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海边,天色阴沉,海风呼呼刮过,大雨即将袭来。往常水清沙细的海滨,在天际层云的笼罩下显得格外阴郁萧索。
“假日旅行社的朋友,请到这边集合!”导游拿着话筒高声招呼身后大队游客,通过话筒放大的声音,立刻被呼啸的海风吹散。
游客纷纷抱怨,赶上这鬼天气真不走运。导游手举话筒,边走边讲解:“我们现在来到的海滨,风光秀美,在民国时期就很受南方达官贵人青睐。最初是洋人在这里修建别墅,作为度假之用,后来慢慢成为豪富聚居之地。能够在这里兴建别墅的,都是当年的显赫人物。”
海风来势更急,几栋老房子隐现在阴暗的树林间,斑驳褪色的屋顶与壁柱,在呼啸的风中越发显出隔世衰颓的意味。有游客失望嘟哝:“只剩些破房子,哪有什么显赫人物。”
导游不理会,只管大步往前走,“各位注意了,我们刚才一路走来,已经参观过五六栋老别墅,现在将要去的这一栋,保存最差,破坏最大,但却是最吸引人的一栋。因为它有一段神秘的传说……”
一阵猛烈的海风刮过,吹得人东倒西歪,导游的后半截话被呛回了喉咙。
“是不是那个所谓的鬼宅?”有人顶着海风兴致勃勃地喊道。“啊,还有鬼宅?”有游客被勾起了兴趣。导游哈哈一笑,顺势指向身后蜿蜒的石阶尽头,“没错,沿着这条路上去,山顶上最大的那栋老宅,就是著名的鬼宅了。”被海风吹得瑟瑟发抖的游客们终于被勾起了好奇心,围着导游七嘴八舌追问鬼宅的来历。导游狡猾地一笑,挥了挥手中话筒,“到底有没有鬼,去了就知道,胆小的朋友可以留在这里,胆大的跟我一起来!”
游客们振奋精神,呼啦啦一群跟着导游爬上石阶。导游大步走在最前面,一面心里暗喜这群人很有油水可榨,今天应该可以小捞一笔;一面看了看暴风雨将至的天色,暗自嘀咕这破落地方只有一些老房子,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赶紧把景点带完了事。
导游大步流星埋头赶路,冷不丁一抬头,险些撞到前面一个人身上。石阶转弯处,一棵高大的木棉枝叶横斜,阶上有个人正拿着相机仰头拍摄。那人拍得太过专注,完全不知自己挡住了去路。
导游想绕过他,不料身后刚好有人快步赶上前。导游被撞个正着,立足不稳倒向摄影者,三个人在狭窄的青石板台阶上撞成一团。
“哎哟,你这人怎么走路的,也不看看……”导游没好气地推开摄影者,刚嚷了一声,声气却不觉软了下去,因为他已看清身后撞上来的人,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责骂,却朝他身后的摄影者连声说抱歉。那个摄影者的相机被撞落在地。女孩俯身去捡相机,恰在同时,那男子也俯下身来,两人一不小心撞上了。女孩的额头撞上了男子的下颌,两人一个捂住额头,一个揉着下巴,都啼笑皆非地看向对方。
导游饶有兴味地打量这两人,南来北往的游客见过不少,难得遇见这样出彩的一对人物。男的英俊挺拔,衣着考究,看上去风度翩翩;女孩娇小清瘦,乌黑长发被风吹得凌乱飞舞,眉眼有些冷,一双又深又黑的杏仁眼让人移不开眼。看着两人的尴尬模样,导游暗自好笑,俯身替他们捡起相机,拍了拍灰,“还好,没摔坏。”年轻男子接过相机向他道谢,导游趁机搭话,“两位是一起的吗?”两人互相看了看,女孩子表情淡淡地摇了摇头。男子礼貌地笑笑,“不是的。”导游打量这两人的衣着行头,以他阅人的眼光,立刻断定这是两个大有油水可捞的主儿。“这天气来玩不怎么合适啊,马上要下雨了,”导游主动热情介绍,“都是些破房子,也没什么看头。我跟你们说啊,真正好玩的地方在回龙滩那边。那儿风景好,有个五星级度假村,房间条件一流,全部是海景房,晚上还有泰国人妖表演。如果两位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联系,或者参加个一日游散团,乘游艇出海,你们两个人包一艘小艇,游岛、钓鱼、滑翔等,什么玩的都有……”
“谢谢,我还有别的行程,参团就不用了。”年轻男子温和地拒绝。“别这么拘束嘛,出来玩就是为了开心,不认识也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玩玩就认识了,”导游一边招呼自己的游客跟上,一边不死心地游说,“你们安排好住宿没有?这边山上的旅馆条件不好,不如跟我去看看那个五星级度假村,不满意再送你们回来。”
男子依然保持着很好的耐心,“谢谢,我已经订房了。”导游转头看那女孩,“这位美女呢?你一个人来的吗?这多不安全,不如跟这位先生一起参团啦,俊男美女,旅途艳遇多浪漫!”女孩清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让导游的打趣落了个空。
眼看两人都不买账,自己的游客又在催促,导游只好讪笑两声,快步赶到前面去讲解。
陌生的年轻男女对视一眼,各自礼貌地笑笑。
“好像真的要下雨了。”男子微笑着打破沉默。女孩点头,“不要紧,上面有地方避雨。”“你来过这里?”男子有些诧异。“这是第三次来。”女子发丝被海风吹得凌乱不堪,眯起了眼,笑容很浅。
这僻静的景区并不出名,却有人一连来三次,男子越发诧异好奇,“这地方有这么吸引人?”女孩只是笑,并不回答,话很少的样子。
他向她伸出手,“你好,我叫启安。”她迟疑了下,伸手与他相握,“我叫艾默。”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温暖;她的手柔若无骨,指尖透着一点凉意。风吹起他米色长风衣的下摆,也吹起她乌黑长发。旅途偶遇的陌生男女,双手相握于风中,似乎又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端。
两人沿蜿蜒的石阶爬向山顶,沿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木棉树,枝叶摇曳于风中,这个季节尚未绽开火红花朵。接近石阶尽头,渐渐可以看见青石之上有雪白细碎的花瓣散落其上。
花瓣被海风吹得纷纷扬扬,铺了一地芬芳,直通向那石阶尽头的残缺门柱。
两株高大的白山茶树相对伫立在道旁,开满香气浓郁的白色花朵,繁花累累,枝叶虬散。茶树高逾门廊,不知已在此生长了多少年。遥想当年木棉红似染,山茶白似雪,一路灯光璀璨,满庭衣香鬓影……两人不觉痴了,任由海风吹得衣衫鼓荡,发丝翻飞,久久不能开口。
但是,眼前佳境却被喧哗的旅游团打破。大队游客涌到门柱前合影,一些人迫不及待地围住导游听讲解,一些人四下散开找地方拍照,有些人甚至不顾危险,爬到废墟的墙垣上高高站着摆出“V”字手势。
启安与艾默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转身,如避蝗虫一样远远躲开。导游站在门廊上,高举话筒,开始绘声绘色讲解。“传说这栋旧宅的主人是民国早期的一位大督军,此人手握重兵,独揽军政大权,总之就是很威风啦!这位督军娶了一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那女人出身据说不太好,但是艳名远播,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督军对她万分宠爱,耗费巨资在海边兴建了这座奢华惊人的别墅,取名茗谷,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她。可惜就在这座别墅里发生了惊人的丑闻,年轻的夫人竟然和督军的大儿子偷情。”
游客们哄笑起来,有人摇头叹息,有人不屑一顾。导游故意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终于有一天,年轻的夫人和督军的儿子决定私奔。”
“啊,私奔!”游客们纷纷追问,“私奔成功没有?”导游嘿嘿一笑,故意卖关子不答,让游客们先猜一猜结局。看着游客们七嘴八舌发挥想象力,艾默双臂抱在胸前,倚在一株山茶树下,嘴唇紧紧抿起。启安倒像很感兴趣,倾听着游客们各种怪诞猜测,始终面带微笑。导游终于揭开谜底,“话说当年督军得知消息赶去码头,果然看见夫人与大公子一起下了车子,正要登船离开。督军暴跳如雷,当场开枪,结果失手把自己儿子打死了。”
游客中有人发出惊叹,有人追问:“那位夫人呢?”导游叹息道:“夫人被抓回了家中。没过多久,督军府中就发生了一起血案。传说夫人被扔进了豹笼,被督军豢养的豹子活活咬死了。”
“什么?”
“被豹子咬死?”
“天啊,太残忍了!”
游客们纷纷惊叫,几位女游客听得唏嘘,捂住胸口大叹可怜。
导游见效果甚好,继续绘声绘色讲道:“那的确是一件人间惨事。事后不久,那位残暴的督军也被政敌刺杀身亡。这栋别墅突然失火,一夜之间被烧成了废墟。从那以后,这里就有了闹鬼的传说……”一股海风恰在这时卷过,风声呜咽,吹起落花翛翛。眼前庞大的废墟被阴云笼罩,真有着说不出的阴森。一时间,好奇的游客们都安静了,不知是被这股风吹得难以开口,还是当真感到了恐惧。“闹鬼是怎么回事?”人丛后面突然传出一个温和悦耳的声音。人们纷纷扭头看去,看见了站在最后面的一男一女。艾默也皱眉看启安,竟是他接口发问。游客们也跟着追问:“是啊,快说怎么个闹鬼?”导游放缓了声音,森森说道:“据说,常常有人看见一个白衣长发的女鬼,飘荡徘徊在废墟里面,过了午夜就开始哭泣,呼唤着谁的名字,老远都听得到她凄惨的声音……那是督军夫人的冤魂不散,仍在寻找昔日的情人。”
人群安静了片刻,有人低声感叹:“好惨啊。”艾默一语不发,转眸看向启安。启安似乎听得意犹未尽,又问导游:“还有呢,只是这样吗?”导游嘿嘿一笑,从挎包里掏出一大沓东西,终于直奔主题,“大家请看,这一叠明信片上记录着当年凄美浪漫的爱情故事,如果想知道故事详情,就请买一套回去慢慢看,还可以带回家做个纪念。十元一套,价格便宜,意义非凡!”
围在他身边的游客们顿时散开,拍照的拍照,休息的休息,没人再对鬼故事有兴趣。
导游急了,又鼓吹了半天,才有两个结伴的女孩一人买了一套。眼看费了半天口舌,却没捞到什么油水,导游不禁有些气馁。这时,启安却走上前去,一下买了三套,这让导游脸上总算挤出了一丝笑容。
启安笑眯眯地递给艾默一套,“画得还不错,有点意思,这套送给你。”艾默一怔,只好道谢接过。
明信片用的是很劣质的纸张,模仿旧时月份牌的风格。第一张卡片上画着一个穿桃红旗袍的妖娆女人,粉腮丹唇,媚眼斜飞,体态被画得夸张丰满。后一张上是个穿西服、持手杖、捏着烟斗的纨绔公子哥,唇红齿白,比女人还像女人。再后一张上是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草莽壮汉,穿着军服,戴着白缨帽,手中拿枪,一脸凶横。
看着一张张明信片,艾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启安挠头,“你不喜欢?”“我是说……这种赚钱的手段有点过分。”艾默察觉自己的失态,毕竟是人家好心送上的礼物,当面这样讲显得太失礼,然而心中仍是愤然,“已经作古的人也不放过,在背后胡乱编造野史,这样赚钱太没有良心了。”启安好脾气地笑,“民间戏说嘛,就是皇帝神仙也经常被人编造野史,这无伤大雅。”
艾默不说话,淡淡转过头,脸上敛去了笑容,顿时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启安虽笑着,目光却变得深邃,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对已经作古的人,就算不喜欢,也该给予他们起码的尊重,”艾默转头望向那灰蒙蒙的老宅,语声平静而低柔,“一栋老房子也是一段历史,历史不应该被无知的后人拿来扭曲意淫。”
启安则静悄悄的,没有回应。艾默回头,见启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目光令她心里一窒,有种被看穿心事的惶乱不安。对着一个陌生人,话已说得太多,未免有交浅言深之嫌。艾默忙低头掩饰自己的心绪,“也许是我太偏激,谢谢你的明信片,画得很有意思。”启安莞尔,分明听出“很有意思”四个字说得很是为难。导游开始招呼团队集合了,见这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又凑上来招呼,“二位,就要下雨了,里面没什么好看的,都是破房子,早烧完了。我带你们去度假村看看吧?”
艾默与启安不约而同地回头,“不用了!”话音未落,一阵急风挟雨而来,吹得树摇枝摆,密布头顶的阴云随之翻涌,凉丝丝的雨点已打上脸颊。海边的急雨说来就来,将一众游客惊得忙不迭往山下跑。
导游顾不得再游说,慌忙追上去,急急招呼游客们不要掉队。他跑了两步,不经意回头望去,却见那一男一女没有跟上,却到废墟里避雨去了。
“喂,里头闹鬼啊!”导游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想吓唬吓唬那两个不识好歹的背包客。
然而,两个身影已消失在爬满藤蔓的废宅大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