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当天,气候晴朗,春风袅袅,碧空如洗,丽日白云,寒气渐消。
江南的春天较之中原其它各处来得早了好些,桃红柳绿已是随处可见,天公作美,庆祝花朝节举行的各种活动提供了繁丽丰硕的天然背景,着眼之处无不见美好。
去往花朝庙的路上,车马如龙,游人穿梭来往,两旁花贩在出售各色时令花卉,照例会用红布条或红纸束缚花枝,讨个好彩头之意。许多养花人家亦将彩帛红纸等悬挂在花枝上,放到自家院门外,让过往之人随意观赏,谓之“赏红”或“护花”,曾有诗云:“春到花朝碧染丛,枝梢剪彩袅东风。蒸霞五色飞晴坞,画阁开尊助赏红。”正是绝佳写照。
花朝庙前更是热闹非凡。
丰宁山庄早在昨晚就已经将贡给花神娘娘的丰厚贡品运往花朝庙的后殿,为了这盛大的祭花神大典忙了足有一夜,才有了这会集花神庙前,杀牲供果以祝神诞的大庆之时。
琐繁的大典庆礼,正在一环扣着一环地举行,其中还有一环戏文娱神的项目,那个扮演花神下凡的少女彩衣秀服,广袖轻抚,于百花丛中若隐若现,仿若九天仙女。她身穿一袭迷离繁花丝锦制成的芙蓉色宽身上衣,绣五色凌云花纹,纱衣上面的彩饰乃是暗金线织就,点缀在每羽翟凤毛上的是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石与虎睛石,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阳光下分外光彩耀眼。
那彩衣少女伸手抖落面上敷着的薄纱一片,目如春光含水,眉似远山含黛,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红,两颊笑涡霞光荡漾,她轻移舞步,衣袂飘飘光艳如流霞,仿若九重华阙之上、步步生莲走下的飘渺之仙,袅娜之中不失秀美庄重,回眸一笑间可秀视天下,映衬着大好春光,正是人面桃花,交相辉映。
庙堂正端搭席的主桌之上,宁夫人含笑睨了一眼坐在身旁,正目不转睛望着花台之上的苑观植,眉目之间笑得骄傲,启齿说道:“老爷,您看咱们女儿的舞步,果然大有进益了。”
苑观植微微抚须,虽然没有说话,神情之间却无比欢悦。
彩台上的少女正是苑昭禾。苑观植对这个女儿是相当满意的,昭禾自幼聪明伶俐,举止斯文得体,性格开朗大方,容貌虽不敢说是倾国绝色,但放眼江南,又有几家名门闺秀可以与其媲美?更不用说北方蛮夷之地了。即使在当今皇上的鸾宫之内寻觅,只怕也难以找出胜似她的美人,丰宁山庄将她养在深闺十六载,一旦展现于人前,注定要被万人瞩目景仰,今日演这花神,当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大好机会。
苑家财帛金银取之不尽,缺的只是继承香火的男丁。如果将来能为这个女儿招一个乘龙快婿入赘苑家,他此生也就无甚遗憾了。
宁夫人却与苑观植的想法不同。
数日之前,西京鸾宫内的景妃派人传来私密话,说因太子选妃之事,玄帝已发雷霆之怒,责令太子赵无极必须在三个月内确定太子妃人选,她们姐妹二人多年筹谋之事,不久之后便要见分晓,因此景妃暗嘱姐姐准备昭禾的画像送入皇宫,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宁夫人本是伶俐人,怎能不知其意?若要女儿进皇宫,还需要过了家主苑观植这一关才成,所以,她才在苑观植的面前大加夸赞,定要把女儿推到花台之上,让她受万人瞩目景仰,今日看来或许只是一舞,她要换的却是昭禾日后的半生荣华。
宁夫人趁着苑观植喜欢,带着笑凑近说:“老爷,我听景妃娘娘说,太子选妃就在近日。我家昭禾这般才貌,若是去应选……”
不料,苑观植刚听见“应选”二字,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打断她的话道:“你糊涂了?女儿在家中有何不好,你却要她去那锦绣牢笼,为奴做婢?”
宁夫人强打着笑颜说:“老爷此话差了,昭禾到宫中应选的太子妃嫔,不是普通宫女,怎会是为奴做婢?再说,即使是奴婢,也是官家的人……”
苑观植不禁怒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简直一派胡言!做了妃嫔又如何,景妃在宫中数年,如今是什么境况?你难道想要昭禾步她的后尘?”
“老爷息怒,妾身只是为了女儿将来打算,”宁夫人有些惊慌失措地从座位上站起,小心翼翼地解释着,眼圈里已经积攒了两汪泪水,“请老爷不要误会。妾身并不是仰慕宫中富贵荣华,只是……老爷您看,昭禾容姿确实非同寻常女子,不是等闲人家儿郎般配得起的,谁若要做老爷的东床快婿,除非是天府官家……”
苑观植见夫人凄然垂泪,暴怒之态顿时收敛,他挺直了脊背,远远地看着台上的苑昭禾,过了好半晌才说:“我家不缺金银,我也不慕天子富贵。这儿女之事自有天命,且看昭禾自己的缘分,夫人不必操之过急。”
宁夫人似乎想说话,终于还是忍住了,她悄然退后,眉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怨色。
花朝庙前热闹非凡,人影攒动,花朝庙所在的后山,平时都鲜有人来,这时更显得冷清之极。惟有湛蓝天空中飘起的一只色彩鲜艳的纸鸢,甚是惹人眼目,与蓝天白云的广阔别有不同。
“真没想到这后山荒野之地,竟也有喜好如此风雅之事的人。”
山顶小亭里,站在亭中央的年轻锦衣男子登临四顾,他微微展颜,一双浓墨色的剑眉也随着这微微一下高高挑起,他的身形挺拔,气质儒雅之中却有三分内敛,隐隐有些不怒自威的神色。
“主人,要不要属下去看一看?”
身后跟着的黑衣劲装仆从,显然是没有锦衣公子那样的闲情逸致,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纸鸢游戏,不过是个民间女子聊以慰情之举,无需大惊小怪。”
锦衣男子早已经凭高之势,瞄到了山腰绿地里拽着纸鸢线轳的那一抹纤细袅娜的少女倩影。
偌大一个野草青坡,倒显得那抹淡绿色的影子更加微小,他远远注目那个身影片刻,心道不知谁家女儿?竟敢独自一人跑来这无人的山野荒地,若是遇到凶险之事,岂不是悔了终生?他心生好奇,脚下不由自主地移了方向,顺着山间小路一路直下凉亭,向后山走去一窥端倪。
身后的黑衣劲装仆从知道提醒或阻止均无用,连忙小心地跟上那锦衣公子,神色更加机警起来。
纸鸢另一端,执掌细线之人,正是苑家大小姐泽卉。
滴翠一早起来,推开小院的院门,就看到了挂在门环上的那只纸鸢,苑泽卉拿起细看,发觉纸鸢上的两行娟秀小字,心知纸鸢是昭禾送来的。
她独自站立了半晌,想起凄凉身世和亡故的母亲,不由得悲从中来,眼泪也止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了那纸鸢之上,晕染了纸鸢背上的花一朵,便生生把一枝桃花晕成了海棠一丛。滴翠此时还在院子里忙碌,她独自一人执着纸鸢,信步走出后门,只见春光明媚,忍不住渐行渐远。
这后山,一年前,她曾与苑昭禾来过。
那一次姐妹二人并不是为了放纸鸢。那日,天是阴着的,等两人气喘吁吁登上山顶,蒙蒙细雨早已漫漫无边地飘下,两人并肩携手来到后山山顶的凉亭里,一起看烟雨蒙蒙中的山间风景。
山间风雨寒气袭人,两人归家之后各自病倒,都感染了风寒。泽卉自己还躺在病榻上的时候,因为昭禾也生病,宁夫人大发雷霆之怒,特地前来小院告诫她,以后不得无故招惹自己的宝贝女儿。
想到这里,苑泽卉唇角不觉漾起了一丝凄凉的笑意。
——用两个时辰爬山,到最后只是想站在山顶的凉亭,顶着凉风看下雨。这么古怪的事,也只有娇生惯养的苑昭禾才想得出来,但是谁又会相信,始作俑者并不是她苑泽卉?
人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之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