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花痴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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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清明(1)

偷渡(四月五日)

有一天文人都没了声音,大约就是金丝雀栽倒的时候了!

每年冬天把不耐寒的花从外面搬进来,过不久盆里就会长出野生的“酢浆草”,而且很快感染其他植物,一个冬天还没完,所有的花盆里都开满了黄花。起先我搞不懂,为什么这些酢浆草如此善于“偷渡”。直到有一天,坐在窗前教女儿写中文,看见窗台上有些细细小小的黑点子,往旁边花盆里找,见酢浆草上有些黄黄褐褐的蒴果,用手摸,啪一下炸开,散出好多黑色的种子,才确定她是元凶。

于是了解,为什么高逾半米的花盆,放在室外,居然能让这黄花酢浆草有机可乘。她们不是从草坪爬上花盆,而是飞进花盆;又不是飞进,是被她们的妈妈用“蒴果”“弹射”进来。

我常玩弄蒴果,尤其爱玩非洲凤仙绿绿肥肥,好像小佛手瓜的蒴果;她们很有意思,只要稍稍加压,甚至轻轻碰触,那拢在一起的手指,就会突然弹开,而且力量奇大,啪啪有声。所以蒴果不是分裂,是“机巧”,目的在利用弹射的力量把“孩子”送出国。好比我在美国认识的一对夫妻,先是太太来打天下,没多久,隔着太平洋离了婚;又没多久,孩子飞到美国入学;再过几年,两口子竟复合了。直到那时候,大家才搞懂,原来他们离婚是假,另一半在美国再婚也是假,真正的目的是让太太能找个美籍的男人结婚,拿到绿卡之后把孩子接来;过几年,等移民局不注意了,再办离婚,回头与“原来的丈夫”重新结婚。看他们多年后一家团圆,实在不能不佩服他们的屈辱与隐忍,套一句司马迁的话:“弃小义,雪大耻……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自从发现黄花酢浆草有这一招,我只要看她长茂盛了,就动手拔除。我不早动手是有道理的,因为黄花酢浆草的根会向旁边不断延伸,也可以说她一方面用“弹射”的方法送孩子飞出国,一方面在地下用“人蛇”的方式偷渡。当她的根呈网状分布,爬满整盆的时候,我只要拔起一棵,就能拉出一串,而且把旁边别株的也一并带起来。当然,还有个原因,是这种“连坐”的方法,把亲戚、邻居、师友全一次铲除,使做主子的有“灭人九族”的快感。每次看到装满垃圾袋的死酢浆草,都令我十分得意。

不过我灭她九族的行动并未持续,为的是留着她们做“报马仔”——因为冬天浇花很难,尤其冬眠的植物,既不能多浇,又不能不浇,而自从有这酢浆草,我可以观风望色,只要见到那些小草显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下面的泥土已经十分干渴。

这也使我想起第一次海湾战争时,以色列人唯恐胡森放毒气,于是在廊前挂鸟笼,只要看小鸟栽倒,赶快戴防毒面具。连最近,我在电视新闻中都见到,日本地铁站里有警察提着金丝雀的鸟笼巡逻。

只是我也想,固然对毒气,可以用最敏锐的金丝雀放消息;对盆栽,可以观察上面脆弱的小草。对于社会景气和大环境的氛围,是不是也有某些行业或某些人能率先反应,作为“见微知著”的指标?

好几个朋友对我说,景气差了,由早餐店的客人减少就知道。大家不是不吃,而是自己随便弄弄、填饱肚子就成了。也有个开眼镜店的朋友说,眼镜生意才最明显,因为景气好的时候,一个人为了追流行,可以拥有好几副,现在穷了,当然能省则省。不过比起来,还是我的老同窗汪恒祥说得妙,他居然用《胡适之先生年谱》作比较:“你看看!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十三日,北平炮声隆隆、硝烟四起,胡适竟然在整理《水经注》,夜里还写了封信给朋友,信里毫无硝烟味,甚至没一字提到战争,反而畅谈《水经注疏》;再隔天,已经兵临城下,胡适还是在整理先人的遗稿、年谱……”他叹口气,“不然,他能怎么做?去街上游行?去公园静坐绝食?还是去银行排队换美钞?”

可不是吗?有一天文人都没了声音,大约就是金丝雀栽倒的时候了!

体罚(四月七日)

管教孩子有所谓”棒头出孝子“,搞园艺则是『刀下出好树』,连那不成材、不成树的,如果能好好培育、狠狠修剪,也能成『栋梁』。

早上打开《世界日报》,上面登着:据“人本教育基金会”调查,台湾地区有超过九成的中小学,仍有体罚的存在,而且近七成的学生在过去一年间曾被体罚。

台湾地区教育部门不是三令五申,不准体罚吗?读到这消息真教我吓一跳。可是抬头看见才修剪不久,就长满花苞的白兰花,我又想,如果体罚等于给植物剪枝,那么适当的体罚或许确实有效。

记得三个多月前,去一所少年监狱演讲,随行的记者访问了一个少年犯,看来眉清目秀的大男孩很严肃地说,只怪自己的父母没在他很小的时候体罚。“小孩子要严管,要狠狠地打,从一开头就管束好。”那大男孩说:“不早管,以后就算打,也没用了。反而因为到了逆反期,愈打愈逃家、愈叛逆。”他讲得多好啊!想想,孩子出生时如同一张白纸,他是怎么学会各种东西的?其实就是在大人的点头与摇头、“赞许”与“否定”当中习得。当娃娃对着爸爸叫“妈妈”,被否定了。再教一次“爸爸”,说对了,于是被赞美“娃娃好棒、好聪明”。数一二三四,数错了、数漏了,被否定。重数!对了,又被夸赞。而今的计算机语言是零与一的结合,不是“零”就是“一”,如果零是否定,一是肯定,不也脱不开“非此即彼”的逻辑吗?

还有,什么叫“是非题”?一个小娃娃,恐怕才上幼儿园,就要做“是非题”。“两个只能选一个”,教导孩子,这世界是不能独占的,你取了这个,就不能取那个。然后一步步,开始做“选择题”,就更残酷了,因为有那么多答案,每个好像都对,却只能挑一个。有心理学家分析:受的教育愈高,自制能力愈强。我相信那“自制力”有许多就来自“思辨与选择”。“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中间三个不都属于“思辨”吗?为了读书,你想睡不能睡、想玩不能玩,哪一样不是“自制”,不是“抉择”?所以据调查,学历愈高的健康往往愈好,甚至老而弥坚。这事我亲眼为证,好几位学者,八九十岁了,上健身房,节食减肥、年年体检。他们不见得比别人富有,最大的不同是能用脑来控制嘴,又用“运动有利健康”的这个“认知”,来战胜身体的惰性。相反,去美国贫民区看看!孩子特多,因为不知控制生育;一个个大胖子,胖到走路都不方便了,因为不知控制口腹之欲。所以我相信教育如同“剪枝”,有“强修剪”“中修剪”“弱修剪”。学历高的人就好像经过“强修剪”。

谈到“强修剪”,大概莫过于做盆景了。有一回参观花展,里面的“盆栽区”由个女人看管。我问她要怎么修剪,她一笑,说得问她老公,因为她修不好,又说这事情女性做不好,因为有“妇人之仁”。她有时候剪了半天,老公过来将剪刀一把抢过去,咔咔咔!足足比她原来修的又多剪去了一倍,怎么看,那植物都非死不可,但是没多久,却长得好极了。

她老公能狠狠修,还不害死植物,必定因为“知时、识性”。所谓“知时”,是知道哪些季节和天气最好别修剪,譬如严寒的时候,植物已经冻得半死,你还修,她能不报销吗?又譬如三伏天,植物已经要被烤干了,你再修,造成许多切口,她们也必定受不了。想想,为什么中国古代处决犯人,尽量不在阳春,而要找肃杀的秋天“秋决”?又为什么不说“春后算账”,要讲“秋后算账”?就是为了“识时”啊!在杀时杀,而不在万物迎春、生机勃勃的季节行刑。

春天诚然是植物最能生长的时候。早春修剪,没几天,就能发芽,所以就算剪重了,植物也受得了。但是又有个情况,是不在春天修剪,而等“孟夏”为之。就是当你要作西方庭园那种“整齐得如同蛋糕”的修剪时,如果你“勤快早了”,仲春就下刀,不到夏天,植物已经东长一枝、西抽一条,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只有在初夏,植物生长减慢的时候剪,才能维持较长时间。

教育上常说“廉顽立懦”,修剪也有“廉顽立懦”之效。最明显的是剪玫瑰和紫藤,当你放任“矮丛玫瑰”长高,从不修剪时,她可以生得细细长长,只是花开得少,不饱满,又易凋,活像蔷薇。道理很简单——她没那么大本事管理恁大的“身躯”。相反地,明明是蔓生的长枝蔷薇,只要狠狠修,每年秋天都剪到近地一尺,那蔷薇到了春夏就可能成为玫瑰,原本薄薄的花瓣变得厚厚大大。岂止如此?要玫瑰常开花、开好花,你非狠狠剪她不可,花才开完就横里一刀,不仅把花剪掉,而且朝下面“五叶”或“七叶”的地方动手。没错!你是不舍,就如同不舍得管孩子一般,但为了他好,你不能不狠。因为就这一刀下去,没多久,下面又由叶腋冒芽,长出粗粗大大的花茎,开出灿烂的好花。当你比较剪与不剪的玫瑰时,会难以置信——勤于“下刀”的,一棵树能开十几朵大花;任她蔓生的,则只在枝梢,开出两三朵贫弱的小花。

至于紫藤就更“戏剧化”了。提到“藤”,大家总想是细细长长缠树而上的玩意,但你见过“紫藤树”吗?那是粗粗壮壮一大棵,当春天树梢或棚架上挂满紫藤花的时候,紫藤树可以开成团圆簇密的一大树。早先我以为是不同的品种,后来才知道只要把紫藤种下去,而且从小就留一根主干,上面生出攀须和长枝立刻剪去,下面冒出的“吸芽”也不留,七八年下来,那藤就成了树。好像孩子,天生虽是过动儿,但只要他爬墙攀窗,你就把他拉回教室;只要他站起来捣蛋,你就把他压回椅子,渐渐他不乱来了,而且可能把那过人的精力用在读书上,中了举人、拿了功名、成为人物。

管孩子有所谓“棒头出孝子”,搞园艺则是“刀下出好树”,连那不成材、不成树的,如果能好好培育、狠狠修剪,也能成为栋梁。只是我仍然不主张体罚,人毕竟是人,不像植物连挨打都没感觉,非“截肢”不能生效;人会听、会看,如果能用示意、劝说、责骂、呵斥和怒目取代“体罚”,何必动用“最原始”而野蛮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