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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写给儿子:爱的接力(3)

你果然坐在椅子上,仰着脸,盯着天花板,气呼呼的样子。还没等我开口,你倒先叫了起来:“爸爸!你说我气不气?今天下大雪,妈妈讲好到地铁车站接我,可是我等了半个多钟头,都不见车影,打电话去她办公室,说离开很久了。又打到你办公室,没人接,我不知道你去博物馆。再打电话回家,响了几十声,也没人接。隔了半个钟头打,还是一样!”你又气又委屈地喊:“你说我着不着急?我在骑楼下都快冻僵了,只好自己坐公交车回来。我急死了,一路上猜:是不是奶奶不舒服进医院,所以你们全跟了去?还是妈妈的车子在雪地里打滑出了事?会不会受重伤,使得奶奶也赶去?我想了好多好多,甚至比这个更糟,更可怕的!”你突然指着站在房门口偷看的奶奶大叫:“奶奶还笑呢!我下车,冒着雪,飞跑着冲进门,气都喘不上来,心都要跳出来了,奶奶居然笑嘻嘻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呢!还问我饿不饿,我都急死了,哪里还饿!”“你明知道我耳朵不好,电视声音又大,怎么听得见电话?”奶奶走进来笑,“你妈车子开到一半坏了,幸亏有警员帮她忙,才回得了家,你又有什么人好怪呢!”

“我当然没人好怪!”你两手狠狠一甩,“只怪我自己大惊小怪,好了吧!”

虽然你一连串的表现都不够礼貌,我却没有骂你,转身带你祖母离开,且忍俊不禁地偷偷对你母亲说:“棒极了!这小子被吓到了!”

确实棒极了!相信这会是你一生难忘的经验!如果是我,我也会生气!但你能够否认当你看到奶奶好端端地在家,接着又见妈妈开车进门时,有一种特殊的欣喜,与紧张后突然放松的那种大病初愈的感觉吗?

我非常能谅解你!因为我比你更常有这样的经验。

小时候,我有一天下午在门口玩沙,你奶奶苍白着脸下三轮车,我九岁的心灵突然感到说不出的恐惧,那感觉没有错——你爷爷病逝了。

我由一个天之骄子,顿时成为无助的孤儿。

十三岁的一天晚上,你的舅爷叫我去拿扑克牌,他则蹲在地上为暖炉灌油。突然几声巨响,我从一片红色的火焰中冲到院子,回头只见火苗已经蹿出了屋顶。一瞬间,我又从一个大宅院的小主人,成为无檐蔽体的孩子。大家庭一下子散了,只剩我和你祖母,在废墟上搭个草顶的木屋。

厄运一个跟着一个袭来。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家,远远看见我们的房子时,心里都会好兴奋、好庆幸地说:

“多好啊!家还在!”

我也常想起以前电视台一位同事说的故事:

原来好好的日子,突然说要逃难,日本人就已经打到了城外。我那小脚的祖母拉着我,整夜地跑,居然跑了十几里路。一群人在溪边用手捧水喝,其中有对夫妻在我们的身边,当那丈夫喝完水才抬起头,随即倒了下去,跟着他的太太发出尖叫,突然又狂笑地发了疯。原来一块远远飞来的弹片,已经削去了她丈夫的半边脸!

我常想起他说的画面,想那发了疯的妇人,以及裹着小脚,却连夜拉着孙子赶十几里路的老奶奶……

这就是人生!什么福祉是永恒的呢?生与死常在一线之间,有与无也没人能保险。只是生长在福祉中的人,常不知道世间会有不幸这件事,直到有一天他真正失去!

有一首歌叫作《思念总在分手后》,我觉得很俗却也很真实,当我们在一起时愈不相惜、相守,分手之后就愈会遗憾、思念!

非常高兴你有今天的经验,使你突然有了失去的恐惧。这种恐惧对你会有很多好处,使你有忧患意识、使你惜福、使你感恩,也使你更爱家人,并知道把握现有美好的一切!

坚强的本领

年初,我的大学好友理查来台湾,我们一起出去吃饭,到pub聊天。凌晨三点,我从睡梦中被吵醒,是理查的女友打来的,叫我赶快去旅馆看他。理查刚接到消息,他母亲在美国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走进旅馆,我看到理查双眼呆滞,摇着头说:“她走得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他慢慢地站起来,开始拨电话改班机、整理行李、联络事情。我很惊讶他这么冷静,只看他脚步愈来愈快、动作愈来愈明确。他平常几乎每个月都会去看他母亲,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在他到地球另一边的时候与他永别。我佩服理查的镇定,也想起自己许久不见的母亲。心底的声音突然被唤起,我跑到洗手间拨电话到美国。听到妈妈的声音,我突然鼻子一酸,忍不住哭了出来。

“妈,我好爱你!”我泪眼婆娑地对她说。

“思念总在分手后”,一点也没错。那天的经历让我发现,别人的失去,也可以唤起自己的思念。这或许就是我父亲在文章里想表达的意思吧!

回馈的爱

几个朋友烧了她最爱吃的鱼头送去,却听到老人瞒了十几年的秘密:

“鱼头虽然好吃,我也吃了半辈子,却从来没有真正爱吃过,只因为家里环境不好,丈夫孩子都爱吃鱼肉,只好装作爱吃鱼头。”

你一定常听我谈起兰屿的风景,但我要告诉你,兰屿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山水,而是海边遇到的一家人!

那是一个傍晚,我在兰屿的海滩散步,看到一家人正蹲在地上整理刚网到的鱼。他们把鱼小心地分成四堆,也可以说是四种等级。

“为什么把鱼分开来摆呢?”我当时好奇地问。

男人用生硬的汉语,指着最好的一堆鱼说:“男人鱼!”又指指剩下的两堆鱼说:“女人鱼!小孩鱼!”最后指着那显然又少又差的鱼说:“老人鱼!老人吃的!”

十五年了,那海边一家老小的画面,至今仍清晰地映在我的眼前,甚至可以说,深深烙在我的心上。

我常想:为什么那老人家要吃最差的东西,又为什么当时那老人家,竟抬起头来,对我一笑?

今天,我到朋友家做客,再一次受到这种震撼!晚餐之后,我指着桌上的残羹剩菜,对主人客气地说:“您准备得太丰盛了,剩下这些,多可惜!”

岂知主人才六七岁的小孩竟毫不考虑地搭了腔:“不可惜!奶奶吃的!”

“我婆婆等一会儿会出来吃!”女主人说,看见我十分惊讶,又解释,“她不喜欢一起吃,叫她吃好的,她还不高兴,只有剩下来的,她才吃,而且吃得高兴!”

孩子!现下我坐在桌前给你写信,想到今晚的那个画面,禁不住流下泪来!我要再一次问:

为什么?

为什么?

只因为老人家没有了生产力,就该吃剩的,该吃坏的吗?

只因为老人家“自愿”“高兴”,我们就任她自生自灭吗?

相信你一定读过我在《点一盏心灯》里写的《爱吃鱼头》那篇文章,老人家临终前,几个朋友烧了她最爱吃的鱼头送去,却听到老人瞒了十几年的秘密:

“鱼头虽然好吃,我也吃了半辈子,却从来没有真正爱吃过,只因为家里环境不好,丈夫孩子都爱吃鱼肉,只好装作爱吃鱼头。”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故事中的老人家有幸在临终前说出心底的话。问题是这世上有多少为家庭牺牲的父母、尊长,就在晚辈的一句“她自己喜欢”的漠视下,慢慢凋零了。

是的!她们是在笑,因为自己牺牲有了成果,而快乐地笑!

但晚辈们看到那笑,是不是也该笑呢?

还是应该自惭地哭?

我为“公视”“中国衣冠文物的精神”进行评估,在读了一百多万字的专家论文后,印象最深的,竟然是论文里提到西方社会学家,于一九三七年起,在中国多年调查的结果:

不要以为中国农村有许多三四代同堂的大家庭,事实上几乎没有!主要的原因是农民寿命太短,平均在五十岁以下,活不到多代同堂的年龄,又因为贫穷而缺乏维持大家庭需要的财富。

你能相信吗,这个中国自古就盛行“多代同堂”的说法,竟然错了!那是理想,不是事实!

父母、尊长平均活不到五十岁,这是多么可悲的事!问题是,父母不能甘旨无缺、安享天年,难道不是做子女的耻辱吗?

过去穷,我们没话讲!

今天富,我们该多么庆幸。可是在我们庆幸的时候,是否该想想自己有没有真尽孝,抑或是制造了一种假象?

记得有一次,你抱着一碗鱼翅当粉丝喝,我很不高兴地说:“那是留给奶奶的!”

你则理直气壮地说:“奶奶说她不爱吃,叫我喝光算了!”

你有没有想过,奶奶是真不爱吃吗?还是“爱你”,而特意留下来?你应该知道,牙齿不好的奶奶,最爱吃的就是能滑溜入口的鱼翅汤了!

记得我们每年冬天都排列在窗台上的柿子吗?

为什么柿子一买就是十几个?因为我发现只买几个的时候,你奶奶知道我爱吃,总是先抢着吃香蕉,等我叫她吃柿子时,就推说自己早吃过了水果。

只有当她发现柿子多到不吃就会坏的时候,才会主动去拿。

你一定也总是看见我为你奶奶夹菜,她拒绝,说不要吃,我就把筷子停在空中,直到夹不稳而要掉在桌上,她才不得不把碗伸过来。

你注意,她哪次不是高兴地吃完呢?

你也必然见到,当菜做咸了,大家不吃,她却抢着夹的画面。我用筷子压住她的筷子,以强制的模式,不准她吃,因为血压高的人,最不能吃咸!

“瞧!有这样的儿子!不准老娘夹菜!”她对着一家人抱怨。

你有没有注意,她是十分高兴地说这些话?

所以,今天我要隔海叮嘱你,希望你能注意家里公公、婆婆和奶奶的饮食,我不在,你母亲又常加班,这就成为你的责任!

当我们小时候,长辈常用强制的方法对待我们,叫我们一定吃什么,又一定不准吃什么!他们这样做,是因为爱护我们!

而在他们年老,成为需要照顾的“老小孩儿”时,我们则要反过来模仿他们以前的做法——

用强力的爱!

这不是强迫,而是看穿老人家装出来的客气,坚持他们接受晚辈的孝敬!

如此,当有一天他们去世,我们才可以减少许多遗憾!因为我们为天地创造了一种公平、回馈,以及——

无怨无悔的爱!

接受并回馈

我去过兰屿,那里季节多变,一年当中可以捕鱼的时间不长。虽然以现在的眼光看“老人鱼”的习俗是令人感伤的,但那也反映了一种很坚硬、实际的人生态度。

我曾经到城里一家照顾独居老人的疗养院,有很深的感触。疗养院院长提到,他们一开始只收容老人,结果死亡率居高不下。后来他们加收了一些离家少女、未婚妈妈,让这两个族群互相照顾,发现效果非常好。因为老人与少女彼此付出关怀,彼此都获得实质与精神上的满足。

对于我奶奶来说,她这样的举动就是爱。除了这样的付出与自我牺牲,还能以什么方式来表达爱意呢?我奶奶在八十几岁,还把我视作她的小孙子,总是夹菜给我吃,那是祖母对孙子永远的情感。这时,我也只能夹菜给她,接受她的这份爱,同时回馈这份爱。