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营多时的心血,一夜之间付诸流水,满盘计划落空。没有人员被捕遇害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薛晋铭以最快的手段封锁了消息,外间只知上海方面出了差错,一时却还不知“叛徒”正是薛晋铭的养女薛敏言。这消息一旦传扬出去,将招致无法想象的可怕后果,只怕连同薛晋铭本人也难脱罪责,轻则引咎辞职,重则面临军事法庭审查。
然而消息也仅能瞒一时,政界耳目众多,知道真相只在迟早。天未亮时,薛晋铭的命令已向上海发出。对已变节的人,无论她是姓薛还是姓佟,都已不再重要。格杀令已发出,再无挽回余地。“敏敏不可能是叛徒,她不会做这种事,她不会的……高彦飞,你再去查,一定是弄错了,你们准是错怪了敏敏,你再去查一查好吗,去告诉薛叔叔,这不是敏敏做的……”霖霖哭泣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一声声撕扯着人的神经。
念卿重重掩上门,将这哭声隔在门外。“你怎么能对敏言下格杀令!”念卿猝然转过身,压低了语声,朝两臂环胸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后的薛晋铭颤声问,“她冒死走出这样一步险棋,你不制止,竟还推波助澜!”
“她用苦肉计换取佟孝锡的信任,我就帮她再添一分力道,格杀令会让姓佟的更放心。”薛晋铭并不回头,语声平板得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低沉中透出死灰般的寂然,“念卿,你不必再劝我,我已做了决定,何况敏敏走出这一步,要回头已太迟了。”
念卿背抵了门,语声微微发抖,“你可曾想过,万一行动失败,后果是什么?”
刺杀佟孝锡的计划部署已久,几次下手都被老奸巨猾的他躲过。此次日本代表将与汪伪特使一同抵达上海,届时潜伏在佟孝锡身边的人,将作为内应,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办的酒会上动手行刺。
早在十一月日本人就与汪伪政府签订了《日汪基本关系条约及附属秘密协约》,假借合作开发中国资源,实则将中国领土向日本彻底开放,如今再获得佟孝锡的鼎力支持,日军即可全面驻扎蒙疆、华北及其他特定区域,酿成无穷后患,危害难以估量。
此次刺杀佟孝锡的计划事关重大,上峰交代此番绝不允许失手,薛晋铭亦将亲往上海督促刺杀计划。然而横空杀出敏言这一出苦肉反间计,却令步步为营的局面全盘打乱。
敏言盗走的文件是真的,其中所暴露的情报据点却都是空壳,那是薛晋铭故布疑阵,一早设下的障眼法,为的是以防万一,出了差错也可金蝉脱壳……敏言这一步走得万分凶险,也胆大包天,连薛晋铭一早也被蒙在鼓里。
如今若要阻止她,只能搁下对佟孝锡的刺杀计划。抑或孤注一掷,提早动手。“我想过后果,也想过不惜代价把她带回来……”薛晋铭缓缓地开口,语声低了下去,“可敏敏她,真是像极了洛丽的性子,做事全然不留退路给自己。此番倘若她不杀了佟孝锡,就这样被带回来,往后叛徒的名声,再兼大汉奸私生女的身份就要跟定她一辈子。纵然我可以送她远走高飞,她的后半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念卿狠狠地咬着唇,什么话也说不出,明知他的话句句都是对的,却无法接受这样的代价。
薛晋铭的语声越发低了下去,“方才我一直在想洛丽,想她当年一念之差做下错事,而后躲躲闪闪过的那些日子……念卿,我不想再让敏敏重蹈覆辙,她到底是我的女儿,能有这分勇气,那也很好,很好……”他口口声声说着“好”,最后一个“好”字却低哑得近乎失声。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钟声滴答溜得飞快,比白日里时光快了许多。除了两个年少懵懂的孩子,静谧月下的沈家花园,无人能够入眠。蕙殊搂着英洛,忽而想着敏敏,忽而想着四哥,良久辗转反侧。慧行的房间门口,薛晋铭默然伫立,从虚掩的门边看着念卿俯身哄孩子入睡。
慧行睡意蒙眬中还在嘀咕着,“姐姐回来了记得叫我。”念卿替他盖上被子,抬眼看向门外的薛晋铭,他这才放轻脚步走到慧行床边,目不转睛地看了孩子半晌,伸手抚过他轻软的头发。两人退出房外,念卿转身带上房门,手握住门柄,极力压低语声,“一早就要走?”
薛晋铭嗯了声,轻描淡写地回答,“尽快动手,我们的胜算会大一些。”念卿转身望住他,一语不发,将嘴唇抿得全无血色。薛晋铭静静看她片刻,仍是微笑,“佟三这半辈子还未赢过我,你这样紧张,倒是看低薛某人了。”分明是你死我活的事,被他轻慢地说来,仿佛还是年少时的薛四公子与佟家三少的一场赛马斗酒。念卿顺从着他的语气,也勉强笑了一笑,“这样仓促,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薛晋铭颔首,目光如春雪渐融,“原想等院子里梅花开了,同你一起赏梅,看起来今年的花期我是赶不及了。那几株老梅树去年开得慷慨,香气从大门外便可闻到,但愿今年再慷慨些,把香气一直留到我回来。”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已穿过走廊,来到念卿卧房外。念卿驻足倚门,抬眸微笑,“就算花不等人,总有人会等。”薛晋铭一震,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她望着他笑,笑意微薄如晨曦。分明还有话,却已不知如何说起。
然而不必说,他已懂得。走廊里朦胧的灯光笼着她侧身轮廓,幽幽的微光映在她眼底,好似无数回梦里曾见的幻影。她仰首看着他,眼中盛满欲语还休的惘然。正当他心口急跳,屏息方欲回应的时候,她却倏忽一笑,眼波闪了一闪,烈烈的好似火星溅烫,似有另一个她在身体里活了过来。
这笑,是只属于云漪的笑。她的笑容,她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薛晋铭望住她,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呼吸早已乱了,良久才能哑声问:“梅花谢了,桃花也就快开了,不如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吗?”
她站在卧房半掩半合的门前,侧了身子,眼里的欲语还休,盈盈隔了半弧光影的距离,仿佛一转身,便又是咫尺千里。
“好吗?”他靠近她,挽住她手臂,挽住她将要回转的身子,将她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她没有躲闪,身体颤抖而绵软。他将下巴抵在她耳鬓,脸埋在她浓密的发丝里。发肤肌理的甘香,犹是昔日温存。
仿佛记起最后一次的亲吻,最后一次的缠绵——那是在他拘禁她为人质的金玉囚笼里,在那南国花木扶疏的雨后亭廊里,不甘背叛与失落的他,狠狠地掀翻了满桌珍馐,撕裂了她的衣裳,迫她裸于眼前,皎洁身躯只待他袭夺……那是他人生中最羞惭的失败,在她绝望冰冷的笑眸里,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苍白。
漫漫二十年,耗尽最好的年华,明知无望无果,仍舍不下她一颦一笑间的牵挂。
究竟是在哪里错过了,为何一路错到如今?直错到物是人非,韶华渐老,她同他都已被岁月磨砺得面目全非,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依然不是彼此。
昔日艳倾一方的名伶也罢,权倾一时的督军夫人也罢,褪去浮华,她只是他心底里不褪色的那个轻颦浅笑的女子。这半生荣华炎凉都已过去,也不知还有多少朝夕可堪消磨。
发梢鬓间,一缕幽香飘动,颈项肌肤暖意隐透,拂在鼻端心上,却是这世间最好的慰藉与至乐的天堂。薛晋铭不愿睁眼,只深深埋首在她发丝里,呓语般低问:“等我回来,我们在院子里种满桃花,让它一年年开下去,好不好?”
她在他臂间微微发颤,低咽地叹了声:“晋铭,我……”蓦地,一墙之隔的霖霖房内响起凄厉尖叫。
“敏敏!”霖霖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直挺挺坐起,满脸是汗,嘴唇发白。方才噩梦里,见到敏言赤脚走在满是荆棘的野地里,脚下血痕淋漓,鲜红刺目……追上去将她身子扳转一看,竟见那眼窝里流出两行猩红。
鲜红的血珠子从指尖冒出来。林燕绮哎呀一声,不慎被水果刀割伤指尖。
这简直是身为一个外科大夫的笑话,身旁新婚的先生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忍不住打趣她,“不知道心里头在想哪个俊俏少年。”林燕绮讪讪地捶了他肩头一下,耳后却微热,不偏不倚被他说中心事。方才恍惚走神,恰是想起了远在重庆的那个人。
说话间列车摇摇晃晃停下,又是一阵上下客的骚乱。整列车厢里挤满举家迁徙避战的人,每到一处站台,望出去都只见人头攒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一票尚且难求,在火车上要想有方寸清静之地已是不可能的奢望。
在车上待了一夜,林燕绮觉得胸口闷,不顾先生的劝阻,执意下车透透气。
站台上到处是人,哭的笑的,喊的跑的,乱得不像样,卖吃食与报纸的小贩也奋力挤在人群中吆喝。林燕绮看见一个卖烟的人,正要挤过去,却听身后报贩在嚷:“号外,号外——重大新闻——沪上爆炸凶案震惊中外——”
听见这吆喝,周遭拥挤喧哗的人丛不约而同地一静,纷纷涌过去,你一张我一张争抢报纸,报贩手里的一大沓报纸眼看着少了。林燕绮忙也挤近前买了一张。她身旁有人已迫不及待打开来看,然后压低了兴奋语声与旁人交头接耳道:“真的,真的,这次死了三个,干得好!”
此地是日占区,站台上逡巡着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和伪警,人人都不敢公然表露喜色。
林燕绮揣着报纸挤上即将开动的列车,挤回座位上,这才仔细展开来看。
映入眼里的一幅爆炸现场的照片上,压着醒目的粗黑标题:“沪上爆炸凶案酿三人惨亡”,底下三位死亡者的名字已被框起,附注在侧的官职显赫惊人,其中被框起的一个名字赫然是“佟孝锡”。
“你怎么了?”见她脸色陡变,抬手捂住了嘴,一双眸子几乎要盯透那报纸,林燕绮的丈夫大感惊诧,劈手将报纸夺了过去。就在昨晚八时,在为佟孝锡颁布新任命而举行的晚宴上发生惨烈爆炸案。出席晚宴的日本代表被炸死;汪伪政府特使身受重伤,送到医院当夜不治而亡;身为晚宴主人的佟孝锡因病提早离席,在离开市政厅回返官邸的路上遭遇枪击,头部中枪而亡。枪击者是当晚陪伴佟孝锡出席晚宴的一名女子,称系佟氏义女,有说乃佟氏情妇,身份来历不详,当场被卫兵乱枪击毙。因爆炸案与枪击案连环相接,外界揣测乃重庆方面特工所为。
日占区的报纸对此只有寥寥数言,十分谨慎克制。然则只要是认识中国字的人,都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振奋痛快之意。
“我要下车!”林燕绮忽地站起,不顾列车已向前滑动,也不管先生震惊的神色,只是拖出行李箱往外挤去。她先生在后面急得连声大叫:“燕绮,燕绮,你这是干什么,快回来!”
到下一站仓促下了车,照行程应从武汉往广州再回香港,原本两人说好,这次回到香港便去美国,却想不到林燕绮临时变卦,竟不顾一切要去重庆。
夫妇俩在车站大吵一场,各自拂袖而去。
涌入大后方避难的人潮汹涌,从日占区进入陪都困难重重。林燕绮一路颠沛辗转,抵达重庆已是多日之后。她风尘仆仆地赶至沈家花园,恰在大门口,远远就看见纤削熟悉的背影,臂弯里抱着一束梅花,正从车里下来。
“夫人!”念卿一惊回头,骤见林燕绮只身憔悴地出现在眼前,一时竟怔住。林燕绮近前看着她,她容貌未改,浓鬓雪肤还是如旧日清艳,眉似远山含黛,眼如近水含烟,然而这山却似被风雪刚刚肆虐而过,水也似霜冻消解未久,眉眼间俱是苍凉萧瑟痕迹。
两人怔怔相视,皆在一刹那恍惚。司机接过林燕绮手里的行李,仆佣迎出来殷勤问候。林燕绮走进前院里,石径上圆石光洁,树木枯枝泛黄,处处透着初春清寒,宁静的沈园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清静得连脚步声都觉突兀……林燕绮走在念卿身边,默然挽了她的手,随她穿过庭院走进屋子,听她低声浅语地问候着一路是否辛苦。
直至走上楼梯,林燕绮才想起来是什么不对劲,只因家中除了仆佣,竟一个人也没见到。慧行、霖霖、蕙殊、高彦飞,还有他,全都不见了踪影。
林燕绮一时不知该如何问起,默默地随念卿上楼,走向客房时经过一扇紧闭的房门,那是敏言的房间……林燕绮驻足,看着门,再无法移步。
念卿的手搭上黄铜雕花门柄,顿了一顿,将门缓缓推开。房间里清冷的空气包裹着纤尘不染的家具,薄纱床帘用紫缎带在雕花床柱上系了个蝴蝶结,犹自透着女儿家的精巧心思,床头电影画报上的明星,还在对着再不会出现的房间主人露出永恒不变的俊朗微笑。
看着眼前的一切,林燕绮背靠了门框,膝盖虚软,几乎难以站稳。“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报纸弄错了,那不是她,怎么会是她呢,她才十七岁,怎么能是她……”林燕绮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茫然摇头,想起那个从前总是令她气恼难堪的小女孩,想起她对自己莫名的冷漠敌意,想起自己对她的严厉和疏离,胸口一下下地抽痛,疼得再也说不出话,终究说什么也是枉然了。
那早慧精怪的女孩子,再也听不见她的话了,再也不会同她顶嘴了。念卿在身后一直缄默着,缄默得不寻常,林燕绮怆然回首看去,见她神情清寂,唇上血色一分也没有,眼里也不见泪光,甚至对着空荡荡的房间笑了一笑。
“怎么不是她呢,这正是我们的敏敏,除了她谁还会这么勇敢。”念卿走到那梳妆台前,俯身将早晨女仆打扫时没放端正的相框仔细摆好,照片上的敏言还停留在十五岁时的模样,浅笑嫣然。
林燕绮含泪看那照片,听见念卿幽沉的叹息,良久颤声道:“她总算和她母亲在天上团聚了,有这样的女儿,她母亲必会十分安慰。”
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让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林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后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会有多惊喜。”
“他没事就好。”林燕绮涩然地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地害怕相见的尴尬。念卿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柔声转移话题,“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儿回不了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林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念卿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了山上的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回来。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林燕绮怔呆了一下,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念卿黯然垂眸,“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林燕绮闻言大震,脱口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