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微灵秀地:试评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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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我们再看湘云向黛玉挑衅问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在伴着黛玉冷笑而来的话语里,我们分明听到了酸酸的醋意与不服。黛玉的冷笑里没有一丝的虚假与掩饰,而这也正是她迥异于旁人之处!黛玉从不因为他人眼里的需要而塑造自己,她的爱与怨、忧与喜都展露无遗,她的灵魂因为至真而至美!再看湘云对于黛玉亦是不饶不让,竟用“林姐夫”来打趣她,试问黛玉若真是一个小性之人,谁会与她如此玩笑?她们之间无论是打趣还是调笑,都将我们带入了孩提的纯真与无邪,只有纯真的灵魂可以超越一切言语和行为造此圣境!当然黛玉直率的指出湘云的缺点,不掩饰地表露她对宝钗的不服,这一切都不能影响他们的友谊,因为这些行为都来自于黛玉的真纯,因此谁也不会和她疏远。在白天湘云与黛玉斗嘴嬉闹之后,晚上湘云却仍往黛玉的房中安歇。原来出于真纯的一切行为都不可能带来伤害,原来在最真的性情里才有真爱,这真爱的存在是超越一切语言和行为的。黛玉的美正在于她的真!而回归生命的真实并非轻易可以获得,常言道“唯大英雄能本色”,黛玉非英雄,乃是一极弱小的女子,而她却能不失性情的本真和生命的本色,这怎能不令我们深思,这怎能不令我们由衷的赞叹!

在《红楼梦》中黛玉无遮无拦、直舒胸臆之处随处可见,时刻点染着她的性情,若没有一颗真纯的心,便无法解读这美玉里的黛色,无法欣赏这黛色里的深邃意韵。若我们将这美妙的黛色慨叹成瑕疵,那可真是我们因无法鉴赏而错失了!

黛玉是那么的绝尘脱俗、不食人间烟火,她是那么的孤傲与清高,但她和姊妹们相处的又是那么和谐亲切,大家都愿与她相近,她得到了最多的倾慕与怜爱。性情的孤高并不意味着不近人情,意趣的高雅也不在于要和他人生疏,这一切本不冲突,他们本是和谐的存在。只有没有透彻生命的人易于将这些割裂,为自己的庸俗寻找借口,他们终是一些胆小的人,他们不敢去直面生命的真实与高贵。在众多的世人中有谁能象黛玉这样绝尘而圆融,有谁能象黛玉这样勇敢而真实?她是一个弱小的女子,但她却有让我们仰慕的精神与灵魂!而这一切都源于她对生命本真灵性的尊重。

黛玉的诗作得好,那么她的诗又好在何处呢?是灵性还是辞藻,是真情还是平仄?不如让我们去看她教香菱作诗的一段,从中去看一看她的才学,亦看一看她对本真性灵的肯定:

……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

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23]

在这一篇精辟诗论的起始,我们没有看到对诗歌高妙深奥的注解,偏偏是黛玉的一句“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作为开篇,真是气魄宏大,想来诸多的诗人亦应在此处汗颜。而黛玉的这一句诗评又与宝钗所言的“原来诗从胡说来”琴瑟相应,想来这两个女子的诗皆进入化境亦决非偶然!只单凭这两句诗论,我们在以往诸位大家的诗评中可曾见到?诗中的气魄是精神的气魄,诗中的洒脱是人格的洒脱,而这气魄与洒脱需要对诗歌穿透的力量,亦需要对生命穿透的力量。黛玉的诗作得好,决非凡人的浅近,乃是拥有了穿透的大力!对生命的穿透需要无所畏惧的探索,对诗歌艺术的穿透则需要深厚的沉淀,这两者水乳交融才情方能涌动,诗神才会叩门。

我们且不论其它,只来看黛玉是怎样论诗的。原来作诗并无难处,只不过是起承转合、平仄虚实相对而已,不过这且只是作诗的第一层;再若有了奇句,这些竟也可不顾,这才是作诗的第二层;到了第三层原来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立意才最是要紧。试问有谁能用几句话,将诗说得如此透彻?这是穿透了之后的简洁,这样的简洁里却有着至理。那么至理已得,应如何学起?学问是要从简到繁,再从繁至简,这才是穿透,这才是超然的拥有了全部。黛玉用这至简的道理指导香菱从最高处入手,求法其上定会少走弯路,她指导香菱直取诗歌的要途,而这要途就是最大的捷径。黛玉要香菱学诗先从王维的诗读起,王维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闻名,他的诗文字浅淡但却尽得静谧闲适的真意。

诗歌是人生境界的再现,虔信佛教的王维才思绝妙超群,品格高贵,王维的诗里有悟入生命真境的禅意,他的诗里有朴素的至真、静谧的大美,这是诗的至境,更是生命的至境。王维是步入了生命自由之境的觉悟之人,他的诗少有人能比肩,因此黛玉推崇王维的诗为最上。其次乃是沉郁顿挫的诗圣杜甫和恣肆豪迈的诗仙李白,杜甫李白均将自我的个性抒发到极致,令后人无法企及,但他们终究没能突破自我的窠臼,没有跨入无我的那个广大境界。再次才是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他们的性情各有所长,诗歌也能各尽其美。有了前三个人做底子,再读诸家之名篇,定会深得诗歌幽微灵秀之意趣,这就如同从宇宙的宏大之美再入一花一草之美的贯穿与囊括。从高处着手但又兼容并蓄,这不仅是学习作诗的要途,亦是研究一切学问的要途。香菱若是掌握了这样的方法一步步学来,就定如黛玉所言,“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在此处我们看到的是黛玉深厚的功底,黛玉的胸中虽有着诸多的前人做底子,但却不曾被他们羁绊,她将诗歌的深厚完全穿透,超然其上直取神韵了。我们且看她对香菱《咏月》诗的点评,香菱在第一首诗里用了“清光、翡翠、珍珠、辉煌”等词,黛玉却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原来这样的词是被古人缚住了,这看似雅的词,其实是俗!黛玉让香菱“只管放开胆子去作”[24]。待到第二首的卷子交来,黛玉却说:“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25]原来作诗不但不可被辞藻缚住,亦不可被奇句缚住;不可被前人缚住,亦不可被自己缚住,过于穿凿仍是不好。待到香菱第三首诗的卷子交来,众人一看都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26],原来诗的好坏并不在于穿凿的词句,满腹的经纶,而是要深得生命的真意和生活的趣味。原来作诗与做人一般无二!

黛玉是大观园里的才女,她的学识我们无须赘言,如果说作诗与做人是一般无二的,那么黛玉能穿透诗歌的意趣,也就能穿透生命和生活的意趣,这样的穿透一定也是对现实的穿透。黛玉在祖母家寄居,自然俗务与她无关,但是不为并非就是不能为。我们来看一段她与宝玉评探春理家的对话,便知她对这表面虽繁华似锦,但实际内囊却已尽了的现实的深刻洞察。

黛玉和宝玉二人站在花下,遥遥知意。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27]

从黛玉和宝玉对探春理家的几句简单的评论中,我们既看到黛玉对探春人格的肯定,又看到宝玉对探春才能的肯定。在这样的肯定里,我们看到了黛玉深知探春的良苦用心,这深知正是因为黛玉已深刻洞察到了在烈火烹油的繁华之后内囊却已空虚的现实!我们不该简单的只说黛玉超然的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应该知道这超然的姿态正来源于对现实的深刻洞察!如果你不能穿透现实,那么你又怎能拥有超然的姿态?

黛玉未曾显露过她在现实俗务里的才能,不显示是因为黛玉的处境,亦是因为黛玉的羸弱,也是因为黛玉脱俗的品格,但不为并非不能为。我们且看《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一回,迎春的奶母私自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拿去当了,其儿媳竟还用此来要挟迎春去到老太太那里为她婆婆讨情面,在屋里与丫头们大吵大闹,迎春竟依床看书,有不闻之状。宝钗、黛玉、宝琴、探春来探望迎春,见此状探春便发话质问那媳妇,早又使眼色令丫鬟侍书叫来了平儿,我们且看黛玉此时的言语:

这里正说话,忽见平儿进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术?”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备之妙策也。”[28]

宝琴到底年纪小,不十分精通事务,黛玉所评才是要害。能这么深透的看清探春判断俗务的才能,我们怎能想象黛玉会对事务不通!我们再往下看,当探春和平儿商议如何处理此事时,问到迎春的意见,迎春竟只和宝钗阅“感应篇”,对探春之语竟不曾闻得,笑言“我也没什么法子”,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众人听了,都好笑起来。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若使二姐姐是个男人,这一家上下若许人,又如何裁治他们。”[29]

黛玉虽身体怯弱不胜,但却并无迎春性格中的懦弱,对于现实黛玉从来也不曾退却过,因此她给了迎春如此的评价,因此她对迎春有了这样的质问。面对现实黛玉是透彻的,她虽在俗务上并无作为,但从她的言谈中我们已能确知她一定有处理俗务的才能,而这才能一定不在探春之下。

从黛玉的言谈里我们看到的是一颗勇于面对现实不怯懦的心,这勇敢和黛玉诗词里所流露的高傲定是同出一脉,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30],世事与学问原本一体,脱俗源于对世俗的穿透。作者在《红楼梦》中渲染了黛玉仙逸空灵的脱俗,但也点染了她透彻现实的警醒,黛玉拥有了生命的两极,因此黛玉才是那么的饱满而深厚,因此她的空灵才有了博大的意韵!

黛玉是那么的仙逸脱俗,以至于让我们无处抓取,只可在这点滴与片段中窥看她生命的深度与丰富,她的人生正象她的诗歌一样充满了超逸之美。但在这超逸中最能打动读者的是她真挚的情感,黛玉是为爱情而生而死的,她的情感具有异样的深度与幽微。我们虽不在此文中去深究她的爱情,但我们却可在此处通过她与宝钗的友谊,去探看她纯真的灵魂和深挚的情感,以及那化解不开的生命惆怅!

宝钗因姿容艳美、学识渊博又藏愚守拙,更比黛玉有一种洒脱坦然、妩媚风流的丰韵,众人皆谓黛玉所不及。黛玉清高孤傲自然心里不服,何况又有宝玉时常忘情于宝钗,这让黛玉在心底里有着对宝钗挥之不去的敌意,这敌意是因为清高,更是因为对爱情的捍卫!当我们还未达到对宇宙的全然通透并获得无分辨的最高智慧时;当我们还未达到无我相无人相的无我之境时,就只能用自我的狭小去解读他人的博大,这样的解读注定一无所获而且还会产生巨大的偏差,这偏差虽不能伤及他人的博大,但却会给自己带来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