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天上人间,不管帝王将上,贩夫走卒,江湖游侠,市井百姓,但凡沾上人之一字,都少不了七情六欲,自然也就少不了恩仇情义。
武道的世界,水深不可测,这座天下的水,更是不仅深,且浑。
暮霭城只是玄灵大陆东玄东荒最不起眼的一隅之地,哪怕如此,大街小巷也都围满了高高院墙跟城府。
桃花巷作为暮霭城烟花柳巷之地,女子多是身世坎坷的可怜人,这已经算不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而是打小起就得见识世间百态。
清婉本是秀月楼花魁出身,青楼勾栏,自古以来便是三教九流的混杂之地,高到暮霭城各大世族子弟,矮到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山泽野修,流氓佣兵,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哪个凶神,结果很难想象。
当年在清婉才刚成为花魁之时,曾被暮霭城一个佣兵组织的首领看上,只是那佣兵组织首领,不单单是长相,斑斑劣迹更是让人触目惊心,秀月楼为了避免风波,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清婉,那会还是初长成的女子,心中凄凉,近乎生无可恋,绝望之时,她看见一人,倔强的站在了自己身前,是一个瘦弱纤细的身影,却是如此坚毅凛然。
那会才十三岁的少年,只是目光坚毅的看着眼前壮汉,哪怕如此卑微,他却毅然对那壮汉抬头说道:“今天清婉姑娘是我要的人。”
事实可想而知,叫清婉的女子自然难逃魔掌,才十四岁的少年同样在生死一线走了一圈。若非顾忌那叫楚凡的少年有些身世背景,打杀了后会惹来麻烦,怕是在最后关头,那壮汉绝对不会升起那微不可查的一丝怜悯。
只是所有人都不敢想的是,当天,那个叫楚天的少年满身血污离开之后,再之后的一天,暮霭城便传出了一场骇人风波,‘龙蛇佣兵团’首领,一夜之间莫名暴毙,一名魂武八境的强者,一个名震暮霭城的佣兵首领,就这样被悬尸于暮霭城外,可谓震动了整个暮霭城。
在那之后,那个叫楚天的少年依旧有机会便会出现在桃花巷的巷弄之中,寻花问柳,风花雪月,而那场震动暮霭城的风波,却一直没被查出个所以然。
别人不清楚,女子直觉,清婉心里却清楚,当初那桩祸事,一定是出自眼前这俊逸青年之手,只是这些年来,他不多说,她自然也不愿说破,他来自己这里听琴,她只要能抽出身来,哪怕自己掏腰包,也绝对不会拒绝,有时候她也想,若她不是出身烟花之地,若自己能再早一些遇见他,是不是会有另外的结局,可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此生能遇见他,便已是别无他求,此生无憾了。
楚天这些年来受的折辱,她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只是更让她心疼的是,自己的身份,哪里有资格去心疼他?
楚天将手上酒壶放下,盘腿而坐,微笑道:“听了你这么多年的琴声,还是没有一点改变。”
清婉面容微红,咬了咬纤薄嘴唇,轻声道:“你就别想着法子夸我了,倒是我,该恭喜你才对。”
楚天哑然失笑,“呦,这可不像咱们的清婉姑娘,这么些年来你这蹭琴,让你破费不少,毕竟清婉姑娘你的琴声可是一刻值千金的,没有骂我就很不错了,如今竟然还夸起我来了。”
清婉收起才上眉头便下心头的女子心绪,嘴角翘起,好似被楚天逗乐了,调笑道:“楚公子长得这么英俊,如今在咱们这暮霭城,那可是一等一的天骄俊彦了,还能惦记着清婉,那已经是奴家的天大福分喽。”
她停顿了一下,幽幽道,“当初愿意让楚公子时常来这儿听琴,那是觉得我跟楚公子都是那天涯沦落人,可没半点别的心思。”
女子叹息一声,似乎带着一丝幽怨,“没想到眼下公子有这般成就,只可惜这么些年,楚公子虽然没少来我这儿,却没有一夜真刀真枪提马上阵的,唉…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主动献身得了,凭借跟楚公子这么一点关系,如今的身价还不得上涨百十倍。”
女子说的半真半假,只是在她心里,这半真半假却永远隔着一座天涯,不是阴阳,胜似阴阳。
楚天有些沉默,望着她的眼眸,暗自叹息,说不上流水有情落花无意,只是他跟眼前这女子,不可能生活在一个世界。
楚天看着她,她一样静静的看着他那双清澈的丹凤眸子,青楼勾栏,自古以来注定会被女子的‘花言巧语’以及男子的‘海誓山盟’所充斥,但醉酒过后,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可眼下光景,若是能有一些花言巧语也是不错的,哪怕转瞬即逝。
楚天轻吸一口气,看着眼前清婉的女子道:“我今天来便不听你弹琴了,只是想要跟你说说话。”
叫清婉的清婉女子也沉默下来,过了半晌,才出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楚天将两只酒杯倒满,说道:“再过一段时间吧。”
上古之时,曾有古佛于菩提树下坐观悟道,楚天却独独在她的琴声中明心入冥想,在他眼里,她的琴声,就像那素雅清淡的小家碧玉,清心温婉的小碗淡粥,清雅别致的山水画卷,出自风尘,却超出凡尘。
她不再多说什么,叫人取来几盘准备好的精致小菜,笑道:“临走前能想着来看看我,这份恩情,比天还大了。”
楚天心里叹息一声,伸出手掌,轻轻翻转,有一张古琴跃然桌上,微笑道:“这些年在清婉姑娘着蹭琴,除了仰慕仙子外,更重要的还是‘闻弦歌而知雅意’,用以砥砺心念,说简单点就是坐观悟道的一种,如此说来,我可是赚大便宜了,这把古琴,算不上什么珍贵物品,权且当做是我这些年来的一点心意。”
女子蓦然有些红了眼睛,轻声呢喃道:“我称得上什么仙子。”
楚天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在我心里,清婉姑娘才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真的,不骗你。”
她低下头,那双抚琴若高山流水的柔滑十指,紧紧攥住裙角。
楚天也不劝酒,自顾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轻声笑道:“咋了,一张古琴,就这么感动啦?”
女子抬头瞪了楚天一眼,道:“你才感动呢!”
她起身后,走向自己床边,从床头上取出一个紫色檀木匣,双手捧起搁在桌上,“我既然是靠着这个吃饭的,一把好的琴自然重要,就不跟你客气了,只不过礼尚往来,这幅画据说还不错,我也不会欣赏,留着也没用,便送给你了。”
楚天打开来看,是一副《江心垂钓图》,尽管并非出自真正的灵纹师之手,其泼墨手法,却如金缕丝线刺绣而成,精巧不说,凭借楚天眼下魂武五境修为,甚至能看见画卷中有灵元道韵如水流淌。对于凡夫俗子,如此品秩的画卷,足以称上稀罕名贵几字,哪怕是拿出去换了银钱,就能值不少金精通宝银钱,足够寻常人逍遥一辈子了。
清婉见楚天没有拒绝,脸颊露出一抹笑意,好似在心口有一块天大的悬石落地,略显俏皮的眨了眨眼,小声问道:“这些天清霜妹妹可没少念叨你,要不要我叫人将她叫过来?”
楚天无语一笑。
看见楚天尴尬脸色,眼神中更带有一丝委屈,清婉笑意更多了几分,“每次你来我这,清霜妹妹可都是幽怨的很,如今你过来了,她却是死活不愿意再跟你见面……”
女子眼中有一丝黯然,不过很快敛去,叹息道:“我们本就红尘女子,清霜妹妹怎么就偏偏在你这里还看不开。”
被清婉打趣,楚天脸上委屈更甚,愤愤道:“清婉姐你这话说的轻巧,我要真是如此,跟那些人还有什么两样,哪怕我脸皮再厚,哪里还能坐在你这里。”
清婉嫣然一笑,举起手中杯,笑道:“凭借楚公子眼下的身份,莫说来我这小小寒舍,便是去那城主府讨杯酒喝,又有何难!?”
楚天咧了咧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对于清霜,要说没有一点情意,那是假的,只是有些人,即便能够擦肩而过,也注定要相忘于江湖。
清婉自幼生活在青楼勾栏这种是非之地,见惯了三教九流,酒量不弱,楚天这些年的花天酒地,再加上进来武道境界一路攀升,相比起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何况这些年的相知,更是没有交浅言深这般顾忌,言到深处,本就柔弱的女子忍不住有些黯然。
女子,哪怕平日看上去再如何豪气干云,也还是逃不过女子宿命,抵不过岁月如刀,更何况,在这勾栏青楼,更是见惯了男人的喜新厌旧,以及冷漠无情,好在清婉尚在花季之年,也算的上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想到自己的此生,再想到自己的余生,几斤酒入心肠,清婉微微低下头,只是不住往嘴里倒酒。
楚天岂会不知,若非生活所迫,哪个女子愿意抛头露面,曲意逢迎?轻声道:“清婉姐,我有个不情之请,在我离开之后,留下的院子需要有人帮忙打理,小安毕竟是个男人,心思难免粗些,还请清婉姐到时候能帮忙照看一二。”
她抬起头,蓦然看向眼前俊逸青年,眼圈微红,哪里不知,他这句话意有所指。
青楼女子,若有谁能被心仪男子看中,哪怕纳为偏房妾室,也是求之不得的幸事,何况是她遇上他,只是她犹豫片刻,还是咬唇道:“多谢楚公子情意,只是清婉本就出身如此,离开此地,也就没了生计,有公子这句话,想来以后也不会有谁刁难,大可以后在这做个调教清伶的嬷嬷,不过公子放心,清婉一定会帮公子将院子照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