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几天,丰宁山庄上下欢庆,苑观植虽然心中不舍,但是仔细想想,女儿被选中封为太子妃,是堂堂正正的一宫之主,并非景妃那样的侧室妃妾,如果不出意外,昭禾日后便是大木朝的皇后了,也算是一件光宗耀祖、扬眉露脸之事。
宁夫人的腰杆挺得更直,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显,古有诗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今日苑家竟也应了这句话,女儿嫁入官家,全家荣宠。
只有苑昭禾,不再像从前一样单纯明朗,变得郁郁寡欢。
夜半时分,躺在床上的苑昭禾,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她拾起挂在床头的外衫,披在身上,移步到了窗前。
窗外一轮明月如钩,清辉洁净,映在阁楼下的小水池里,风吹来,破碎,风走过,又会完好如初,若人生如此,又该多好!苑昭禾心中踌躇,不禁暗自轻叹,独憔悴,黯然伤,莫道今霄孤独。风难敌,月亦融,奈何天涯望断。
这一夜,注定难眠。
苑昭禾几番思量,也未得结果,她将目光渐渐从窗外收回,着眼到屋内,眸光扫到了挂在墙上的桃花软剑,心中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虽然连她自己都被这个想法所惊怔,心也不由自主地砰砰乱跳了好一会儿,可是,在她慢慢地按捺下心头慌乱后,竟又觉得这是惟一可行之计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
倘若不走,就这样稀里糊涂嫁给皇太子,宫门一入深似海,今生今世再也休想轻易出来。那高墙之内的富贵荣华,从来都不是她心中所愿,她又怎能甘心就这样将终生圈禁在西京皇宫里?更何况,她全然不知那太子赵无极是何等样人?两人素未谋面,何谈幸福婚姻?
她注目着墙上的桃色剑鞘,看着它在屋内暗沉的烛光映照下泛出柔和的光晕,心中又暗自踌躇。
就这样一走了之,万一惹来皇帝震怒,岂不是殃及父母?
苑昭禾眼望着窗外不远之处梧竹小院内挺拔的树木,心中蓦然灵光一闪:皇上赐婚给苑家“大小姐”,但是并不知苑家还有另一个女儿,泽卉与自己同岁,才貌均不在自己之下,何不将这个机会让给她?即使父母不愿意,届时花轿临门,无人替代之时,也就只有泽卉能够补这个缺。
苑泽卉一生孤苦无依,若能早日嫁得一个真心疼她的如意郎君,远离丰宁山庄,也是一桩好事。
竹林小筑里,展凌白一身黑衣,斜坐在长竹椅之上,后背倚着那竹子做的柱,一条腿蜷起,一条腿伸直,手里执着一个黑色的酒坛,而竹椅下,已经凌落地散放着四、五个这样的空酒坛了。
前一段时间组织吩咐的任务,他与路维青二人联手,完成得异常顺利。
只要空闲下来,他就以酒为伴,不知是天生异质,还是酒喝得多了,身体竟产生了抵抗的作用,无论怎么喝,也喝不醉了。
路维青站在竹林小筑对面的地方,静静地看着竹林小筑里那个放肆喝酒,越喝却越清醒的人。
展凌白并非中原人氏,不喜欢木朝辖地的气候,平时若没有任务,他多半是在北方大漠闲居,从来不肯在江南多待一日,更不会将他这个兄弟在扬州的别院当成自己的家,简直是赶都赶不走。
路维青默默摇头,转身绕进竹林里。
所谓夜黑风高,就是这天夜晚。
一出生就被众多婢仆簇拥娇宠,偶尔犯个小错也无人责罚的丰宁山庄千金小姐苑昭禾,还是第一次做这种违经叛道的事。
她乘寒烟熟睡着,独自一人背着匆匆收拾的行李,从后山侧门偷溜出来,她心知官道是不能走的,只要父母发现她失踪了,最先找的必定是官道,于是灵机一动绕进了深山里。因为天色太黑,她一时不慎被伸出来的树枝绊了一下,匆忙盗取来穿上的书童长衫也被撕掉了一角,她索性扯掉了那片边角,迅速向前。
她虽然强自镇定,以为自己时常在山间来往,心中不会害怕,谁知这黑夜里的山峦竟然有吞天盖地之势,往哪里看都是一片阴冷惊惶。偶尔还有那莫明其妙的声音,也不知是哪种野兽所发出的哀嚎,不禁让她心惊胆战。然而,她只要一触摸到缠在腰间的那柄桃花软剑,心中就会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力量,让她不再害怕、不再畏惧孤独。
她走一阵歇一阵,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知道走了几个时辰,将近天亮时分,终于走出了那一大片黝黑的山林。
苑昭禾看着天际闪闪发亮的启明星和眼前的渡头,心中不禁喜出望外。她紧走几步到渡头,问那艄公道:“船家,借问一下,你们的船到扬州去么?”
艄公打个呵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意撇了撇嘴说:“你看不见这是淮扬渡头么?不去扬州,还去哪里?上船罢!”
苑昭禾的目标地点正是扬州。
她幼时的乳母张氏,便是扬州人氏,苑昭禾十岁那年她辞工回家,在扬州开了一间绣坊。每逢乳母的生辰,苑昭禾都会央求父亲苑观植带去一份寿礼。张氏每每有书信来,苑昭禾也暗自记下了乳母家的地址,心中总想能亲自去探望一次。
虽然六年来,她并没有机会去扬州见乳母,但是那个地址她却牢牢记在心头——扬州乌衣巷东头十里铺绣坊。
船在江水中缓缓行进,苑昭禾困了一夜,此刻终于松了一口气,不禁倚靠着船舱打起盹来。
不料,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船舱内一阵寒风顿扫,只见一道银练划过漆黑寂静的夜幕,船上另外几名渡客还未看清寒风从何而来,一阵寒气便已经侵进船舱,一道青色身影无声无息地掠了进来。
船头的那名渡客不过是稍稍转头去看,瞬间只觉颈间一凉,圆瞪的眼睛还维持着瞪的神态,身子早已栽倒在地,断了气息。与他同行的几个人纷纷抽出防卫的武器来,那人手脚极为麻利,不等他们做出反抗的举动,似乎只是眨眼间,银练再闪,皆皆是扫过他们颈部,迅速割断其咽喉。
其余人见那批客人纷纷栽倒于地,吓得尖声惊叫,或抱头告饶,或向舱内匆忙躲闪,船舱内只剩下一片无声的平静,如死寂一般,泛出入骨的阴寒。
那阵寒风也在几人纷纷倒地后,稳稳地停落在几具死尸的中央。修长挺拔,带出欺霜傲雪的冷然。
苑昭禾早已吓得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眼见血光四溅,换做是以前的幽闺弱女,恐怕早已晕厥过去。但是从昨晚到今晨,她的心智早又经过了一番磨砺,虽然眼前一片狼藉,她还能勉强支持着,却也不敢看,将头深深埋在衣袖之间。
艄公带着哭喊的哀泣声,不停告饶道:“大侠手下留情!小老儿真的不知他们是大侠的仇家,否则绝不会让他们上船来……船上没有金银,只有渡资二十贯,大侠若是不嫌弃,只管取了去,请大侠高抬贵手,留小老儿和其他客人性命……”
苑昭禾透过衣袖的缝隙,偷偷向外看了一眼,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真面目。
他稳稳地站立在倒下的数具尸体中央,手执一柄青冥剑。破云而出的晓月,映下他一身冰寒的清辉,夜风吹过,卷起他黑色镶着金边的衣角,随意而束并未扎紧的头发带出凌乱飞翘的边缘,就连一个拉长的背影都显出无比的倨傲。
他就像那地狱里闯出的修罗,摄人魂魄于翻手之间,尘世所有生灵在他如烈焰寒冰的眼里,皆成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