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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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

但这样一个悲哀的嘲讽并不只属于宝玉,这样的悲哀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庸俗世界里最大的压力永远都来自于我们最挚爱的亲人,他们用世俗的眼光做为评判,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逼迫你就范,逼迫你放弃本然的纯真,逼迫你放弃独特的自我,逼迫你放弃生命最根本的高贵与和谐,成为芸芸众生里庸俗的一员,成为同他人一样的一粒世俗中的凡尘!孩童是落入人间的天使,但伴随着成长,天使的翅膀被庸俗的父母与师长折断了,于是他们绝大多数都变成了庸人,麻木的成长使他们成为父辈,再去折断自己新生孩童的翅膀!这样的悲哀,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已警示了世人,并说出了其中的至理与奥妙:“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16]庸俗的常人最想出人头地,可是随顺世俗众人的意愿会泯灭自我。若要在庸人中寻找相同的安宁,就不可能拥有超出众人的技艺与才智!“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这是一个最为不幸的轮回,这是人类在成长中最大的一个悲哀!

“甄宝玉”和“贾宝玉”虽源于天真的一处,但他们在世俗压力的面前必将走上不同的道路!谁会为保有纯真的性灵而选择一条世途中的窄径?谁又会为了繁华与仕途而选择放弃本性的天真?这样的抉择属于宝玉,这样的抉择亦是我们每一个人必须面对的人生命题,是这个抉择注定了生命中的不幸或是圆满!一切的抉择都会在生命的展开中完成,会在灵魂的无畏或懦弱中获得,苦乐的得到会在当下获得体验,生命通过游历和历练之后会在死亡来临时得到分晓,是返归澄明的极乐之境还是沉溺于无尽的苦海,都取决于这样的一个抉择!

灵玉只有一块,而宝玉却有两个!

让我们暂且抛开这遥远的话题,暂且忘却死亡的存在,只将心念徘徊于醒与梦之间,去跟随“甄宝玉”和“贾宝玉”一起去经历一次亦真亦幻的旅程,去从中感受“我”与“无我”的浩渺!

此节正如蒙本回前的总批:“叙入梦景,极迷离,却极分明。牛鬼蛇神不犯笔端,全从至情至理中写来,齐谐莫能载也。”[17]不如让我们在酒足饭饱之余将这些文字放入眼帘把玩,让我们从这至情至理中走入,去到一个亦真亦幻的情景中游历,让我们跟随这神妙的文字去到无穷的时空里自由的遨游,或许它里面隐藏了宇宙的奥秘!

这里贾母喜的逢人便告诉,也有一个宝玉,也却一般行景。众人都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爱孙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么罕事,故皆不介意。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後至蘅芜苑去看湘云病去,史湘云说他:“你放心闹罢,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很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宝玉道:“那里的谎话你也信了,偏又有个宝玉了?”湘云道:“怎么列国有个蔺相如,汉朝又有个司马相如呢?”宝玉笑道:“这也罢了,偏又模样儿也一样,这是没有的事。”湘云道:“怎么匡人看见孔子,只当是阳虎呢?”宝玉笑道:“孔子、阳虎虽同貌,却不同名;蔺与司马虽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两样俱同不成?”湘云没了话答对,因笑道:“你只会胡搅,我也不和你分证。有也罢,没也罢,与我无干。”说着便睡下了。

宝玉心中便又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心中闷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就忽忽的睡去,不觉竟到了一座花园之内。宝玉诧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竟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从那边来了几个女儿,都是丫鬟。宝玉又诧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宝玉只当是说他,自己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好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家的宝玉。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更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寿消灾的。我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也乱叫起他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厮说了话,把咱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涂毒我,他们如何更这样?真亦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又诧异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孩儿做针线,也有嘻笑顽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头,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宝玉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快回来!”[18]

这样的一个真境与幻境,这样的一个梦中的真实抑或是真实里的梦境,我们无从分辨。这样的文字里有着无尽的神妙,这神妙只可在魂魄里意会,在唯物质的表象世界里我们无从抓取!这样的文字无需评说,我们只该让它们保有精神与魂魄世界里的神秘与完整!愿我们的生命能够拥有一个机缘,进入它的深处!

是无才补天的顽石还是通灵的宝玉?是红尘里的富贵公子还是下凡的仙子?是时空里偶然存在的一粒尘埃还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对唯一?一个生命聚合了亿万种因缘在此刻诞生,在浩瀚的宇宙中他与万物同又不同!这是生命伟大而复杂的起源!让我们怀着对生命神圣的敬畏,进入探索的开始!

如果我们不去渴求永恒不变的绝对真理,生命必将在纷繁的幻象中迷失。无论是释迦牟尼还是老子、庄子,以及那个探索着的孔子,众多的觉者将手指指向了一个永恒的去处,这个去处是绝对的真理,生命的自由与极乐之境!他们用自我独特的语言描述着这样的一个至境,作为不灭的引领,他们在不同的语言之下揭示的是同一片无暇的澄明!

觉悟永远都会是个体的,它永远都不会是集体的。觉悟永远都是生命内部发生的最根本而彻底的转变,它需要外在的机缘,但它从来不来自于外在。觉者用文字传承心灵,有缘者通过这样的文字打开自我进入宇宙,无缘者在文字里陷落迷失。

让我们用纯净的心灵作为指引,把文字当作一种方便,亦把宝玉那些或矛盾或怪诞的行为当作一种心灵的投射,让我们穿破这层层迷雾与繁复,直取万物的本质,直去宝玉灵魂的至真之处!宝玉是丰富的、矛盾的、深厚的、宽广的,这一切都交织在一起浑然一块,让我们无从抓取,因此人们才有了无尽的困惑,才有了无数种对宝玉的解读,在这样的解读中谁又能直取宝玉的魂魄呢?

宝玉在其母亲的眼里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19],在其父亲眼里是“不肖的孽障”[20],在祖母眼里是“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21]。在丫头们眼里宝玉有着“爱红的毛病”[22],在奴才们的眼里宝玉是 “外清而内浊”“只爱在丫头群里闹”“也没刚柔”[23],在婆子们眼里宝玉是“外象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24]。不仅在尤氏眼里,在更多人的眼里宝玉都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25]。宝玉在黛玉眼里是“我命里的‘天魔星’”[26],在宝钗眼里是“富贵闲人”[27],在众姊妹的眼里是“绛洞花主”[28],宝玉更又自谓是“怡红公子”[29]。在北静王水溶眼里,宝玉“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30]。在警幻仙子的眼里,宝玉“天分高明,性情聪慧”[31],更甚者,警幻仙子竟言“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32]

宝玉到底是何许人也?以上这些对宝玉矛盾而多面的评判,还并不是宝玉的全部,它们只是宝玉丰富人性中的点滴,也是众多人对宝玉认识的点滴。我们该如何从这多面而矛盾的繁复里找出一根头绪,如何从一个点进入本质,然后再去解读这繁复的外象呢?不如让我们从宝玉的“极恶读书”说起,因为这一点是一切人的公认,就让我们从此处进入,去解读那繁复外象里所包含的本质吧。

宝玉能诗能赋、能写能画,杂学旁收,无论是佛道的高妙还是小说戏曲的精微,他都尽收眼底,融贯于胸。若再论医道养生、古玩鉴赏则更无须多提,他在繁华富贵的家族里濡染浸润,自然为之,其品位的高雅以及丰厚的积累,也决非他人可以企及?宝玉博古通今,浩瀚的历史和众多的风流人物是他思索的契机。决不流俗、独尊性灵是他今世生命的通透。眷恋生命、怜惜青春,使他对没有自由的纯洁如花的女儿们有更多的悲悯,这悲悯融入生活的点滴。最贴切的关怀都因着他难舍的眷恋,他解读女子们幽微的情灵,他留恋于女子们脂香粉艳的学问。这样一个通博的人物,我们怎能去想象他不曾游历过知识的海洋?但偏偏这样一个将心灵敞开去吸纳知识的宝玉,世人却说他“不喜读书”,这究竟是该从何说起?不如让我们从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看起,来看袭人劝宝玉要改的三件事中的一件:

袭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他心里想着,我家代代念书,只从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读书,已经他心里又气又恼了。而且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你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33]

从袭人所劝的言语中我们得知,宝玉不但不喜读书,而且时常对读书人批驳诮谤,凡那些读书上进的人他便叫作“禄蠹”。“禄蠹”是怎样的人呢?“禄蠹”是假借读书之名而求取功名的名利之人,他们借读书之名以成其私,这些人完全不懂得圣人所指向的真理,他们是与道背离的凡夫。“禄蠹”们读书不是为了解惑以达至理,因为他们从未真正思索过人生以及自我,他们模仿别人的样子活着,但又想出类拔萃,他们读书是为了“上进”,这“上进”并非是追求圆满的不断精进,这“上进”只是为了获取外在的名利。同是读书,有些人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真理,有些人只是为了沽名钓誉;同是读书人,他们之间却有着天壤般的差别!对于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的人,宝玉怎能不批驳诮谤呢?对于那些不能解圣人之意,但又另出己意、混编乱纂,以文字误人的人,又怎能不令人深恶痛绝呢?

宝玉不喜读书是不喜借读书之名而获取功名,宝玉不喜读的书是那些为获取功名而编撰的乏味之书。宝玉读书是为了自我的快乐,是为了追求真理以及寻找生命终极价值的独自摸索,宝玉读书是通过文字与那些觉者们用心灵快慰地交谈。听取圣人的教诲与圣人交流是一件神圣的事情,因为在这样的文字里隐藏着永恒不变的真理,但这件神圣的事情却被那些“禄蠹”们荼毒了,他们假借了圣人的名号却偏偏要走向“道”的反面,不但令自己的灵魂堕落、天真尽失,同时更造作出无穷的祸事与罪恶荼毒他人的生命!

如果我们从此处看到了宝玉“极恶读书”的根本内核与立场,我们就不得不对宝玉投去深深的敬意!谁会为恪守真理而选择不幸的遭际作为代价?谁会直去圣人所言的至真之处不被邪谬的歪理困惑?谁会持守住灵魂本真的澄明而决不与污浊世界同流?越是透彻了生命里的至理便越是能看到污浊俗世不幸的迷途,越是理解了圣人之言就越是不能容忍那些引人入偏颇邪谬的文字,宝玉从“不喜读书”终将发展为焚书!宝玉是一个非凡之人,宝玉注定被庸人所不解。

这样的一次更深刻而坚定的叛逆来自于贾政对宝玉的棍棒教育之后,我们来看第三十六回中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