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秋的阳光依然明晃晃地刺着眼睛,令刚从昏暗室内走出的女子有些不适应,眯起眼睛看了看高墙之上瓦蓝的天空,有几只灰鸽子正扑棱棱飞过。
“073,这边,上车。”她走过去,上车时动作有些僵硬,膝盖在车门上磕了一下。女看守从身后好意地扶了一把,她却敏感地侧起身体,上车便靠角落坐好,一言不发地扭头看着窗外。
车子发动,拐个弯就驶上山路,将山坳处灰扑扑的大院子远远抛在后面。除了若隐若现的门岗哨兵,难以看出这么一座陈旧不起眼的院落,是关押战犯劳动改造的临时看守所。关押在这里的并不是什么要犯,一些人关进来,改造态度好,审查交代清楚,过不了多久就陆续释放了……她连一官半职也谈不上,却不指望能有这样的运气,能保命就算不错了。
然而今天似乎是个不祥的日子,一早来了人,将她单独提出来,押上这车子,这是要往哪里去,要去做什么,她没有问,就算不是什么好事,也坏不到哪里去,无非一死。
她不怕死,只盼死得体面一些,好过一辈子在牢里关到老,那才真可怕。
理了理衣角,她抬眼看向远处天际,恍惚想起那一天的天空也是晴朗无云,飞机冲上去像只惊慌的大鹞子,斜斜晃晃躲避着地面的炮火,没飞出去多远,就头一栽直冲向近处山头,快得让人来不及惊叫,来不及看清楚,浓烟火球就腾起来,映红了半边天。
就一刹那,完了,什么都完了。任是谁都躲不过的劫数,任是谁也逃不了的灰飞烟灭。时隔年余,想起来,胸口那里还是闷闷地疼,像钝了的锥子一下一下戳着。
不知该算幸或是不幸,她本该赶上那趟飞机,却因寡嫂和侄子还滞留在家,只得不顾一切折返回去,路上耽误了时间,再带着嫂嫂、侄子赶至机场,已陷入潮水般涌至的逃难人群。三人举步维艰,再也进入不了混乱失控的军用机场,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登机离去,又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失事坠毁……一家人,处座、夫人、二少、英洛小姐全都在飞机上。
随后她辗转避往乡下,却在半路上被逮捕。因着曾为薛晋铭的私人秘书这一层特殊身份,令她受到与众不同的重视——隔离监禁,严密审查,巨细无遗地交代,翻来覆去审到如今,他们始终不肯接受一个事实,即她这个私人秘书和机要秘书根本不能比,她只不过为长官料理日常琐事,远远不够资格接触机密要件,对他的家事反倒知道得比公事多些。
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处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哪里。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掘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驶在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时的情景。也是一辆车子,只是漆着不同的徽记。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带着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用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了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
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虐,一场丧心病狂的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
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
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一九四九年。
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植上茵茵绿草,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难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
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吧。“君静兰!”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到。”她哑声应了,带着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一个深深的大坑取代了。四面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辆车远远地停在路旁。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识这是什么地方吗?”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她淡淡地答:“薛晋铭的私宅。”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这里是什么人在住?”君静兰沉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了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君静兰沉默着。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君静兰冷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着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君静兰摇头否认。“书房在什么位置?”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屋子,里面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摊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上看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很。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要马上封起来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地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像话!谁让他拿走的?”“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像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地出声打断她。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