22];再看宝玉对鸳鸯的一段,“宝玉便把脸凑在他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吧。’”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
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这么着。”[23]再看第十九回,袭人劝宝玉的话:“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24]看来,宝玉喜吃女子嘴上的胭脂,是这么的公开着,被他“吻”过的女子,并没有一个觉得被侮辱,而个个都宽容了他这个“爱红的毛病”。宝玉对异性美色的爱慕就这样坦然的存在着,谁也没有觉得他有一丝的肮脏,这对鲜艳青春肉体的迷恋,竟被宝玉带入了如此纯洁的境界,我们不禁要感叹,这可真是天下古今之第一人!肉体的欲望并不肮脏,肮脏的只是利用性爱来玩弄和侮辱对方的思想,以及这种思想下的一切行为。宝玉对女儿们充满了平等、尊重、体贴与爱慕,因此他迷恋美色的欲望也这么纯洁。
宝玉“意淫”的对象是大观园里或者是大观园之外的女子,是贵族的小姐,是出身低微的丫头,是在青春中快乐或忧愁着的女儿。无论宝玉是不忘对已死金钏的情谊,还是对刘姥姥故事里那个姑娘的惦念,或是对画上美人寂寞的望慰,宝玉的情在无比广大的境界里缠绵,他对女儿的情无处不在,这情渗入了他的一言一笑,一喜一忧。宝玉的“意淫”就这样向所有女儿们倾泻着,情与淫自由地游荡着,超出了时空的限制,游离于生死之外,这是怎样的自由,这又是怎样的大情大淫!宝玉把所有的情与欲给了女儿们,他的情是这么的深而广,他的欲是这么的纯而美。因为有情,宝玉的欲总是会在最恰当的范围内,这欲被宝玉引入一个纯洁的境地;因为有欲,宝玉对女儿们的情才不简单幼稚,这情被宝玉锻造得丰富细腻而意韵深长!“意淫”之妙正在于此,这是情与欲的完美结合,这是男女之爱的至境!
纯洁的欲望和对异性无限的痴情,正是宝玉的“意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宝玉的淫正是因为他了知了男女之事的奥妙在欲而更在情,在知情更在痴情,“淫”才这么温柔细腻,正因有了一股痴情的纠缠,“淫”才那么纯洁丰富。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决非虚名!
贾宝玉正是因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悟知了“意淫”的奥妙,成为了“天下古今的第一淫人”,这贾宝玉虽做了闺阁中的良友,却遭到了世人的嘲谤与睚眦。宝玉的“意淫”是对纯真女儿们情的关切、意的体贴,是对女儿们美好青春的眷恋、不幸命运的同情。这“意淫”的根本正是体贴之情,这情是对真与美的怜惜。当生活在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她们的真与美遭到蹂躏与践踏,她们的青春与生命被不幸的命运带走时,空荡荡的大观园留给宝玉的是什么!他曾经的那些斩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下子没有了归宿,过去的那些缠绵的岁月留给他的除过痛苦,还有更深的凄凉!这苦是情的归结,是美的幻灭,一切美好的幻灭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吗?宝玉因为太痴情,这人生的至苦、这巨大的悲哀只能由他一人来承受。死亡在此刻会变成一种恩赐,可即使死亡也并非就是解脱。我不禁要问,苍天啊!难道这就是一个情种的命运吗?
“意淫”这情的浸润,最终将宝玉推向了悲剧的高潮,让宝玉看到了娇美的青春被蹂躏和毁灭,一切美好的感情被践踏,曾令他动情的一切都毁灭了,他亲眼看到了那个真情的世界被恶俗的现实毁灭掉了,一切美好的情都变成虚幻,他没有了归宿,这情的毁灭怎能不令人痛彻心扉呢!
古今男女之爱,概末能出欲与情者,欲乃肉体之渴求,情乃心灵之所欲。肉体之欲仅得片刻之欢娱,纵使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兴趣,亦无法再创出新的意境与快感,这肉体的快乐太有限也太短暂。一生仅停留在男女之欲者,皆是皮肤滥淫之蠢物,终究不得男女之事的奥妙,亦不能领悟淫之精髓。“好色即淫,知情更淫”,那么痴情者便站在了淫的颠峰,只有用“意淫”二字来形容这种颠峰的状态最为贴切。好色是对鲜艳肉体的迷恋,而痴情则是除对肉体的迷恋之外,更是对鲜活性灵的痴醉。这淫决不再是停留在皮肤上的浅薄的滥淫,这淫深入骨髓,变成了情的浸润。
这浸润使男女之爱变得缠绵悱恻、意境广博、回味无穷,这情的浸润直入灵魂。每一个多情的眼神、每一句关心的话语、每一个体贴的动作,都是最深情的流露,都敲击着对方的心灵,也都能得到对方最深情的回应。这回应情味悠长,在心中掀起层层波澜,这淫直入了骨髓、直入了灵魂,这便是“意淫”,这“意淫”之妙,只有男女双方可以领悟,其中奥妙惟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意淫”远远超越了皮肤滥淫的浅薄,进入了一个更为广阔的境界,这境界摆脱了肉欲的束缚,化为了对诸多异性最深挚的体贴,这体贴是性灵的对话,是灵魂的吸引,是对美色的眷恋,但更是超越。
二 淫虽一理 意则有别
在警幻仙姑眼中男女之事均跳不出一“淫”字,而“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25] 警幻仙姑坦然说出了男女之事的根本,揭开了千百年来那些轻薄浪子好淫的虚伪面纱。男女之事虽跳不出一“淫”字,但“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好色即淫,知情更淫”[26]警幻独推崇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的“意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