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荒极北,一片不见尽头的冰原之中,一位身穿雪白狐裘的老人走在万里风雪里,哪怕他因为天气寒冷,已佝偻着身体,让人看上去仍旧感叹他的身材高大,一阵呼啸寒风吹来,在老人周身三尺处轰然静止,然后飞速旋转,向四周散落,他忽然停下脚步,浑浊双眼出现一抹朽木逢春般的湛然,抬头看了眼天地茫茫的风雪冰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他一个瞬移,身影瞬间消失不见。
十数息后,当老人身影再出现时,已经站在冰原之外最大的冰雪城中,他看了眼数百年不曾看过的城池,感慨颇多,自己浑浑噩噩,走了多少年?
天高地阔,苍茫寂寥,实在不记得了。
老人顺着一条并没有多少人行走的街道向城内走去,走过一座石桥,穿过一条长街,饶过一排店铺,最终来到一座人烟稀少的铁匠铺,铺子生意清冷,同样是一名精壮身躯的老人,便没有工作,躺在门口一张躺椅上,好似在嗮太阳。
天空其实并没有太阳,只是在这间铺子当空,有一团如磨盘般的火焰,好似那大日骄阳。
身躯精壮的矮小老人看了眼高大老人,嗤笑道,“呦,稀客啊,没想着你玄冰子还能走出那座冰原,我就说今儿头顶这太阳怎滴就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你想要走出去看看?那可不行,至少得先过了我这一关。”
被称作玄冰子的高大老人眯起双眸,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我感觉到元婴瓶颈松动了。”
精壮老人不以为意,根本就没有给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让座的意思,淡声道:“那又如何?”
高大老人皱了皱眉,“你祝渊好歹也是火黎宗宗主,当初更是被王阳明那家伙屠灭满门,如今有一线机会,难道还要给那家伙当那走狗?”
名叫祝渊的精壮老人叹了口气,“老了,那口心气早就没了,再说了我祝渊不比你玄冰子,当初既然选择交出一缕本命神魂为代价,换取三百年后的龙门之境,在这之前,不能出现大的意外,否则我的后果你知道,对你来说走出此地是冒险,对我来说……”
祝渊沉默起来。
高大老人眉头紧皱,他突然冷笑一声,“凭借你我之力,再加上那些当年并不愿臣服于他王阳明的家伙,难道这都不敢拼命一搏?大不了就是一场死战而已,如今你我武道瓶颈松动,王阳明那家伙受伤定然不轻,你要知道,若我执意走出此地,你活不过三百年后。”
说到最后,高大老人握拳右手轻轻摊开,整座冰雪城,刹那静止,如冰雪霜冻。
祝渊摇头一笑,轻轻拍了拍椅把手,一道道无形的苍白火蛇缓缓浮现,原本的静止空间,顿时出现密密麻麻的龟裂缝隙,砰然一声,天地再度恢复如初。
让人诧异的是,整座城池中的武道修士,并未有一人觉察到丝毫异样。
祝渊笑道:“我祝渊在这里一天,好歹也如那坐镇天地的龙门境强者,你玄冰子便是破开龙门壁障,也未必能轻松走出去。”
高大老人神色漠然,“我神魂之中月华灯有燃起迹象,你挡不住我。”
虚空一阵寒风骤然静止。
原本躺在躺椅上的老人突然起身,眯起双眸向高大老人看去,沉声道,“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东玄东荒,曾有十大宗门冰玄、火黎,千万年来势同水火,却不知道两大宗门之间,曾有过难以想象的牵连,可追溯上古之时。
高大老人神色依旧淡漠无比,“魂火重燃,我会拿这种话开玩笑?”
祝渊看着这个在冰原不知行走了多少年的高大老人,沉默片刻,凝重道:“我祝渊苟活至今,死了便死了,可你要知道,当初的王阳明凭什么能席卷大势,短短百年光阴便定鼎东玄东荒。你我二人当初为何会来到此地,若是有丝毫差错,结果会如何?”
玄冰子直了直背脊,身体内顿时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响,周身一层灵韵顿时凝聚为冰寒实质,只是当他重新弯腰之后,那股天地变色的气机再度收敛消失不见,他扯了扯嘴角,“结果不一样?”
祝渊深吸了口气,结果不一样?自然不一样,只是他心里也清楚,当年的那场祸乱,他们想要等来那一天,无异于痴人说梦,可今日玄冰子竟敢从冰原走出。
祝渊淡声道,“王阳明的确出现了些问题,这我也能觉察的到,只是你当年行事太过横行无忌,这冰原之中,若我没猜错,真正的坐镇之人并不是我一个,你还是回去吧。”
玄冰子呵呵一笑,“祝师兄就这么看不起师弟?”
祝渊神色凝重,沉声道,“就算你踏足龙门境,也就只是龙门境而已,何况在这之前,你只是元婴境,还当是当初坐镇你那冰玄宗?”
玄冰子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祝师兄你就继续当你的走狗便是,师弟我晚些时日再来拜访!”
话音落下,高大老人身影顿时化作一道寒风,消失不见。
祝渊坐起身子,无奈叹了口气,双目中有岁月流逝过的浑浊,他已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几个一百年,还是几个一千年?
祝渊呵呵一笑,“来了好,下次来了好。”
……
……
万里魔域,一座高不见顶的魔山之中,一座深不见底的血池之上,有一张蒲团悬空而立。
那张蒲团不知已经历了多少岁月,从未坠落,就那么悬浮在空荡荡的血池之上。
一位眉心有一抹殷虹痕迹的年轻男子从血池中缓缓浮现,一身血红长袍,在空中肆意飞舞,在他周围,有十数名姿色绝佳的妖艳女子,好似将他众星拱月,更似那仙人飞升,美不胜收。
年轻男子眯起狭长双眸,微微一笑,他环顾四周,血池上方龙壁之上,一条条远古血龙宛若活物,缓缓游弋,有一名女子身姿飘摇,落在他身边,被他凌空拦住腰肢,便有春宵荡漾的娇笑传来。
年轻男子动作温柔,轻轻吻了吻那女子额头,抬头望向那张悬浮虚空的蒲团,嗤笑道:“孙龙树,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坚持多久。”
点点金光在那张蒲团周围汇聚,最终变幻为一尊眉宇俊朗的年轻法相,宝相庄严,金光熠熠,他神色淡然,开口道,“有贫僧坐镇一天,你便一天不得成魔。”
年轻男子哈哈一笑,抬手示意周身女子退开,嗤笑道:“就凭你?若是你能修出那琉璃罗汉金身,老子还真让你三分,只是你这和尚在老子这白吃白喝百年光景,怕是早就动了凡心了吧。”
年轻罗汉法相沉默不语。
年轻男子便更是嗤笑一声,“怎么,要不你干脆舍了那劳什子的菩提心,成为我血魔山供奉得了,就是要跟我平起平坐,也不无可能,毕竟咱们认识这么多年。”
年轻罗汉看着眉心嘴唇皆殷虹如魔子般妖异的年轻人,轻声道,“心中无物何处尘埃,我佛所在,以心渡己,以己渡人,血公子既有禅心,何必执迷不悟?”
年轻男子呵呵一笑,挑眉道,“我去你大爷的心中无物,心中无物你咋知道老子是谁?整天除了说一些狗屁不通的屁话,你孙龙树还有什么用?禅心禅机,我禅你大爷。”
年轻男子指了指脚下血池,再看了看四周美女,咧嘴道:“老子是有那慧根禅心,可这些便是老子要修的佛法,怎滴,不行?”
年轻罗汉摇头道,“自然不无可能,只是公子杀心太重。”
年轻人抖了抖一身血色长袍,沉声骂道:“放你个狗屁,你这秃驴也不好好数数,老子这几百年杀的人,比起青云阁那些所谓的正道中人,多了?比起王阳明那家伙,又多了?他王阳明动不动就伏尸百万,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你这老秃驴有本事倒是去管上一管啊,除了能四处分身镇压老子的气运,还有点别的本事?”
本来法相庄严的年轻罗汉皱了皱眉,一瞬间好似老了百岁,愁眉不展。
眼前这个号称血公子的血魔山真正掌舵人,一身血煞戾气的确深厚不见底,可不能否认,说的话并不无道理。
可在这片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人修成了罗汉金身,又能渡几人?
之所以跟眼前这个叫血公子的人纠缠不清,或许就连年轻罗汉自己心里都不知道,除了那份执念,还有自己私心作祟,天下可度之人何其多,为何偏偏放在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最难的人身上?
转眼之际,沧海桑田,数百年光阴过眼云烟。
年轻男子看着愁眉不展的年轻罗汉,笑道:“若非你孙龙树是当年那条鸡粪巷的那个孙龙树,就算你如今的罗汉金身,也早就死了一百次了,真当我被你镇压不得摆脱牢笼?”
年轻罗汉叹息道:“既然你我都知道,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年轻男子如一尾游鱼,缓缓漂浮到年轻罗汉身边,眯眼与他四目相对,片刻后哈哈笑道,“执迷不悟?你莫不是在说自己?”
不等年轻罗汉说话,年轻男子讥笑一声,“咱们之间那些情分,早就已经用完,之所以我不杀你,是觉得你这老和尚还有点活下去的意义,我劝你不要再得寸进尺。”
年轻罗汉好似被年轻男子这句话震慑住,果真沉默不言。
年轻男子爽朗一笑,身形一闪而逝,在血池中飘荡而行,那份如冰霜笼罩天地的杀机也消失不见,“都说上古传承大道三千,各种歪门邪道不计其数,可只要能正本清源,斩断自身执念,便可条条大道皆登顶,青云阁的青龙道,大秦王朝的白象道,皆包含三百六十大道,我所传承修罗杀道一样是三千大道之一,既然如此,我所杀之人,可有一人不该杀?既然你要做那负心人,老子哪怕替那李姑娘鸣不平,也不会说你什么,可你还真当自己是那上古圣佛了?能普度天下众生?即便是,那上古圣佛如今何在?还不早就金身崩溃腐朽殆尽了?”
年轻男子扯了扯嘴角,“所以说啊,天底下哪有什么对错正邪,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便是那些个凡夫俗子都看的明白,你们这些秃驴,修成金身争那一炷香,不一样是私心作祟,巩固自身气运。”
年轻罗汉沉默不言,眼中似有痛苦。
年轻男子正要说话,便看见血池有光华一闪,他抬手拂袖,一抹灵纹浮现眼前,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不愧是姬山柳氏家主,这份气魄我血公子佩服,哪怕你当初害得我狼狈逃窜数千万里,丢了半条小命,可以后路过还是得给你敬上一壶好酒!”
年轻男子心情顿时大好,看向年轻罗汉,轻声笑道,“难得我还念着当年的香火情,跟你唠叨这么半天,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师兄我可以帮你一并解惑。”
他来度他,他却是帮他解惑。
年轻罗汉暗自叹息,闭眼沉默不言,好像在回忆自己这数百年间在东荒之地走过的每一段岁月,曾有年轻人孙龙树,得佛陀秘法大罗汉金身,数百年修成法相分身四千八百尊,走遍东荒亿万里山河,看遍人间生死离别,天灾人祸,便想起了生前唯一的亲人,那个同时传承上古修罗杀道的师兄,上古有圣人行走天地,尚且生灵涂炭,那么他所修的无上佛法,又算什么?即便修成,有能如何?
年轻罗汉神色惨然,他其实很想知道,天底下是不是真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么自己这位师兄是不是真的能如那上古圣人普度众生,可惜到头来自己却先是动了凡念。
见年轻罗汉沉默不言,年轻男子扯了扯嘴角,抬手一挥,周围十数名妖娆女子轰然炸裂,血水四溅,然后他伸出一手,有一粒粒晶莹血珠在手心汇聚,然后他仰头吞入腹中。
年轻男子哈哈大笑,“可惜了,就算再给你们数十年光阴,除了让本公子愈加不高兴,还能如何?用师弟你的话,她们啊,百死难赎其罪,就别痛苦的活着了。”
年轻罗汉神色悲恸。
年轻男子嗤笑一声,“连一个柔弱女子都拿不起放不下,也来跟我谈大道?”
年轻罗汉浑身一震,竟是满脸泪水。
年轻男子哈哈一笑,“师弟你还是好好闭关修一修自己的心法去吧,师兄我还有大事要做,就不再这儿听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唠叨那些禅机经文了。”
话音落下,他身影一闪而逝,千古传承,弱肉强食,恩怨情仇,从未少过,若是天底下的事情都是你一张嘴便能解决,那天底下是不是千万年早就只剩下和尚了?可事实到头来,整个东玄东荒,除了你还能算半个真佛,还有另外一人?
何况你这半个真佛这些年在自己这都不清楚自己是佛还是魔了。
年轻男子觉得很好笑。
不过有一点,他还是要多谢那位师弟,这么些年帮他打磨心境,才没有走火入魔,心道迷失,从修罗坠入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