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家庭非富即贵,你本人也受过良好教育,”苏从远顿了顿,沉声说,“你很谨慎,也很聪明,如果不是那个同牢的女囚也自杀了,我不会注意到你留给她的大衣,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本身就有极大疑点。”
她肩膀一颤,仿佛太过震惊,骤然开口:“你说谁自杀了?”苏从远想,原来他们还没将这消息告诉她,现在告诉她也好,试一试她的反应。“是和你同牢的女犯,白兰香,”他沉声说,“你割腕自杀,送去卫生院抢救的第二天,这个白兰香就用衣带把自己吊死了。”她没有反应,仿佛不明白,又仿佛是意料之中,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看到她这个样子,苏从远有些后悔,有些不忍。
她却怔怔地笑起来,笑了一阵,木然道:“我原本答应她,如果活着回去,就带她一起走。现在她以为我死了,再也没了希望。三浦诚被枪毙,她也没脸再回家乡去……”
她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个名叫三浦诚的战俘,苏从远皱眉问:“三浦诚,你和这个日本军医官是怎么认识的?”
她冷冷地转过脸,“审讯的时候已经说过,我没必要再说一遍。”他沉默片刻,看着手中供词上的内容,眉头越皱越紧。这上面记载着,沈雨林供认自己曾作为一名英国记者的助手,进入日占区拍摄日军屠杀暴行,却遭到逮捕。入狱后,那英国人设法找到他认识的一个日本人——少佐军医官三浦诚,许诺重金换取通行证,以钱买命。
三浦诚答应了,收了钱,最后却只拿到一张通行证。英国人将唯一的通行证让给了沈雨林。然而供词中交代,沈雨林在三浦诚的安排下离开监狱,却在即将脱险离去的时候,杀了一个日本军官,被迫再次逃亡,一路逃到延安。苏从远看着此处供词下面粗重的红杠,此前的审讯人员显然不信这说辞。
“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刚从监狱出来,不立刻离开危险的地方,却又在戒备森严的日占区亲手杀了一个日本人?”苏从远感到匪夷所思,眼前这个沈雨林,有太多的谜团,所作所为全然不像一个普通女子。
就是这么一副披头散发的憔悴模样,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傲气和高贵……是的,这裹在破棉絮里的女子,竟让他有一种高贵的错觉,恍惚觉得在她身上发生怎样的传奇都在情理之中。她像有种魔力,催眠着他,令他心神动摇,摇摇欲坠倒向她所在的方向。
苏从远出身乡绅之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却全没想过世上会有这般女子,说高贵却又凶野,说乖戾却又从容。这样的女子,会是汉奸吗?
他盯着她的脸,心底强烈的直觉在质问自己。她靠着身后土炕的墙,仰着脸没说话,过了好一阵,在他以为她已打定主意不开口时,却听她低声问了一句:“白兰香葬了没有?”“火化的,”他摇摇头说,“村子里正有疫病,老乡说尸体不干净,只能烧……火化后的骨灰收在庙里,日后她要是有亲人,也能找到。”她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她做日本人的情妇,也是被迫的,我原以为她罪不至死,或许有一天能活着出去,谁知比我还先走一步。”苏从远皱眉,“就算她没有亲手害过中国人,也是为虎作伥,不只做日本人的情妇,她自己也供认曾帮日本人做过事,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就算有天大的苦衷,也不是可以被饶恕的理由。一个人的小苦小痛,怎么能够凌驾于亿万国人的苦难深仇之上?”
她转过脸来,目光一闪,仿佛带了一种异样的神色看向苏从远。苏从远迎着她的审视,肃然说:“有些错误可以宽恕,有些罪恶永远不配得到怜悯。”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神色依旧漠然,眼中对他的轻藐却似悄然淡了。被她这样一看,他反倒局促起来,心里一乱,威严就不知了去向。她沉默片刻,仰头靠在壁上,平静开口,仿佛不带喜悲——“当时三浦诚看在钱的分上,将我藏在车里偷偷带出去,中途被一个叫鹿川的队长发现。那禽兽想要凌辱我,被我夺枪杀了。三浦诚怕事情暴露,脱不了干系,就将我送上火车,让我逃得越远越好……他本想杀我灭口,也许是不敢,也许是太惊慌,总之还是让我走了,”她哑着声音,缓缓地说,“后来他和白兰香一起被抓住,成了俘虏,被押到这里。三浦诚没多久就被枪毙了,死前留了一封遗书,让白兰香在战后转交给他的家人……白兰香当时有了孩子,她想给孩子留下一点父亲的东西,就把遗书藏了起来,那时我并不知道。”
苏从远紧皱着眉头,“之后呢?”沈雨林良久沉默,无声地叹了口气。苏从远追问:“你为什么要帮白兰香逃跑?”“白兰香怀孕的事被发现,她们不许她把孽种生下来,迫她堕掉,”
沈雨林神容黯淡,缓缓地说,“她求我放她走的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磕得一脸的血……我并不是可怜她,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尚未来到人世的孩子,要用生命为父母赎罪。”
昏暗的灯光下,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我放了她,给了她一件衣服御寒,”她疲惫地笑笑,目光清幽,“后来她在路上被逮到,搜出三浦诚的遗书,这遗书和我的衣服,便是他们认为我通敌的证据。”
“就是这样?”苏从远问。沈雨林颔首。
两人对视。如豆灯光无声摇曳,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
苏从远转过脸,回避似的,草草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分明又写得心神不属。
“她被抓回来的当晚,孩子就堕掉了,”她忽又低低地开口,“我被关在她隔壁的牢里,听见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后再也哭不出声才停下。”
问完了犯人,录好了新的供词,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就回不了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在老乡家里住了下来,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就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叨叨,在唱着什么歌。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说没什么。“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喑哑幽微的歌声,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如豆昏灯,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端起油灯出门。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目光。“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端着灯,温和地问她。她不回答。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她却一声嗤笑。苏从远走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愿意为你陈述实情,你就应该老实交代清楚你的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什么冤?”她蓦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跳动着,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灯光照耀之下,苏从远清楚地看见了她脸颊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他再也无话可说,也知道从她口中再也问不出什么。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里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地刚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小时,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说过。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说:“说是先找到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来了,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章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吭吭哧哧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杀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的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炽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苏从远霍地坐起,在黑暗里怔怔地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江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正来还她。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备觉凄凉。
这声音和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吗?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一时间神志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开完会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让他追悔莫及。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那人,将沈雨林当作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去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么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了。
老赵知道了此事,蹊跷之余回过味来,也劝他别再多事,只作不知道的好。
可惜是迟了,若他从未见过那个女子,自然是不知道的好。
苏从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忘却那样一个午后与那样一个夜晚。他仅仅与她见过两次,就在那光线模糊的小牢房中。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看清了他的模样,像他那样清清楚楚地看过她。大半个月过去了,被带走的沈雨林和那个姓章的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苏从远沮丧之余想起沈雨林留下来作为物证的大衣,再要去找,却得知案件已撤销,大衣作为无主之物,早已退回团部去了。
当苏从远再找到团部时,得到的消息令他大吃一惊——团部的人竟然告诉他,沈雨林已自杀死了,大衣和其他几样遗物已叫她在卫生队时结识的伙伴领了回去。
这显然是将沈雨林与另一个在狱中自杀的女犯混淆了。苏从远想要纠正此事,那边的人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解释,一口咬定死的就是沈雨林,连骨灰都存了,从此死无对证,总之世上是再没有一个叫沈雨林的人了。
到这时候,苏从远再傻也明白了。这是有人故意的。
有人想要彻底抹去沈雨林存在过的痕迹,不但带走了人,销毁了案底,还趁机将她的身份混淆,以另一个女犯的名义“杀死”了她,并以活灵活现的骨灰、遗物为证,以此假象来骗人。
那人想骗谁?那人在遮掩什么?
那人如此神通广大,又是什么来头?那人是善意还是恶意?唯一的答案只能在沈雨林的身上找到。
可是这个不知是否真叫“沈雨林”的女子,日后还有机会相见吗?一九四二年,全世界都在血与火中煎熬。在无休止的战争与动荡中,在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的浩劫中,一个女人的生死去向只是汇入无数弱小者命运海洋的一滴水珠。或许再没有人会记得一个名叫沈雨林的女子曾经存在过。然而他会。
认死理的苏从远一直都记得,记得她在黑暗里唱起《满江红》的凄怆,记得自己暗自许诺还她以清白。他不单记得,还在往后漫长的三年里随部辗转作战,每到一个村庄一个驻地,都不忘打听那样一个女人是否出现过。
那些起初笑话他的人,如老赵,久而久之也习惯了他的古怪。他们说,找不到的,大海捞针你到哪里去找。苏从远也觉得找不到了,一面之缘到哪里去找。只是总要问问看看,总想着或许有万一,不然便像少了什么,欠了什么。日子久了便成了一个习惯,或是叫念想吧。
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三年、一九四四年……日子就在硝烟炮火里翻过一年又一年。
太平洋上的战争步步进逼,快了,快了,日本人的命数就快要尽了。这场仗已打了七八年,中国人的苦难也该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