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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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大寒(3)

看群鸟啄食,也可以见出它们的个性。譬如小山雀,身子小,喙也小,对付不了高粱,也拿不动玉米,就专拣向日葵子。葵花子对它还嫌大,很简单,它衔到之后先飞到附近的树枝上,把长长的葵花子往枝上一放,用两只脚踩着两端,再啄开外壳,吃里面的仁。至于白胸鸸(White-breastedNuthatch)就更不用说了,看英文名字就知道它的特长,是把大大的果实挤进树石的缝隙,先固定了,再用长而直的嘴去啄开。这小鬼是两食性的鸟,太平时节,它扮演啄木鸟,头上尾下地站在树干上找小虫吃;岁荒时又能成为素食家,到我这施粥站讨碗稀饭。但这家伙挑食,即使身处困厄,仍然没个德性,只要光顾我的喂鸟器,就见它在杂粮堆里左拨右翻,把谷子弄得如天女散花般满地掉。也便有那些爱拾人牙慧的麻雀、簇山雀和白腹灯草鹀,居然等在地上,吃它扔下来的东西。

小鸟挑食另有个好处,是帮忙播种。种子落地,碰到下面有“你丢我捡”的,固然一一进入“拾荒者”的肚子;但是如果哪天,下面没有“贱民”,那种子就落到泥土地上;又如果接着来几场雨,便可能萌发。每年我阳台的花盆里都会长出一些这样的“野种”,有小米、玉米、稻米,还有高粱。但是经过几番冰雪,小米、玉米和稻子早不见了,只有高粱,想必特别强韧,居然还直挺挺地立着,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里发抖。当然,也可能上面的红高粱早掉在了地面,那立在冷风中的“高标”是枯干,如同倔强不屈的“老贼”,早没了屁用,却能成为一种精神的表征。可不是吗?许多大佬,儿孙早不晓得躲到了什么地方,静待着好日子来临,就能在异国的沃土上生根,但是大佬还坚持着不走,卓然挺立,作中流砥柱状。

突然听见岳母在厨房里大叫,老婆接着去敲窗子,砰砰声使在楼下午睡的岳父也跑上来,以为有人敲门。原来是窗外来了不速之客,一只又肥又大的松鼠,居然大大咧咧地抱着喂鸟器吃了起来。

所有的鸟,大的、小的、强的、弱的全没了辙。一只只躲得远远地观看。已经半个月不见松鼠,不知是躲在洞里饿极了,还是平时总由它住的地方眺望,看有什么“好康”的。而今见到大批群众排队等着施粥,想那粥一定美味,于是也来插一脚。

它显然知道我们从屋里奈何不了它,就算冲出去下手,也有足够的时间逃跑。这松鼠起先还稍稍抬头看看我敲窗子尖叫的老婆,后来居然连头也懒得抬了。只见它把半个脑袋都塞进喂食器,四周的小鸟就连叫声也没了。是啊!遇上特权、强权,当小民抗议等于零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地接受吧!否则徒然消耗了体力,换来的只可能是强权的冷笑和自己更严重的饥饿。

我楼上楼下跑,想找块石头去砸那松鼠,又怕没打到松鼠,却打坏了喂食器。也想去摘些屋檐前垂挂的冰笋去打,但冰笋实在太冰,屋檐宽,不好伸手摘;我又想到用水喷,把松鼠淋湿,让它感冒,偏偏水管早收进了车房;为了怕冬天结冻,屋外的龙头也由总开关那边锁上了。“真可惜,没弹弓,如果像小时候,有弹弓,我就可以打死它。”我自言自语地说。岂知老婆居然叫“那就现在做一个”。可见她有多气。

“看样子,只有等它吃完离开,我再出去添食了。”我说。可是又想添了食它照样能占着不放,正一筹莫展,突然灵光一闪。

我穿上大衣,抱起装鸟食的袋子,打开后门;松鼠怔了一下,立刻跳下喂鸟器跑了,小鸟们也都飞开。喂食器里虽然剩得不多,但我没去灌满,只是蹲下身,把袋里的鸟食倒出来,然后一把一把撒在雪地上,接着退回屋子,呵冻。

群鸟立刻纷飞而至,布满整个屋后的阳台,谁也不必争,因为大大小小的谷子,在白白的雪地上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可以各取所需。没有小鸟争,也没有一只叫,因为满地美食,静静地一颗接着一颗捡食已经来不及。

松鼠又来了,东看看,西看看,小小一粒一粒,它没兴趣,跳上喂鸟器才吃两口,居然自己跳下来,转身跑进树林。

我得意地坐在窗前,看下面的“百姓苍生”雨露均沾,颇有几分得意。当资源与财富被少数特权寡占,很简单嘛!我实行“社会主义”。只是,我也不解,为什么明明松鼠可以独占,好好地享用喂食器里剩下的美食,它却会放弃?因为再没有人与它争?使它不再能显示特权的优越感?还是因为均富?当四周贫民窟里渐渐有了笑声,不用说话,那住在黄瓦红墙里的,就有了被夺权的恐惧……

阴岭(一月三十一日)

风水书上不是说了吗?『朝南的墙破了,暂不补没关系,若是朝北的墙破,不补就容易招祸了。』

“为什么墙边的雪有一条沟?”老婆下午指着外面问。才发现太阳已经改变了方向。算算日子,已经1月底,太阳从12月22号,移到南回归线,就开始向北“回归”。现在当然已经到了相当的位置,再过一个多月的“春分”,就直射赤道了。

太阳的移动,植物是最能感受的,除了向日葵,其实许多花草都会每天随着太阳摆动,只是不及向日葵明显。以前爬山,进入森林,有时候能黑得跟电影院似的,弄不清东南西北,却能由树干上的苔藓知道方向。这也是因为植物向阳,就算最没阳光的北半球寒带森林,寄生植物也总在树干的南侧生得多些。这情况愈北愈明显,譬如此刻,绝大多数的叶子都凋零了,即使没太阳,我还是能由树上长春藤的多寡,来判断哪边朝北,哪边朝南。那长春藤不是全不在树干朝北的一侧生长,只是南侧多些。这好比我室内的“黛粉叶”,白绿斑驳的大叶子,能随着太阳移动改变生长方向。只要看那些叶子的趋势,譬如往某个方向占的比例多些,就可以算出太阳的轨迹。

再说得专业些吧!当春分或秋分,也就是太阳直射赤道的时候,如果你正午在赤道立一根棍子,因为阳光由正上方下来,那棍子没影子,只有一“点”。但是随着正午过去,地上就会有根影子逐渐拉长。你如果每个小时出去用粉笔把影子在地上照描一遍,那粉笔线除了因为太阳愈斜而愈长之外,基本上是重叠的,到太阳下山检视,地上只有一根线。

但是同一日子,如果在纽约的地上也插根棍子,也隔一小时出去描一次,那线的变化就大了,它们可能由正午指着十二点钟位置的短线,变成指着一点钟方向的中线,再变成指着两点钟方向的长线。由这线与线的角度和时日,应该就能算出自己所处的纬度。

怪不得我老婆要奇怪前几天没有的雪沟,今天有了。就因为这太阳位置的改变哪!冰雪是最能反映阳光的,古人早发现了这一点,唐代诗人祖咏写的《终南望余雪》:“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还有白居易在《溪中早春》写的“南山雪未尽,阴岭留残白;西涧冰已消,春溜含新碧……”那阴岭说的就是朝北的山坡,因为冬天太阳在南方,照不到,所以称阴岭;也因为没阳光,所以天暖时,向阳的冰雪都解冻了,“阴岭”仍然“留残白”。

我早读了这诗,可没“入于心”,所以吃过亏。算来大约二十多年前了,我隆冬去日本的日光写生,从旅馆看外面,雪多半融解了,于是想走到湖边的中禅寺去。没走多远,路一转,进入了“阴岭”,天哪!居然满地全是坚冰,滑不留足,害我几乎是用溜冰的方式,一路上不晓得摔了多少跤,才到达中禅寺。讽刺的是,我一边溜冰,一边发现远处路上有三只红脸猴子,安安稳稳地在移动,细看,它们居然抱在一起走,因为六只脚各朝不一样的方向,这个滑了那个能扶;那个滑了,这个又拉住。人不如猴,十分讽刺。

我后来想通了,大凡北半球又在极北的房子,都爱坐北朝南,所谓“有钱难买朝南居”,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夏天太阳移到北边,照不进屋子,不致热;到了冬天,太阳移到南半球,斜斜地可以射进门窗好一段距离,于是有了冬暖。而且,就像我在日光旅馆所见,虽然阴岭丝毫未解冻,旅馆门前却全干净了,多爽利!多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