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行(十一月十五日)
记得多年前,也是初雪。我看到一只蝉,正从蝉蜕里出来,颤悠悠地伸展它的翅膀。
今天下了第一场雪。
起初,飘小小的雪花,渐渐变大、变厚,成为一团团的雪絮。
这叫“湿雪”。因为气温刚好在冰点,雪冻得不很结实,像是湿湿的刨冰,随时会融解。但是这种雪也特别黏,一团团地挂在窗玻璃、树梢和朽叶之间。
霜叶还没落尽,原本高高的树梢,挂上雪花,因为沉重,而一一垂向地面。有红、有黄、有白,加上湿雪使叶片亮亮的、树干黑黑的,真是美极了!
我特别把派蒂的罐子带到外面,放在厚厚的雪地上。对她说:“你是第一只能见到雪的螳螂。”想想,又改口说,“你是第一只能遇到风雪,还活得好好的螳螂。”说完,为她拍了张照片,赶紧抱进屋内。
不知外面有多少虫子,原本还撑着最后一口气,这一下雪,就全死了。
记得多年前,也是初雪。我看到一只蝉,正从蝉蜕里出来,颤悠悠地伸展它的翅膀。
雪一片片下,落在它身上。没多久,它就掉下来,死了。
我园中的无花果也一样,地面上的枝子,年年冬天被冻死,春天又重新由地下发出新芽,长成近两米高的长枝,伸出三十厘米宽的大叶子,并在每个叶间长出果实。只怪春天发得晚,没成熟几个,就又进入了冬天。
人有“生不逢时”,其他生物也有;人有“壮志未酬身先死”,其他生物也一样。天地间没什么遗憾,生在北极,可能就待在冰天雪地一辈子;种子掉在贫瘠的土壤上,就注定在那里生根。除非像派蒂这样,被带入另一个世界,不再跟着世代祖先的“生命时间表”过日子。
你看,派蒂站在罐子里,举着双钳,看着外面的雪花,多么勇猛!她说不定还以为天上飞下许多白色的蝴蝶呢!
昨天台北来了电话,催我赶快上路。我已经比预定出发的日子迟了一个星期,也为此改动了几个原来的约会。
但是过去的这一个礼拜可没白过。我不但找到买蟋蟀的地方,而且抓到公螳螂,让派蒂成了婚。就一个负责的家长而言,这也真是可以“放手”的时候了。
人要远行,如同人将死。亲人变得特别亲,家也变得特别美。那“亲”与“美”,是因为你“即将失去”,是因为你“舍不得”。
今年的秋天,我过得很满足,从来不曾这样丰富,也难得和小女儿有这么多“共事”的机会。
派蒂使我们有了共同的焦点。过去我教她写字、画画,都是规律平淡的。但是照顾派蒂不一样,那是一种情感、责任和负担。
我对走后的事情,也都有了安排。
太太同意按时为派蒂买虫,女儿愿意帮我观察派蒂的生活。
从抓到派蒂的那天,我就开始做记录,并且前前后后拍了几百张照片。这是我的兴趣,拿着望远镜看鸟,用放大镜看虫,切开花看组织,到树林里捡鸟毛,到海边捞小鱼。
做这些事,使我能由小见大,悟出许多自然界的“理”,也使我能用这种时间冥想,增加自己的灵感。女儿显然继承了我的个性,每天用她仅有的几个英文单词,写下她对派蒂的感觉。
“爹地不能看她生蛋了。”我对女儿说,“由你代替爹地看,要写下来哪一天,生下什么样的蛋哟!”
女儿不断点头。老婆则说她会把女儿的日记传真到台北。
过去我在台北,打电话回家,总要问问家里的花草长得如何,现在又多了一件关心的事。
人很妙,在这里会挂念着那里;真到了那里,又会想着这里。人活着会操心死了之后去何处;不知死了之后,是操心今生的亲人,还是操心自己下一世将会怎样。
不知派蒂会不会担心她的孩子,大概没有一只螳螂能看到自己的孩子孵化,这是多么可悲的事,如同一个冷冻的“受精卵”,在双亲死去多年,被“代母”生下来。
记得到佛罗里达州迪斯尼的未来世界(EPCOTCenter),曾经在“土地馆”看过一棵巨大无比的番茄树。据说在特别的照顾下,能不断结果,而且已经结了好几年。
我当时就想,我园子里的番茄一入秋,就黄了叶子,原以为那是它的生命到头了;现在才知道,好的照顾、好的营养,能延长几倍的生命。
自从养了派蒂,我也有个想法——
我们很难改变一个人的一生,何不以螳螂做实验,如果我给她特别的照顾,甚至特别的训练,由我再造一个自然的环境给她生活,她会不会活得长许多?
这两个半月来,我也曾和女儿一起,带派蒂到海边看海鸟、看海上的落日。有一次还带她去自然历史博物馆(AmericanMuseumofNaturalHistory),看橱窗里的各种昆虫标本。今天,她则看到生平第一场雪,相信未来还能看到更多。
她的未来有多久,我不知道。只知她产完卵,就会死了。
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我养“蚕宝宝”,每天放学,不做功课,先四处找桑叶,洗一洗,再擦干了喂蚕。当蚕宝宝蜕皮前,它不吃,我会守在旁边操心,以为它生了病。在它长得最大最胖、最令我高兴的时候,却又开始泛黄、变得透明。
然后,它吐了丝、结了茧。
当我耐心地等它破茧而出,变成蛾子,却又得面对它的死亡。
养“一年生”的小昆虫,比养其他小动物,更能领悟生命更替的道理。
我想这次我走,恐怕没几天,就会接到消息——“派蒂生了蛋。”接着是——“派蒂死掉了。”
我想当我回来,面对的将是她的罐子,和里面的卵。
我想我的女儿也会像我小时候一样,从派蒂的身上学到许多道理。
生命是圆的,但从不圆满!
天杀(十二月十五日)
我发现这宇宙间最大的杀戮者,竟然是“生我、育我、覆我、载我”的“天”!
一转眼,回到台北已经一个月了。每隔几天,老婆就会传来女儿的日记。以前在纽约看她的日记没什么意思,一方面因为才小学一年级,写不出几个字,一方面由于事情都在眼前发生,她写的当然不如见到的真实。
但是现在,身处地球的另一边,小丫头的片纸只字,突然变得多彩多姿。有时候只是一句话,还带几个拼错的单词,半读半猜,反而像看诗,有许多想象的空间。
也有时不太看得懂,或看懂了却不敢相信,于是打电话问女儿,更能发现许多过去没注意的事。
譬如十二月七日,她写她喂派蒂喝水。我吓一跳,没想到她那么大胆。当我在纽约时,小丫头虽然号称派蒂是她的宠物,却不太敢碰,有一次派蒂爬出来,她还吓得哇哇大叫。
不知从何时起,她居然敢拉开罐子上的纱布,再用鸭嘴笔蘸水,伸到派蒂的嘴边,耐心地看着派蒂喝。
她不再怕派蒂了。不怕的原因,是由于我走了,她必须承担照顾的责任,于是由硬着头皮干,到与派蒂熟稔。她不再嫌派蒂脏,如同有些人能跟自己的狗亲吻,在外人看来恶心又肮脏的事,对宠物的主人而言,却是理所当然。
只有去接触,才会同情;只有去奉献,才会爱恋。而当你付出爱之后,与对方的距离就会愈缩愈短,甚至使对方成为你的一部分。
宠物跟人也是一种“缘”。我有一个朋友,向来讨厌猫,也天生对猫敏感,甚至有猫的人家她都不去。可是有一天,不知怎么回事,一只没睁眼的小乳猫趴在她家的台阶上喵喵叫。天冷,她的同情心使她不得不把小猫抱进家,放在车房一角的纸盒里,又丢点食物给小猫吃。
小猫不会吃,一动也不动。她实在看不过去,只好弄了些牛奶,用勺子喂,由每天下班喂,到出门前也喂。小猫愈长愈大,渐渐走出盒子,走出车房,走进客厅,走进她的卧室。
这个讨厌猫的女人,后来天天红着鼻子上班,每周去打过敏针,因为——她的猫天天跟她睡一个被窝。
缘,真是太妙了。只因为“见面”,就有了“三分情”;只因为一个弃婴放在门口,就可能在生命中多了一个孩子;只因为我碰上你,照顾你,就爱你,爱一辈子。
我相信女儿已经一点都不怕派蒂,派蒂已真正成为她的宠物。
果然,十二月十三日,小丫头写道:
“我的螳螂起初不认识我,但是现在我想她已经认识我了。”
她也不再怕蟋蟀,而开始自己去瓶里抓来喂派蒂。十二月十一日,她在日记里写:
“上个星期六,我喂宠物派蒂吃那些蟋蟀。当我弹琴的时候,那些蟋蟀很高兴地唱歌。”
她的这段日记让我十分疑惑。她是先把蟋蟀丢下去,派蒂没立刻吃,于是蟋蟀听她弹琴,高兴地唱歌?还是那些爱听她弹琴唱歌的蟋蟀,被她拿去喂了派蒂?
在小孩的心中,是不是也有“爱的排行榜”?
当他们的宠物猫咪,吃掉了宠物小白鼠,他们会不会伤心?抑或因为比较爱猫,也就能在“权衡”之后,比较释怀?
大人何尝不如此?每个人就算不承认,心里也都有那么一个天平。母亲在一个儿子杀死另一个儿子之后,会护着凶手,因为那样才免得失去两个儿子。父母在逃难的紧要关头,一群孩子只能带一个时,可能选那最小的,因为最小的孩子最没有谋生的能力,又最容易抱着跑。他们也可能选儿子,因为在古老的观念里,儿子是传宗接代的香火。
从小到大,我们由选食物,挑大的、甜的,到选玩具,挑好的、贵的,到选伴侣,挑合得来的、有才貌的,到选房子、选孩子……
本来天生一百零六比一百的男女比例,在这选择下,可能翻了过来。
为什么绒毛膜取样、羊水穿刺那么普遍?为什么做“天使”接生的人,也要做“魔鬼”杀生?同样一张妇产科的手术台,可能是报喜,也可能是报丧的地方。
因为选!因为未婚妈妈要选自己的前途,已婚妈妈要选自己的自由,或让其他孩子活得更好。
“选”的反面是“不选”;不选的同义词是“放弃”。所幸那些被前一位顾客放弃的水果,常被下一位顾客选去。那被我女儿选择放弃,而丢下去的蟋蟀,总被派蒂选择,抓起来吃掉。甚至那些被堕胎的胚胎,都会被人买去,用来治帕金森症,或制成美容的面霜。
每一个“不道德”,都可以穿上“道德”的外衣。每个“杀”,都可以有神圣的借口。
只是我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两全其美的事?最起码,应该想办法,将悲剧降到最低。最少的悲剧,就是最大的喜剧。
女儿在十二月五日的日记里写:“我的虫(螳螂)很凶。我给她五只虫,她吃了两只,她同时咬掉(另外)三只的头。”
这段日记也使我很惊讶。我过去只认为螳螂是因为体内有某种荷尔蒙,使它不知饱,而不断地吃。当派蒂杀死外来的母螳螂,而没吃下去的时候,我则想“那杀,是因为战斗的结果”。
而今由这篇日记却发现,派蒂不一定是为吃而杀。蟋蟀不会飞,从来不像马蜂那样干扰派蒂,它们躲在罐底的尸堆里,一点都不造成威胁,派蒂为什么要杀它们呢?
为吃而杀的杀,还情有可原;不为吃,也不为保护物种,或平衡生态而杀,则是一种罪恶。
同样的道理,对于那为了救丈夫的帕金森症,而设法怀胎,再堕胎,用胎儿的脑组织为丈夫治病,在我认为,更与“预谋杀人”没什么差异!
当然,你骂她是“为杀而生”的同时,她也可以辩说“这是为生而杀”——为了她丈夫的生而杀!
每个战争和每次屠宰,都是“为生而杀”。
每个繁殖的牧场,都是“为杀而生”。
甚至可以说,每个生物都在为生而杀,为杀而生。他们要活下去,所以杀;他们要与“总有一天会杀他们的上天”对抗,既然打不过,必须死,只好不断地生。
想到后来,我发现这宇宙间最大的杀戮者,竟然是“生我、育我、覆我、载我”的“天”!
分娩(十二月二十日)
似乎用这恶心的螳螂卵,磨粉煎汤,喝下去,能够“补阴虚、通小便、治梦遗”,也治“咽喉肿痛”和“小儿夜尿”。
派蒂生产了!没生在我为她摆设的树枝上,却生在罐口的纱布上。
早晨老婆打电话来,说派蒂这阵子一直扭动她的屁股,大概因为找不到好的“产房”,而没生。昨天实在憋不住了,终于爬到纱布上,生了一大团褐色的东西。
她也传真了女儿的日记,上面写着:
“我的螳螂昨天下了一个蛋,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死。那蛋看来好恶心。”
她的老师搜勃太太(ShellySobel)则加了一行评语,说:
“她如果下了一个蛋,那蛋说不定会孵化。”
女儿和她的老师都错了。我虽然没看到蛋,但由各种书里,早知道螳螂的蛋不是“一个”,而是一大团的“卵囊”。干了之后,像是一块橡胶,即使经历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也不会死。
那卵囊里可以容纳多达两百颗蛋,外面虽然看起来像是一块密封的东西,里面其实有一条条的空隙,以备将来小螳螂孵化的时候,能够顺着“通道”往外爬。
对于螳螂卵的观察,我不能不佩服前人,古书上说:“(螳螂)深秋乳子,做房粘着枝上,即‘螵蛸’也。房长寸许,大如拇指,其内重重有隔房,每房有子如蛆……”
他所说的“有隔房”,就是讲那“通道”。至于“螵蛸”,则是指“螳螂的卵块”。我相信古人有那么细的观察,是因为他们总能接触。至于接触的原因,则是因为螵蛸是一种中药。
看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把螳螂卵说得真玄,甚至称为“肝肾命门药也”。各种其他的中国医药书籍,也十分推崇,似乎用这恶心的螳螂卵,磨粉煎汤,喝下去,能够“补阴虚、通小便、治梦遗”,也治“咽喉肿痛”和“小儿夜尿”。说得更玄一点,则是“安神魂、定心志、治健忘、补心气”,看起来简直像是肾亏专科的广告词。
于是我想,会不会平常我们去看中医,喝下的汤药里,常有这螳螂蛋呢?幸亏古人聪明,不称它“螳螂蛋”,而说是“螵蛸”。买药的人,只以为那是一味药材,不去想原来是什么东西,也就心安理得地吃下去。否则,只怕还没吃,已经造成“心神不安”了。
其实这世间许多东西,如果问出处,都能吓人一跳。甚至女人的化妆品,也可能是用昆虫制成。
红色的颜料,常是用产自阿拉伯的一种胭脂虫磨成的。
那些闪闪发亮的眼影,常是用蝴蝶翅膀上的粉末制成。
愈是从自然生物取材的东西,愈恶心,也愈不伤人。如同用牛粪浇灌的蔬菜,而今成了“宝贝”;在山野里跑来跑去,吃蚯蚓、蜈蚣的“放山鸡”,更是桌上的珍馐;河沟里可怕的血吸虫,成为医疗上最佳的“去瘀、通血愈合器”。
宇宙非常奇妙。人参上火,人参头降火;莲子上火、莲心降火;椰子肉上火,椰子水去火。一种植物的本身,就能造成平衡。
此外,生在热带的椰子,应该“性热”,它的水反而最寒;生在沙漠里的仙人掌应该“性燥”,它的花反而清凉。植物又因为要与环境平衡,而有了不同的属性。
于是我想,古人是不是用这个道理,认为螳螂“嗜杀”,所以它的蛋能“安神、定心”?螳螂有钳子,可以钩、可以斩,于是它的蛋能“化瘀、消肿”?
这就好比传说毒蛇可以去火,犀牛角可以退烧,雪莲可以壮阳,癞蛤蟆可以治癌。所谓用“大毒”对“大解”,以“大燥”对“大寒”,用“大阴”对“大阳”,以“肃杀”对“肿胀”,用“大恐惧”对“大安心”。
这宇宙就是个天平。虚而后盈,死而后生。乐极生悲,悲极生喜。
我在电话里叮嘱老婆:
“把派蒂的蛋收好,这特别狠毒的螳螂,生出的螵蛸,必有神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